七种武器之离别钩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因为他只看见了小叶子拿银票的—只手。
  小叶子另外还有一只手,手里有一把刀。
  虽然是很短的一把刀,但是如果刺入一个人的要害,还是一样可以致命。
  小叶子轻轻松松地就把这柄短刀的刀锋送进秃子的腰眼里去。
  完全送了进去,连一分都不剩。
  象秃子这种人的死,才是真正不会有人关心的。
  因为他杀人。
  杀人的人,就难免会死在别人的刀下。
  —一—虽然有时是孩子手里的短刀,有时是仇人手里的凶刀,但是在最合理的情况下,
通常还是刽子手掌中的钢刀。
(五)
  莲姑死了,死在井里。
  谁也想不到她是被人误杀而死的。
  她没有仇人,更不会被人仇杀,连她的父母都认为她是自己想不开而跳井的。
  于老先生夫妻当然不会把这种话在杨铮的面前说出来。
  杨铮已经病了,已经有了麻烦,老夫妻两个都不愿再伤他的心。
  他们甚至还请了位老郎中来替杨铮开了一帖药,可是等到他们把药煎好送去时,杨铮已
经不见,只留下两锭银子和一张字条。
  “银子是留给莲姑办后事的,聊表我一点心意,这两天我恐怕要出远门,但是一定很快
就会回来,请你们放心。”
  手里拿着银子和纸条,眼睛看着窗外萧索冷清的小院,一棵衰老的白杨树已经开始枯
萎,一条黄狗蜷伏在墙角。
  老夫妻两个人慢慢地走出去,在树下两个石凳上面对面地坐下。
  看着一朵朵杨花飘落。
  他们没有流泪。
  他们已经无泪可流了。
(六)
  天已经亮了很久,张老头还赖在床上不肯起来。
  他知道早就应该准备卤菜和面条了,否则今天恐怕就没法子做生意。
  他为什么一定要起来做生意呢?每一天的日子都过得如此漫长艰苦,而生命偏偏又如此
短促,为什么不能多睡一会儿?
  他还是起来了,因为他忽然想到那些每天都要到这里来吃面的穷朋友。
  这里不但便宜,还可以赊帐,如果这里没有东西吃,他们很可能就要挨饿。
  一一个人活着并不是只为了自己,这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是为了别人而活着的,如果你已
经担起了一副担子,就不要随便放下去。
  张老头心里叹着,刚卸下店门的门板,就看见杨铮冲了进来,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已经
变得散漫无神,而且充满了红丝,脸色也变得很可怕。““你病了。”张老头失声说:“你
为什么不躺在家里休息休息?”
  “我不能休息。”杨铮说:“因为有些事非要我去做不可。”
  张老头当然能明白他的意思,叹息着道:“对!有些人天生就是不能停下来的。”
  杨铮自己去拿了六个大碗摆在桌上。
  “你把每个碗都替我倒满烧酒,最烈的那种烧刀子。”他说:“我一定要喝点酒才有力
气。”
  张老头吃惊地看着他:“你病得这么厉害还要喝酒?你是不是想死?”
  杨铮苦笑:“你放心,我死不了的,因为现在我还不能死。”
  张老头不禁叹息:“对,你不能死,我也不能死,就算我们自己想死都不行。”
  六大碗火辣辣地烧刀子,杨铮一口气喝下去,身子立刻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外面的风很大,他迎着风冲去,扯开了衣襟,大步而行,汗珠子雨点般下来,冷风吹在
他流着汗的胸膛上,他完全不在乎。
  城里已经开始热闹起来,有很多人跟他打招呼,他也挺着胸对他们点头微笑。
  他先到县衙里去跟熊大人磕了三个头。
  ‘现在我就要出门去办事了,十天之内我一定会回来,就算我死了,也会求人把我的尸
首抬回来。”他说:“只求大人不要为难那些为我作保的兄弟。”
  年轻的县太爷没有回答,却转过头去,因为他不愿他的属下看见他已有满眶热泪将要夺
目而出,过了很久他才淡淡的说:“你走吧!”
  出了衙门,杨铮就把他母亲留给他以后娶媳妇做聘礼用的一对珠环和一根金钗,送到鸿
发当铺去当了十五两五钱银子。
  这还是他母亲陪嫁带到杨家的,他本来就算饿死也不会动用,可是现在他已经把他多年
薪俸的节余都留给莲姑了。
  他用一两银子买了两大坛酒,和一大方猪肉,叫人送到牢房去,送给他那些因这件事而
被收押的兄弟,又把另外十四两分成两包,叫人选去给老郑的妻儿和小虎子的寡母。
  他不忍去见他们,也不敢去,他生怕他们见面时会彼此抱头痛哭。
  然后他就用最后的五钱银子去买了四十个硬面饼和一些咸菜肉干,用青布包好扎在背
后,剩下的还够他喝两斤最便宜的烧酒。
  他本来不想再喝的,可是他忽然看见赵正和王振飞就站在对面的“悦宾”客栈门口,正
在跟一个白衣如雪的贵公子寒喧招呼。
  客栈外停着一辆极有气派的马车,这位贵公子好象已经准备要上车走了。
  他对赵正和王振飞也很客气,可是一张苍白而高贵的脸上,已经露出了不耐烦的情绪,
显然并没有把这两个人当作朋友。
  杨铮忽然把本来不想喝的两厅酒要来,一口气喝了下去。
  狄青麟的确已经很不耐烦,只想这两个人赶快把话说完赶快走。
  但是刚被王振飞介绍给狄小侯认得的赵正,还在不断的向他道仰慕之忱,还一定要留他
吃顿饭。
  就在这时候,对街忽然有个衣衫不整、满身酒气的年轻人冲过来问他:“你是不是狄青
麟?”
  他还没有开口,赵正已经在大声叱责:“杨铮,你怎么敢对狄小侯爷如此无礼?”
  杨铮笑了笑:“我对谁都是这样子的,你要我怎么样对他?跪下来舐他的脚?”
  赵正气得脸色都变了,但是想到自己的职位,还不便发作。
  王振飞却没有这些顾忌,冷笑道:“杨头儿,以你的身份,恐怕还不配跟小侯爷说话,
你就快点滚吧!”
  “我不会滚。”
  “不会滚我也要你滚,我教你。”
  杨铮又笑了,忽然一巴掌往王振飞脸上打了过去。
  王振飞冷笑,随便用一个“小擒拿手”就扣住了杨铮的腕子。像这样一个小小的捕快,
他闭着眼也能对付的,他正想给这个无礼的小子一点教训,想不到就在这时候,杨铮的左拳
已经痛击在他的胃上。
  这一拳打得不轻。
  王振飞痛得几乎要弯下腰去呕吐,幸好他几十年的功夫不是白练,宝马金刀的声名得来
也并非偶然,他居然挺住了。
  杨铮也想乘这个机会挣脱了他的手,却没有挣脱,王振飞手上的力道实在不弱。
  “你知不知道世上只有两种人是打不得的,一种是功夫比你强的人,另一种就是我这样
的人。”他说:“殴打官差,是要吃官司的。”
  王振飞怒喝:“凭你还不配带我去吃官司。”
  他的力气已恢复,“七十二路小擒拿手”每一招拿的都是对方关节要害。
  杨铮虽然知道,却不在乎。
  他还可以拼命。
  狄青麟一直用一种冷冷淡淡的态度在看着他们,忽然冷笑道:“我也不会滚,滚起来一
定很有意思,王总镖头,你还是教教我吧。”
  王振飞的脸色又变了,吃惊地看着狄青麟:“小侯爷,你难道忘了我是你的朋友?”
  狄青麟又淡淡地笑了笑。
  “你不是我的朋友。”他的声音很平和:“你们两位都不是。”
  他忽然伸出手去拉杨铮的手:“你有什么事找我?我们到车上去说。”
  杨铮的腕门本来已经被王振飞以极厉害的擒拿法锁住,可是狄青麟一出手,好象并没有
什么动作,王振飞就不由自主松开来踉跄后退三步,他又惊又恐又怕又有点莫名其妙,直等
到马车远去,才忍不住问赵正:“他怎么可以这样子对我?”
  “他当然可以,不管他怎么样对你都可以,他也可以这样子对我。”赵正冷冷地说:
‘因为他不但功夫比我们高得多,而且是世袭的—等侯。
  “难道我们就没法子对付他?”
  “当然有。”
  “什么法子?”
  “去咬他一口。”
(七)
  马车前行,舒服而平稳。
  狄青麟用一种很温和的眼光看着杨铮。
  “我听说过你,我知道你是条硬汉。”狄小侯说:“可是我从来也没有看过你那样的出
手,你为了要打人,居然不惜先让对方把你的要害拿住。”
  “你从来没见过那一招?”
  “从来没有。”
  “我也没有见过。”杨铮说:“我也是第一次用那招,因为那本来就是我临时想出来
的,我练的就是这种功夫。”
  狄小侯微笑:“这样的功夫有时候也很有用的。”
  杨铮忽然问他:“你听谁说起过我?是不是思思?”
  “是她。”
  “她人呢?”
  “走了。”狄青我的声音里带着种无可奈何的惋惜:“一个女人如果要走,就好象天要
下雨—样,谁也拦不住的。”
  “你知不知道她是跟谁走的?”杨铮又问:“知不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狄青麟摇头:“事先我一点儿都没有看出她击脒,女人的心事,本来就是男人无法捉摸
的。”他淡淡地笑了笑:“就正如男人的心事女人也无法捉摸一样。”
  杨铮沉默了很久,忽然说:“我也要走了,再见。”
  他真的说走就走,说完这句话就打开车门跳了出去。
  马车依然保持着正常的速度向前泵慧。狄青麟静静地坐在车厢里,本来很少有表情的脸
上,现在却有了种很奇怪的表情。
  就在这时候,车厢下忽然有个人游鱼般滑出,滑入了车窗,穿一身灰布衣褂,拿一根青
竹明杖,赫然是“瞽目神剑”应无物。
  他忽然闯入狄小侯的车厢,狄青麟却连一点惊讶的样子都没有,好象早就知道他会来
的,只问了句,“蓝大先生是不是已经死在你的剑下?”
  “没有。”应无物说:“我和他根本没有交手。”
  “为什么?”
  “就因为刚才的那个人。”
  “杨铮?”狄青麟皱眉:‘你要杀人时,一个小小的捕头能拦得住你?”
  “这次你看错人了。”应无物道:“杨铮绝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简单的人。”
  “哦?”
  “他出手的招式虽不成章法,却有一身很好的内功底子,绝不是没有来历的人。”应无
物微笑:“我跟他交过手,他瞒不过我。”
  他又说:“蓝一尘要收他为弟予,他居然一口拒绝了。你想不想得出他为什么要拒
绝?”
  狄青麟沉默了很久才回答:“是不是因为他本门的武功并不比蓝大先生的剑法差?”
  “是的。”
  “他为什么从来不用他的本门武功?”
  “因为他不愿让人看出他的身世来历。”
  “你想他有什么来历?”
  应无物沉默了很久才说:“我第一眼看见他,就觉得他很象一个一个瞎子怎么能“看
见”?就算他的心中有眼,也看不见人的。
  这是件怪事,狄青麟却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只问应无物,“他象谁?”
  “象杨恨,性格容貌神气都像极了。”
  “杨恨?”狄青麟立刻问道:“是不是昔年横行无忌、杀人如草的大强盗杨恨?”
  “是的。”
  狄青麟的瞳孔忽然收缩。
  “难道你认为他可能是杨恨的后人?”
  “很可能。”
  应无物的的眼一翻,眼白翻起,忽然露出双虽然比常人小一点,但却精光四射的眸子。
  他没有瞎。
  “瞽目神剑”应无物居然不是瞎子。
  这是他最大的秘密,他骗过了天下人,可是他投有骗过狄青麟。
  他为什么要让狄青麟知道这秘密?
  难道他和狄青麟之间有一种不为人所知的特别关系?
  一个浪迹天涯的剑客,和一位门第高贵的小侯爷,会有什么关系呢?
  狄青麟的手已握紧,就好象已经握住了他那柄能杀人于瞬息的薄刀。
  应无物盯着他,盯着他看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那个叫思思的女人是不是已
经死了?是不是你杀了她?”
  狄青麟拒绝回答。
  应无物叹了口气,眼白一翻,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忽又消匿,又变成个瞎子。
  “如果你杀了那个女人,最好连杨铮也一起杀了。”应无物说:“只要他还活着,就绝
不会放过你,迟早总会查出你的秘密。”
  他冷冷地接着说:“这种事你是绝不能倚靠别人替你做的。”
  狄青麟又沉默了很久,忽然大声吩咐他新雇的车夫:“我们回家去。”
  车夫是新雇的。
  因为原来的那个车夫,在思思失踪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