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星传
金面韦陀面寒如水,双眉微挑,也厉叱道:“朋友,你卖的那门子狂,你凭什么敢在我
金面韦陀面前说这种狂话…”那多臂人熊一听金面韦陀如此说,也不甘示弱,一瞪眼,
道:“他们卖东西,我们买东西,你管得着吗?”
那银衫文士突地仰天大笑起来,笑声越而高亢——多臂人熊心中一骇,他识货得很,冲
人家这笑声看来,就知道这人内功之深,已是不可思议,绝对在自己之上。
这时他双眉暗皱,目光中突然露出杀机来,突地双手齐扬,十数点寒星暴射而出,肥胖
的身躯快如流星,掠向蹲在地上的裴珏。
那银衫文士笑声未住,对这以暗器的歹毒闻名天下的多臂人熊发来的十几点寒星,似乎
连眼角都没有瞟一下。
孙斌父女却不禁惊得唤出声来,金面韦陀目光闪动处,却掠向那准备先将“海天秘笈”
抢到手里的多臂人熊。“裴珏大惊之下,抱着两本书往地下一滚,他武功虽不高、但身手到
底比常人敏捷得多,刚刚滚到桌下。那边”砰然“一声,接着”多臂人熊“闷哼了一声,原
来他和金面韦陀已对了一掌,他却不是这以掌力见长的金面韦陀的敌手,两掌相交之下,他
禁不住被震得向后连退出好远,喉头一甜,胸中一热,他知道自己已受了重伤。这多臂人熊
蓦地发出暗器,金面韦陀冷叱挥掌,孙斌惊骇之下,肾到他两人对掌之后,两条人影便倏然
分出。他这时才想起多臂人熊发出的暗器,才赶紧去看那银衫的青年文士,只见他竟仍是做
然卓立在原地,一付潇洒的样子,多臂人熊蓄力而发的十几件暗器,竟无影无踪,不知到哪
里去了。这种手法,简直骇人听闻,多臂人熊百忙之中愉眼一瞥,也看到这种情形了,他这
种老江湖立刻就发觉出自己的情形不妙。这银衫文士的武功,竟是不可思议,再加上已经和
自己反脸成仇的金面韦陀,更何况自己此刻已受了极重的震伤。多臂人熊闪电之间,已推断
出自己此刻唯一可走的路,便是趁早溜之大吉,留在这里,书是得不到,命还得赔上。他在
江湖中翻滚这么多年,结了这么多仇家,还能不死,由此可知他临事的判断,自有过人之
处,正是当机立断的角色。心念一动之下,他再不迟疑,猛一拧步,双足一顿,刷地斜窜出
去,朝这茶棚后面的荒野掠去。在这种情况下,这久闯江湖的巨盗,竟然在身形展动时,还
反手一挥,电也似地打出十数点寒星来,分袭各人,这份老到、狠辣、奸狡,的确不愧是在
武林中久著凶名的人物。自从他发暗器,夺秘笈,和金面韦陀对掌,受伤一直到此刻,笔下
写来虽慢,然而在当时却仅是在人们霎眼之中完成的,远远站在旁边的那面如死灰的店伙,
甚至根本没有看清这是怎么回事来。但是那做然卓立的银衫文士,冷笑声中,身形倏然而
动,就像一条银龙似的,在空中微一盘旋——多臂人熊临危逃命,情急之下,分向发出借以
保身的十几道暗器,竟在他这微一盘旋之下,全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这武功深不可测的
银衫文士,长袖挥动处,倏然又是一声轻啸,转折空中的身躯,竟突叉凭空拔起数尺,然后
当头朝金面韦陀击下。这时素来狂傲的金面韦陀,也被这银衫文士的惊人身法,骇得面如土
色,正待也学多臂人熊一样,趁早溜之大吉。哪知但闻一声轻啸,那条银色的人影,已带着
一种自己从没经历过的强劲掌风,当时朝自己压了下来——漫天掌风之中,他根本无法分辨
出人家向自己出招的部位,而且自己被这样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掌风一压,竟好像气都透
不过来。这素称”硬手“的凶人,此刻非但不能还手,竞连躲都没有办法躲,只觉眼前一
黑,当胸已着了一掌。目瞪口呆的孙斌父女,只觉得漫天银衫飞舞间,一声轻啸,一声惨
呼,那条银龙般的人影,已向多臂人熊逃走的方向电射而去。再一看,那方才架做不可一世
的金面韦陀,此刻已倒在地上,不用细看,孙斌就已知道这横行一时的独行巨盗此刻已经丧
命。这银衫文士的身手,若非亲目所见,简直就今人难以置信。五虎断魂刀孙斌,昔年本是
个颇为干练的镖客,武功虽不怎的出色,但眼皮之杂,自是不在话下,但是直到今天,他才
算开了眼界,知道芸芸武林之中,真地有着这种异人。他长叹一生,愕了半晌,脑海之中乱
纷纷的,整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孙锦平自也花容失色,浑身战栗,那店伙更几乎不相信自己
的眼睛,连叫都叫不出声来。这其中到底孙斌是老江湖,此情此景,地上倒着一具死尸,这
家茶棚还是在官道上,此刻天已大亮,行人马上就要来得多了。这时,他也想起裴珏和那两
本已使两个武林巨盗丧命的书来。于是他向他女儿低叱一声:“平儿,收拾东西,快走。”
而这时裴珏已从桌下钻了出来,手里的那两本书,已经翻了开来。
而他面上此刻竟然满露喜色,孙斌目光在他脸上一转,就知道这孩了必已发现了此书的
秘密。
原来裴珏既聋且哑,一钻到桌下后,竟任事不管,先将这两本书翻了一本,他骇然发
现,这两本书上所写的何然全是武功修为的方法。
孙斌双眉紧皱,知道此时自己非走不可,但是往何处去呢?
他心中又极快地转了两转,知道那银衫文士将这两个巨盗击毙的目的,无异也在这两本
秘笈身上,以他这种身手,片刻间便可以将多臂人熊击毙,而那时他势必会返回来取这两本
异书。
他一伸手,从裴珏手上接过这两本书来,“海天秘笈”四字,便赫然映入他眼中,他心
中猛地一一阵巨跳,竟禁不住贪心大起。
五虎断魂刀昔年走镖时,曾将江南帮匪“三煞五霸”中的二煞伤在手下,从此他就为这
份仇恨而匿起来,东逃西躲,就像是一只永远见不得天光的耗子,在黑暗中逃窜着。
而此刻,他手里拿着的东西,却可以使这些完全改观过来,只要他得着这书上所记载
的,他就可以永远不再畏惧任何人。
他嘴角绽开一丝笑容,心下再不迟疑,一面喝道:“平儿,快走!”一面拉着裴珏,奔
出这茶棚,跳上方才多臂人熊和金面韦陀骑来的两匹健马,先在他女儿所骑的马腹上,刷地
打了一鞭,然后自己一夹马腹,两匹马便绝尘而去。
这一未,可大大出了裴珏的意料之外,他被这五虎断魂刀孙斌半挟半抱地横戈在马前,
望着这“孙老爹”已将那两本现在他已知道价值的奇书,用另一只手掖进自己的怀里。
他有许多话想问,但是却问不出来,他暗暗怒恨自己,为什么自己的命运却要让人家来
摆布,自己甚至连一些反抗的力量都没有。
他纵然已经习惯了被屈辱,但此刻心胸仍不禁悲沧哽堵。
此刻天虽大亮,但官道上仍少行人,这两匹马放辔急奔,马蹄后扬起的沙尘,有如一条
灰龙。
孙锦平本甚善骑,方才所骑之马被其父劈了一掌,此刻这匹马仍负痛急窜,她根本无法
控制,虽仍不时扭头回望,但马行太急,虽尽力扭,却也看不出什么来,险些自己也因之坠
马。
这两匹马都是千中选一的良驹,虽经长程奔来,但一点也显不出疲劳,健蹄翻飞,马行
如龙,片刻之间,已奔出老远。
五虎断魂刀孙斌也不时扭头回望,看到背后根本没有人追来,心中暗喜,两条腿到底跑
不过四条腿的。用左手抚了抚怀中的两本“海天秘笈”,看了看右手所掖持着的裴珏,贪念
一生,良心便泯。
何况他起初收留裴珏,虽也有些恻隐之心,但也是因为自己已需要这么一个只做事不拿
钱的帮手,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善意。
此刻他念头数转,嘴角微微狞笑一下,望了奔在前面的孙锦平一眼,倏地将右手往外一
推——孙锦平本多多少少猜着一些她爹爹的用意,但是她却绝未想到自己的爹爹连一个孤苦
伶仃的残废少年都容不得。
蹄声纷沓之中,她只听到后面似乎有重物坠地的声音。
她连忙扭头去看,但是自己所乘的马后,却又被劈了一掌,这匹马旧痛未愈,新伤又
起,仰首一声长嘶,奋蹄前奔,其急如火。
但是孙锦平却已看到她爹爹的马上已没有裴珏的影子了。
那么,她又该是怎么一种心情呢?
只是,这匹马却不知道她的心情,也不肯为这可怜,无助,芳心已寸断的少女停留一
刻,甚至比先前奔驰得更快了。
这条笔直的官道在前面略有曲折,这两匹马也挫眼失去了踪迹。
太阳,也像往常一样,缓缓地,但却有着一定的规律升上来,照上了树梢,照上了官
道。
方才他被孙斌从急驰着的马上甩下来,“砰”地,头撞在坚硬的石子路上,又翻了两个
筋斗,落在道旁的丛生草石里,才停下来,而这历尽惨劫的孤星,自也失去了知觉。
此刻,他悠悠地醒转了过来。张目但觉阳光刺目,下意识他想伸手揉着眼睛,但四脚却
像已被摔散了似的,一动弹就发痛。
他只得勉强扭头,避开由上面照到他脸上的阳光,这一瞬间,他只觉得脑海中一片混
饨,什么事都想不起来,什么事都不愿想。
自从他有知识那一天开始,直到此刻,他所遭受的,似乎却只有不幸,但是他却并不怨
天恨地,更不怨恨别人,他只是怨恨自己而已。
他只怪自己为什么不争气,为什么别人能做到的事自己却做不到,于是他又怨恨自己的
愚蠢,对于别人所施于他的屈辱和不平,他却只是默默地去承受着,只希望有一天能让别人
看得起。
报复,仇恨,这些字在他来说都是那么生疏,他只要别人不来损害自己,便已心满意
足,对于他自己,却绝不想去损害别人。
虽然经过这么多日子的磨折,这么多次凄惨的遭遇,他渐渐已知道了些人心险恶,但是
他仍然热爱着世人,也希望别人能热爱自己。
对那“孙老爹”,裴珏当然已知道他将自己推在路旁,是为了那两本书——他并不是笨
人,了解得也许比别人都多。
但是他却不愿意去记住这些,他只愿意记住人家对他好的地方,只愿意记住“孙老爹”
曾经收留过他,带他经历过一段他从未经历的生活,使他享受了一段有亲情的生活——那一
双明亮的大眼睛。
他甚至还感激人家不将自己杀死,而仅是将自己推落而已,因为人家假如要想杀他,那
也是一样地非常容易。
此刻他静静地倒卧在草地上,有马蹄的声音从官道上奔过,从地底传过来,但是他却一
点也听不到。
同时他觉得非常宁静,在这一瞬间,他已不属世人,世人更不属他,天地虽大,但却仿
佛只剩下他自己一人,无人理会。
这是一种多么寂寞的感觉,他不禁暗暗感激上苍,还赐给他一双眼睛,让他能看到大
地,因为,直到此刻,他仍然热爱着生命——对于一个勇敢的人说来,生命是永远可爱的。
草石间有一条蚯蚓,从地下钻出来,蠕动着身躯,有一只蚂蚁爬到他的身上,竟在他身
上停留了下来。
裴珏不禁暗中微笑一下,他知道只要这条蚯蚓翻个身,那只蚂蚁便得立刻被他甩落,甚
至被他压在下面,裴珏不禁问自己。
“这条蚯蚓是不愿翻身,抑或是不能翻身,还是已经麻木到不知道这只蚂蚁的存在。”
可是在他这问题还没有得到答案的时候,那条蚯蚓又钻回地下去,那只蚂蚁却还停留在
地面上,但是,突然——就像一阵风来时那样突然,一只脚突然压到那只蚂蚁的身上——那
是一双穿着粉底朱履的脚,随着那银灰长衫的下摆赫然又进入裴珏的眼帘,裴珏不用看,就
知道这双脚是属于什么人的。
但是他仍然忍不住悄悄扭回头,顺着这双脚往上看,仍然是银灰色的长衫,落拓而倨傲
的面孔,潇洒而冷漠的神情,而那一双凛然带着寒光的双眼,也正在望着裴珏。
他一俯身,把裴珏从地上拉了起来,随即放开手,裴珏虽然被这突来一拉,使得本已因
方才那一跌而摔得像散了般的四肢更加痛楚。
但是他仍然咬着牙,强忍着使自己不倒下去。
那是因为这银衫人嘴角所带的那一份轻蔑,使得他即使忍受世间任何痛苦,也不愿在这
人面前丢脸,他宁愿被欺凌,被迫害,但是他却不能忍受别人的轻视,不能忍受别人将他看
成个无用的懦夫。
现在,他终于一抬眼就能看到这银衫人的脸了,而不用由下而仰视。
因为他现在已站了起来,能够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