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衔公主
“是,公主。”回雪将画卷交还给怀惜,用铜盆盛了水,放到榻边。
怀惜拿起画纸,忽然凑到身旁的烛台上,引燃了。南无碧有些愕然,不明白怀惜要干什么,却也没有多问什么。
怀惜将画烧着,顺手扔到铜盆里。
画纸燃烧起来很快,琉璜发出轻微的咝咝声,闪烁着异样光彩。香闺里腾起一股浓烈刺鼻的气味。
鸾舞在外面看到火光,急忙跑进来,看了看情况,自觉地退到门口。
画纸浮在水面,不一会儿,烧得干干净净。
回雪朝铜盆中看了两眼,忽然低呼一声:“公主,水面有字!”
怀惜侧卧在绣枕上,漫不经心地道:“读来听听。”
鸾舞忍不住凑过来,与回雪一起看着。南无碧更是满怀兴趣,俯身细细地辨别。水面浮动着画纸的灰烬,像一些衰败的荷叶。而在那些荷叶之间,整整齐齐漂着四行字,每行各有两句诗文,每句诗文五个字,共计四十个字——
十六天魔舞,亦停辅绣围。
千花织步障,百宝贴仙衣。
行云纷难定,歌唇不肯归。
舞心挑转急,一一欲空飞。
…… …… ……
第一卷 帘内影。娇气纵横 (86)十六天魔舞
回雪读过诗文后,站到墙边。
鸾舞仿佛看懂了诗文,神情间略有变化,默然退到一旁。
南无碧似有所悟,却不露声色,用雪白丝帕按了按鼻翼。画纸燃烧的琉璜刺激了他,让他的太阳穴突突弹跳,鼻梁也像被什么东西用力顶着,一阵酸痛。
屋里的气味逐渐散尽,南无碧收起丝帕,说道:“公主,方才画上的十六朵梨花,就是那‘十六天魔舞’吧?”
怀惜点头道:“我看画的时候,发现每朵梨花中描绘着人形,而梨花,或许暗示着梨园新院。”
梨园新院,是宫廷的乐舞机构,全国音乐、舞蹈、杂技艺人的聚居所,包括大乐署、鼓吹署、梨园等。其中的“梨园”,则是歌舞伎们生活表演的地方,最繁荣时,共有各类戏子300名。
但自从皇帝凤郁森病重后,宫廷乐舞暂时停顿了,特别是轻盈柔美的软舞,更不能随便演出,皇宫陷入了死气沉沉的氛围中。
怀惜接着说道:“我看到画纸的空白中,也有隐隐的暗纹,怀疑里面藏着文字,所以用火烧了。”
南无碧道:“下官以为那些暗纹是纸张的缘故。”
怀惜道:“我曾见过类似的‘隐画’,大同小异,不足为奇。”
南无碧道:“画面描绘的景致,还有这首诗,一定有着特别的含意。”
“对了,这才是关键之处。”怀惜换了坐姿,顺手从玉盘中拿出金丝果,一边吃,一边说道,“碧大人是从叛党家里搜出这幅画的,很可能是叛党之间互相联络的信物。”
南无碧点点头。谋反者既要隐秘行事,又要与同类沟通,必须借助某种工具。
南无碧的眼神变得很冷:“这么看来,梨园新院,必与此事有关。”
怀惜忽然问:“近来宫中,是否安排有乐舞表演?”
南无碧的目光投到怀惜脸上。每次看着怀惜时,不知不觉间,他的眼神会变得柔和,说话的节奏变得平缓:“一个月之后,是陛下的寿辰,宫中有意借这个日子,将阴霾气氛扫净,所以可能会有——”
“十六天魔舞。”怀惜接道。
“这个消息目前还不确定,但梨园新院已经安排乐人,开始排演了。”南无碧思索着。
“碧大人,叛党很可能借助寿宴,有所图谋。”怀惜道。
南无碧点点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
所谓“十六天魔舞”,其实是用于赞佛、礼佛的舞蹈。舞者有乐女十六人,头垂辫发,戴一顶象牙佛冠,身披缨络,装扮成菩萨形象,纵情欢舞。天魔舞的伴奏使用佛曲,乐器包括琵琶、响板、筝、龙笛等。
刚才水面飘起的那首诗,便描述了“十六天魔舞”的舞姿形态。据说观赏此舞,极容易沉迷上瘾,以至通霄长歌、乐此不疲。
南无碧道:“多谢公主赐教,下官马上着手处理此事。”
“希望能在皇上的寿宴上,将所有叛党一网打尽。”怀惜道。
南无碧淡然一笑:“反叛者层出不穷,这一股扑灭了,还会有下一股。”
“碧大人任重道远。”顿了顿,怀惜又道,“咱们下盘棋,如何?”
南无碧道:“那就打扰公主了。”
“你陪我玩,我求之不得呢,怕是我影响了你。”怀惜咯咯笑着。
“能与公主手谈,是下官的荣幸。”南无碧看着怀惜。
怀惜的目光撞到南无碧的目光,只有瞬间,两人都将目光移开了。
第一卷 帘内影。娇气纵横 (87)急召
鸾舞拿来棋具时,又看到南无碧的眼神中,那一丝淡淡的悲伤和苦恼,还有一缕不易察觉的雾霭。
鸾舞低下头,将棋枰放好,返身退开。
南无碧坐到榻边。怀惜执黑子,以“错小目”开局,南无碧以“二连星”应对。
两人一来一往,香闺不时响起棋子轻落的清脆韵音。前面的30手,怀惜拿下了三个角,出发算是顺利的。
第30手,南无碧左上飞,占据了大势消长的要点,同时开始扩张领地。
经过一番深入考虑,怀惜决定逼迫右边的白棋。却没想到,南无碧在此处采取了最强硬的下法,先32手尖、接着36手强行断开黑棋。
怀惜笑了笑,说道:“碧大人,出手果然凌厉,不愧为‘碧毒’。”
南无碧道:“公主见笑了。公主的棋艺越来越精湛,下官用全力,才能勉强抵挡。”
怀惜屏气凝神,关注着棋枰战局。
只有和南无碧下棋时,她的专注力,才会持续增长,有时竟会达到骇人听闻的“一锅茶热度”。
这也是令鸾舞等宫女们暗暗称奇的地方。
著名的“没长性”公主,居然禀性大变,要说世上有奇迹,这应该算一号。
南无碧的白棋,在36手断过以后,怀惜的黑棋确实不好办了。右上角的局势异常复杂。怀惜又经过一次更长时间的思考,随后选择了最安全的策略:右边39手点。
但这一手棋,却又漏算了南无碧第40手的强手。无奈之下,怀惜的41手二路立下,右上角的战斗出现亏损。
怀惜绝地反击,第47手,一举脱离了南无碧的包围,并且逼迫到左下的白棋。
双方下到54手时,棋局出现了对峙……
恰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鸾舞忙迎了出去。接着,外面传来鸾舞的声音:“奴婢见过公公。”
“免礼。碧大人可在此处?”
“正在里面下棋。”
“快带我进去。”
话音未落,门外的人影闪了进来。怀惜定睛一看,居然是难得一见的“殿前公公”黄通。
南无碧已经站了起来,还没顾上说话。黄通抢先道:
“碧大人,皇上急召入宫,快随老奴进殿面圣。”
怀惜看了看南无碧。凤郁森突然要见南无碧,一定有事发生了。
南无碧道:“黄公公请稍候。”
转身面对怀惜,低声道:“下官不能陪公主下棋了。”
怀惜道:“公务要紧,快去吧。”
南无碧正要离开,怀惜忽然朝他使个眼色。南无碧会意,对黄通道:“公公能否先在外面候一下?”
怀惜笑道:“黄公公,对不住啊,我与碧大人,还有一点点纠纷没有解决完。”
黄通虽然没来过蓼萧苑,但对这位怀惜公主,当然是久仰芳名。他当年曾在先皇身边侍候,经常听先皇提到衔儿,言语间满是忧思和骄宠。黄通是个懂规矩的人,自然而然对怀惜比较尊重。
“老奴就在外面等一等。”手拿拂尘,转身出了房间。
第一卷 帘内影。娇气纵横 (88)贴心的人
南无碧问道:“公主有什么吩咐?”
“碧大人,你能让皇上出殿吗?”怀惜直视南无碧的眼睛。
南无碧微微一怔,没明白怀惜的意思。“公主想让皇上出来?”
“是的。我想让皇上到蓼萧苑来一趟。”
南无碧并不认为怀惜是发烧说胡话,虽然这句话,无论怎么听,都像是胡言乱语。
南无碧凝视怀惜片刻。他相信怀惜,一定有所考虑,才会说出这个请求。
“公主,这件事很难。”南无碧如实答道。
怀惜淡定地说道:“我不想逼迫你,就算可以强迫你,也无法强迫皇上。我跟姐姐提过一样的请求,无论用什么法子,只要能让皇上离开大殿,我就能让皇上来蓼萧苑。”
南无碧道:“下官明白了。如果下官遇到长公主,会与长公主商量,见机行事,设法实现公主的心愿。”
“好。”怀惜轻声道。
“下官先行告退。”
怀惜目送南无碧出了房门。那挺拔俊逸的背影消失了。那深邃的眼眸却留在了心间。
永远忘不掉的,是南无碧偶尔露出的笑容,摄人心魄的微笑,能融化房间里的冰块。
…… …… ……
…… …… ……
凤郁森以病衰之体坐在龙椅上。他仍在坚持。龙书案上堆着奏章、咨文,手边的御笔,墨迹未干,他仍然可以发号施令,而这种权力,注定越来越短暂。
史籍称凤郁森:性多嫌忌,果于杀戮。
他热爱子民,但对官员十分冷血,不相信身旁的人,认为他们要么是投机钻营的小人,要么就是图谋不轨的野心家。在朝廷混饭吃的大臣,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伴君如伴虎”。好在,现在龙椅上卧着的,是一头病虎,生命之火风雨飘摇。
凤郁森身着盘领窄袖黄袍,头戴通天冠。三十岁出头的年龄,下颌蓄着漂亮的胡须,却夹杂着斑白的颜色。
他的目光很冷。在与病魔斗争的过程中,他以为自己只要足够狠,就能战胜病魔。最终他却明白,这次病魔不是孤身前来,背后还跟着一个更狠的角色:死神。
显阳殿中,凤郁森久久不开口。站在对面的长公主傲锦与南无碧,当然也不能开口。
凤郁森紧抿双唇,微微垂着头,目光却朝上飘移,显得愈加寒冷。但若仔细辨别,会发现双瞳间的光束,已经出现了涣散的征兆。
御医监刚刚离开,照例是一套老程序,凤郁森只感到厌倦,只进行了一半,便把御医监赶走,急召长公主傲锦与南无碧入殿。
凤郁森终于缓缓开口:“朕昨夜梦到了先皇。”
凤傲锦问:“父皇可曾说了什么?”
“朕不记得了。只记得先皇的身影忽远忽近。”凤郁森低沉地道:“先皇终于来接我了。我的使命即将完成。”
凤傲锦道:“陛下只是龙体抱恙,只要安心静养,不久之后……”
凤郁森疲倦地摆了摆手,打断凤傲锦的话。“傲锦,你与南无碧,都是朕贴心的人,我们之间不必讲这些。”
凤傲锦只好闭口不言,眼角余光看了看南无碧。南无碧目光沉静,脸上没有表情。
第一卷 帘内影。娇气纵横 (89)受苦的人
显阳殿在整个皇宫的中部偏东,凤郁森登基后,常在显阳殿处理朝政、接见大臣。显阳殿装着六抹大槅扇、四抹枺啊C糯暗谋哞韬湍ㄍ返淖莺岽罱哟Γ佣ね砌探鸾且叮且渡巷钥淘屏俏痨椤⒔鹚龃啊q范ゲ捎弥亻茆械疃ィ苌系亩窎恚钅谠寰旎ǎ鹆顽舨驶鹊龋际腔曰偷男沃啤?br />
而此刻凤郁森坐在大殿中,却显得异常单薄孤独。
不知从哪里袭来一阵风,绕着廊柱呜呜地拂动,帐幔轻摇,四周更显得凄哀。
凤郁森的目光投向南无碧,低声问道:“无碧,你的头痛症,怎么样了?”
南无碧道:“臣并无大碍。”
“多多保重啊。”凤郁森道。
凤郁森以前很少关心身边人的身体,或许因为患了重症,对别人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感觉,难免有些多愁善感。
凤郁森指了指南无碧和凤傲锦,说道:“你们都是国家的栋梁……”后面的话,却被自己的咳声打断了。咳声粗重,有种撕裂般的颤音,无论谁听到了,都会隐然生出痛苦的感觉。
咳声即将止住时,凤郁森却猛然喷出了一口血。
血溅龙书案。
“陛下——”傲锦不禁朝前两步,本能地想帮助凤郁森,随即意识到,君臣有别,有些距离是不能随便逾越的。凤郁森坐着龙椅,而不是躺在龙榻上,没有圣谕,谁也不能跨前半步。
傲锦回到原位,痛惜地看着凤郁森。那个受苦的人,毕竟是自己的哥哥。
在凤郁森身边陪侍的宦官,跪伏在脚下,颤声问:“万岁爷,要不要召御医监前来?”
凤郁森摆了摆手。宦官立刻退到一旁。这些朝夕在皇帝身边服侍的宦官,叫作“御前牌子”,是凤郁森亲自挑选的,年纪轻轻、相貌端正,而且善解人意。
凤郁森平息下来,说道:“傲锦,今天召你与南无碧前来,是想谈谈太子的事。”
凤傲锦不露声色,心里却有些紧张:难道皇上真要传位给5岁的太子?
皇帝也是人,被重病煎熬时,难免失去耐性和理智,而一旦仓促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