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故人归_派派小说





 只要能活着,人或许可以做任何事。  
 生年不满百,长怀千岁忧。  
 浮生已恨命短,何若天地相摧?  
 为了活着那样卑微的挣扎和苦苦的哀求,你若亲见了、身受了他们求生的热切,又怎能忍心指摘他们什么?  
 只是求生的天性而已。  
  
 弱者,生如飘萍,若没有别人的力量庇护,便如草芥,任他者肆意践踏而灭亡。  
 强者生于这个世上,不该是为了用杀戮和武力来征服一切、掠夺一切、证明一切。  
 力量,是强者的证明,也是强者所必需的,却并非强者的生存意义。  
 即是说,世上有很多东西,与力量无关,却需要力量来守护。  
 那种守护无需回馈。  
 杀生丸,也许你还不明白。  
 也许你自己都没有发觉,不知不觉间,你也在守护着一些东西。  
 比如玲。  
 虽然我不清楚你和玲之间又是怎样一种联系。  
 但我想,那个孩子纯净的笑容一定也叫你有所触动。  
  
 她不说话的时候,杀生丸也在沉思。  

 生而为巫女,守护一方是无可推卸的责任。  
 有时侯,身份成了一种桎梏,一切也就再自然不过。  
 守护,对于这个女人来说,也许是感念,也许是哀悯,亦或更深一层来说,是与生俱来的责任。  
 那种无形的责任感,看不见、触不到,却牢牢地,束缚着身心。  

 天赋异禀,肩上也就比别的人多了一份担子。  
 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因为他也是同样的人。  
 差别只不过是,他可以对身遭不想理会不愿牵扯的东西视而不见地走过去,她却做不到。  
 这个女人一直在背负着一些她本身并不情愿背负的东西。  
 也许是因为要强,也许是因为固执,反正在他看来都是愚蠢的。  
  
 然而那种坚持,却也带着叫人心疼的纤弱……  

 一念及此,他一惊,同时心口陡地微微一涨,而后猛然向下一坠,扯得有些轻微的抽痛。  
 这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叫他一时之间无所适从。  
 
   
 他懔懔,同时感觉到局促,近乎尴尬地烦躁不安。  
 心口时震时阖,一种微凉轻涩的淡淡的味道随之弥漫了整个胸腔。  
 这种感觉使他心神不宁玄思浮动,并且恍惚,神思出离心念翻覆,忽而空茫忽而悸动,时而怔惘时而酸怅,一念一念间既而远,继而近,不知所向。  
 全然陌生的体验。  
 他一面本能地想要拒绝这种感受,一面,却又为这种感受所维束,无力,亦无意挣脱。  

 指尖忽地触觉到细微的酥痒,轻而柔,似有异物,丝丝缕缕,绕指回环。  
 他低头,发现平地吹过一阵风,掀起身边女子的长发,竟拂起些缕至他手边,牵丝送缕,软缎柔滑,一圈圈痴缠上指。  
 青丝细软,盈然指间,正是一段旖旎,带来奇异的、微妙的腻润之感,纤细、轻柔,无端缠绵,缱惓自生。  
 她的发,黑如墨玉,泛着细碎的柔光。  
 他不禁抬眼,手指伸举,不经意间挑起她的一抹发,她也抬起眼睛来看他。  

 她的瞳孔幽深,亮如漆玉,有如夜里中的月光,清冷无尽,冷光流转。  
 便是一双乌眸,深黑,暗光游走,轻薄透明却又深掩按抑,心事深藏,犹如千年古井中的水,淡然不惊。  

 他的眼眸狭长,金华流光,仿佛夜色中的星子,浅浅呈辉,清芒出锋。  
 分明是一双结了冰的眼睛,偶尔,却也会叫人错觉那双瞳仁是琥珀色的,光流柔黄,沉香一般使人沉静。  
 那眸光,仿佛与身周流动的浅金色阳光相融了,光华一色。  

 目光一相对,他立刻感觉到不自在,一股热流瞬间涌过,烙铁一样,涨得心口都是灼烫。  
 两目相接,直直地望进对方心里去,她也在瞬间有些混茫恍惚,心头空空落落,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想不起,恍恍若失。  

 低眉蹙首抬眼回眸,顾盼之间已是几处回环,不知不觉间婉转掩抑多时了,犹未知觉。  
 时间的流走都变得不明确了,缓慢而黏稠。清风无声地在四面八方荡漾,空气中亦是迷离,气流盘旋犹如暮晏。  
 有几片木叶萧萧落下,飘然坠地,摩擦着地面发出轻微的毕拨声。  

 静。  
 相顾沉宁,心脏跳动的声音似乎都听得一清二楚。  
 那种响动平稳而清晰,只是节奏似乎在不断加快。  
 心底有种跃跃涌动的情触,呓语一般,柔软、清涩,近乎暧昧。  

 眼神一散,他侧过了头,她亦移开了眼。  
 再无言语,沉默以对。  
 许久,直至忽闻鸟鸣枝头,这才一声惊起,陡然间,竟有如梦初醒之感。  
 他发觉自己手中仍挑着丝缕她的发,然后赶快松手。  
 青丝缓缓飘落,拂扬在空中,犹似牵牵留恋着他指间的温度。  

 相互再对视一眼,又是默默无言。  


  
 人言,青丝撩扰,原是情丝纷扰。  
 其时不自知。  
 
   
 “奈落没有来找过玲吧?”  
 短暂地沉默之后,把方才的失神当做意外,她淡淡开口,清冷的声音打破了彼此之间尴尬得有些难堪的死寂。  
 杀生丸也在瞬间收敛心神,挑眉,用惯来的冷漠语气道:“自身难保,还想关心别人?”  
 她一顿,失笑:“这么说来,我倒是又被你救了一次……”  
 “顺便而已。”他迅速打断她的话,同时把脸扭开,目光投向远处,语气生硬。  

 转头的瞬间,他下意识地用眼角余光瞟了瞟腰间的天生牙,不知为何竟有种心虚的感觉。  

 “呵……”她看着他故作漠然的反应,一时有些错愕,却又觉得有趣,不由轻笑出声。  
 可以轻易觉察出他刻意掩饰的不自然,那种生涩的感觉居然有些似曾相识。  
 杀生丸……这个男人也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面么?  
  
 笑什么?  
 听到她的笑声,他原本就莫名绷紧了的心里不禁涌起些许恼意,于是又回过头来看她。  
 “既然救我不是你的本意,那我也就不需要向你道谢了。”见他回头,不知为何起了促狭的心思,她故意笑吟吟道。  
 “……”他竟一时被哽得说不出话来。  
 救人向来不是他本身的自觉,被救者的感恩更是他不屑一顾的东西,她道不道谢自然是无所谓;然而这个女子的话却像是有意挤兑住了他,叫他无端生出种无以名之的恼怒来,如骾在喉,不上不下卡得咽舌生烟,偏生还发作不得。  
 那种恼怒感,夹杂了些许空虚和失落。  
  
 他清俊的脸因此而有些扭拧,面上不自然的线条渐变的细微褶皱落入她眼底,覆盖翻转,渐次而微妙地折射出一种无言的柔软和青涩,掩去了原本的霸气与尖锐,银汉无声转玉盘一般的缓慢绵延,眼角眉稍都因了这种变化而柔和了。  
  
 “随你!”他在闷了半天后,终于从喉舌间吐出一句话。然而话一出口,他又极不舒服的扭过头,恼怒自己为什么要答复她。  
 他恼怒自己今天的话太多了。  

 “哧……”看到他这样的反应她笑意更深,于是伸手,掩口而笑。  
 手腕一抬,不经意间宽大衫袖里落下一件物事。  
 他听到异响,不禁又回头。  
 她俯身去拾,他却比她更快,先她一步,捡起那物事。  
 将物事掣在手里,正要递给她,他却在低头看清那东西的瞬间有些发怔。  
 干黄,脆萎,是一株已为凋零的桔梗花枝。  

 桔梗花……  

 他当然记得自己曾经做过什么,只是不曾想到她会将那东西一直带在身上。  
 一抬头,又对上她幽深的瞳孔。  
 那对眸子清亮如月,他清楚地看到其中自己的倒影,在她如水的瞳仁里,一晃,又是一晃。  
 他将手里的东西交给她。  
 她也不解释,接过东西后,又小心地将干枯的花枝收入了袖筒。  
 看见她这样的举动,他心里涌起奇异的满足感。  
    

 “为什么还不把这东西扔了?”他刻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淡。  
 她没有回答,只是淡淡一笑,然后握紧了袖口。  
 他也不再追问,看着她,若有所思。  

 那个答案,没有回答的必要。  
 因为,也许,双方都是迷惘的,无法回答;也许,又是明知故问,彼此心照不宣。  
 
 二十二 夜深忽梦前身事  

  

 他又看见了那个女人。  

 白衣当风,裙裾飞扬,雪肤如玉,垂发若瀑,她的脸庞她的身形她的一切之于他已是深沁骨血的熟悉,挫骨扬灰也不能忘记,即便是在梦中也是那般清晰,一丝不差。  
  
 她端端婷婷立于他前,纤腰盈盈,柔若拂柳,袖袍灌风,膨起的衣衫飘然展开在空中,猎猎飒飒,显得她纤弱单薄的身子不胜清瘦,仿佛随时要逐风而去;然而,她的身形却又异常坚直,御风而立,昂然当空,眼澄明似秋水,面冰冷如玄冰,举手投足间,尽是凛然,只见得堕髻如云,青丝直泻,便是她一丝一毫细缕长发,亦是圣洁不可侵夺。  
  
 即使经历过最污浊的沾染,也依然湮灭不掉的纯白光辉,那样高贵脱尘的气质,与生俱来,流光溢彩。  
  
 翩若惊鸿,恍似游龙,风华焕发。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偏还坚胜竹石,韧比芦蒲。  

 她原就是那样的女子,高高在上,圣若神明,容不得他近身。  

 他贪婪地看着她,目光灼灼如火,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把眼前人玉似的容颜一丝不漏尽数收入眼底。一向冷漠的眼神,此刻燃烧得格外炽热。  
 眼中无形的火焰,也是燃在心底的烈炙。  

 她的双眼,却如万丈深渊,任他炽热如火眼神烧灼,仍是波澜不兴,纯黑如夜。  
 看进去,就只看得到冰冷的嘲讽和尖锐的笑意。  
 即使是在梦中,她也不忘嘲笑他。  

 他无声的握紧双拳,却在她冷漠讥讽的眼神中失却了勇气。  
 在她面前,他总是一败涂地,便是在梦里,也挣不开她给的枷锁。  
 她的气息是天罗地网,铺天盖地无法挣脱。  

 世间难为,惟独也就一个字。  
 此时此夜难为情。  

 他是不敢承认他对她有情的,那是他最大的弱点。  
 没人会愿意把自己的弱点暴露人前。  
 更何况,便是他,也对自己心底那蠢蠢欲动又不敢见人的暧昧思欲而羞之入骨,恨之弥深。  
 怎敢将那污秽的情欲叫人知晓?  
 不可见光的情思,他绝不可容忍其暴露人前。  
 说不清是自卑自怜。  
 只知是恨,恨入肺腑。  
 恨他的前身,那个卑鄙的野盗,种下的孽缘前因。  

 那是附骨蛆,牢牢钉在他心上,任他百般挣扎也脱不开。  
 便是现在,他明明已舍弃了那颗心,也仍然发现,自己看见她在眼前,会想伸手,会想伸手去抚摸她的脸庞,会想伸手去抚摸她的长发。  
 她的脸庞素洁寂廖,她的长发黑如墨缎。  
 看着她寂寞的脸,他的心,会坠,会怜,会惜。  
 她的长发,散落在肩头,他不自禁地想象起那青丝绕指的柔软。  
 她身上带着草药的清淡芬芳,会让他想起前身在那阴暗的山洞中,她为他换药时,纤细的手指。她冰冷的指尖曾触碰过他的身体。  
 即使知道这是一个梦境,知道如今的她,也不是真正的桔梗,他也仍然想时时刻刻看着她,看见她,在自己眼前。  
  
 那万种柔情纠缠在心底,犹如一个永世也解不开的诅咒,可笑地、冷冷地嘲讽他,嘲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自作聪明,白费心机。  
 荒谬!  

 他又开始挣扎,便在睡梦中,他也不得消停,紧拳辗转,额上涔涔铺了一层冷汗。  
 醒过来,醒过来!  
 我不留恋你,醒过来!  
 我要杀了你!  

 “奈落。”  
 适时响起的声音帮了他,借着刚刚归来的白童子的一声冷唤,他终于如愿醒来。  
 睁眼时只觉光线太过刺眼,一时脑子尚且是恍惚。  
 “桔梗……”他呓语一般喃喃,而后猛然抬头,目光冷锐得如同出鞘的剑:“杀了那个女人没有?”  
 他不问那个女人是否还活着,只问杀了她没有。  
 这固然是恨的一种意念,然另一方面,他又深信,或者说他潜意识里,还有那么隐晦的希望,那个女人还活着。  
 这种矛盾的情绪,他自己并未意识到。  
  他现在只关心那个女人的情况。  

 白童子似笑非笑地把遭遇的情况向他说了一遍,然后预料中的,看见他阴沉下来的脸色和被流海掩住的眼神。  
 他还注意到,奈落的手,攥成一团,青筋暴起,骨节泛白,可见力道。  
 于是他挑起嘴角,笑了。  
 果然不出所料,事情越来越好玩了。  
 他已经迫不及待要看奈落的行动了。  

 桔梗,杀生丸,你们要怎么应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