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如莲





  
  清音不留痕迹地打量她一眼,便若无其事地坐下。她拆开发髻,对着镜子梳理长发。镜中的少女肌肤极白,温润如玉,却与白荔的倾城之色相比差了几分。她这一照便是把个时辰,好容易理顺了长发,又开始摆弄桌上的瓶瓶罐罐,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念音唤道:“……清音。”
  
  清音回首,满面的询问神色。念音移开视线,低声道:“你今日下午……有没有见到小姐?”
  
  清音心中好笑,口中却道:“见了。你不是说小姐寻我么?她倒没什么事,吩咐了几句就让我回来了。”
  
  念音神色古怪,沉默半晌,道:“……你见她的时候,她在做什么?”
  
  清音诧异道:“小姐在看书。你问这个干什么?”
  
  念音便不再言语,越发显得心事重重。清音看在眼中,又道:“哦,对了,小姐还提起了你。”
  
  念音一怔,清音又道:“她说,为何你不好好呆在自己屋中,却总在她寝殿周围徘徊。”
  
  念音脸色顿时惨白,她喃喃道:“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清音同样一脸不解。念音咬着嘴唇,踌躇片刻,忽然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清音脚步一顿,正巧卡在出口,笑道:“你做什么去?”
  
  念音此时心神不定,却见清音挡在门边,顿时怒道:“让开!这与你无关!”
  
  清音笑地越发温和:“无关?若是无关,你怎么会让在那个时间让我去见小姐?”
  
  念音立刻僵住,怔怔地看着她。清音叹道:“你真是沉不住气……其实我什么都看到了。念音,你这招使得不错,若不是我运气好,便再也回不来了。”
  
  念音愕然道:“你……”清音却打断她的话:“不过我既然回来了,就不能白白放过你。”
  
  说着她反手扣住念音的手腕,用劲一扯。念音根本没有防备,这么一扯之下顿时一个踉跄。清音趁机足下一勾,将她绊倒在地,同时整个身子叠上去,狠狠地压住她。
  
  两人从未学过武功,也不会什么搏斗技巧。清音这么做,完全是时机上占了上风。念音一张小脸被压得通红,想挣扎又力不从心,她刚开口骂了两句,就觉得手臂一阵剧痛,耳畔听得清音道:“再骂就折断你的手臂!”
  
  念音手臂疼痛,心中更是屈辱,她又挣扎片刻,忽然咬住唇,呜呜啜泣起来,哭到伤心处竟然呛的低咳几声,往日的风度全然无踪。清音开始还板着一张脸,见她哭成这副模样,便讪讪松开压制,道:“哭什么,你害我的时候怎么不哭。”
  
  念音也不回答,只是低低啜泣。清音无奈道:“别哭了……明明是你做的不对,怎么哭的比我还伤心。”
  
  念音一把擦去脸上泪珠,哽咽道:“罢了,我既然害了你一次,你要杀要剐随便。”
  
  清音忍不住叹道:“你就这么讨厌我?恨不得让我去死?”
  
  念音却叫道:“谁说要你死?我只是想让小姐将你逐出府去。”
  
  清音冷哼一声,怒道:“你以为逐出府就了事了?她一定会杀我灭口!不过这次我逃过了一劫,否则死也要拉上你。”
  
  念音脸色青白,面上浮起后怕的神色。清音冷冷道:“我现在问你,你为什么这么做?”
  
  念音咬着嘴唇,哽咽道:“我只是不喜小姐最宠你。明明是我最用功,为何总比不上你?”
  
  清音顿时满腔怒火,她努力压下心中闷气,又道:“我再问你,你又是什么时候发现小姐与城主之间的关系?”
  
  念音小声道:“半年前……某日我去寻小姐,却见她……她与城主交谈……”
  
  清音不耐:“只是交谈?”
  
  念音点头:“嗯……不过小姐看城主的神情很古怪,就如一个女子看着心爱的人一般恋恋不舍。”
  
  清音颇怀疑地看着她,这姑娘才多大,能懂得什么男女之情?念音看到她的目光,顿了顿,又道:“那眼神,就如你看长公子一般。”
  
  清音嘴角抽搐了一下,她低咳一声,道:“除了我,还有谁知道?”
  
  念音红着眼睛:“燕大哥。”
  
  清音一怔,燕鸿十分依赖白荔,如果他知道白荔与城主之间的关系,应当对此反应极大才是。可细细回想起来,近日也不见他有丝毫异样的地方,是念音骗她,还是燕鸿城府太深……
  
  她心中疑惑,见念音还躺在地上,便冷冷道:“罢了,你起来,我今晚先放过你。如果你以后再想打我的主意,我就杀了你。明白么?”
  
  念音抖了抖,急忙点头。清音望着她惧怕的神情,忽然心中一阵烦闷。自己平日颇为疏懒,也不喜念书,明摆着一副胸无大志的模样,怎么还如此惹人厌恶? 
  
  她无法再与念音同处一室,便走了出去。无论如何,自己不可能再与她和平相处了,放一只会咬人的狼在身边,实是最不明智的。如果这次小姐不追究她,她也会好好提防。
  
  屋外天色已黑,冷月如钩,寒气渐重。清音心中烦闷,刚行至迤逦院的桂树下,却发现树下已站了一人。那人身着青衣,一只苍白修长的手轻轻摩挲树干,动作极为温存,仿佛在抚摸珍宝一般。
  
  清音刚停下脚步,那人却已回过头来,一张容貌甚为清秀,细看竟是与自己一同学艺的燕鸿。只是两人平日就不怎么交谈,清音一见之下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道:“燕大哥。”
  
  燕鸿的性子众人皆知,那便是几乎不与除了夫人以外的人交谈。于是清音问候之后正欲离开,却听燕鸿唤道:“清音。”
  
  这一声实在出乎意料。清音心中诧异,却还是微微笑道:“燕大哥在赏花么?”
  
  燕鸿“嗯”了一声,又转头去看树干。清音踌躇片刻,却还是走了过去。今夜月光黯淡,镀在树干上泛起淡淡光辉。清音辨别良久,赫然发现树干上似乎刻了什么,只是树皮甚是斑驳,看不清楚。
  
  她不禁上前一步,燕鸿忽然道:“那是小姐的姓名,白荔。这是我与长公子一同刻的。”
  
  清音便退回去,笑了笑。她平日和燕鸿说的话不超过三句,此时倒真有些不自在。
  
  两人沉默片刻,燕鸿又道:“清音,你进府几年了?”
  
  清音怔了怔,答道:“三年。”
  
  燕鸿便道:“小姐平日都教你什么?”
  
  清音垂着头,讪讪道:“……大概是机关布阵之类的。”
  
  燕鸿望着她,似在思索。良久,他走至她身边,道:“拿着。”
  
  清音低头,见他手中拿着一个瓷瓶。这瓷瓶通体洁白,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花纹。她不解地望着燕鸿,却见他神色古怪,支吾道:“这、这是我偶然得到的丹药。”他顿了顿,又道:“里面加了忘忧草,服下后可以忘记一段最为重要的记忆。如果有机会,请帮我交给小姐。”
  
  清音不接瓷瓶,只道:“你为什么不亲自交给她?”
  
  燕鸿一怔,眉宇间却浮起重重哀伤。他苦笑道:“我无法交给她。我只是希望小姐幸福。如果日后小姐心中苦楚,一定要让她服下。”
  
  清音默然。她忽然明白了燕鸿的意思。世人皆执迷不悟,总是执着于得不到的东西。可是一旦爱到了极致,便无需任何顾虑了。
  
  她深吸一口气,道:“你这样值得么?”
  
  燕鸿却做了一个和他平日举止毫不相符的动作。他捏捏她的脸,笑道:“小丫头,你懂什么。记住我的话便好。”语毕,他转身离去,带走一身桂花香。
  
  清音站着没动,直到燕鸿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她才露出苦笑。她早已不小了,燕鸿懂的,她一样明白。
  
  这三年来,白荔的模样就不曾变过。她的地位,她的才学以及她对于城主的感情,无非是一种寄托。虽然不伦,又与她何干?
  
  清音收下了那瓶丹药,贴身保存。
  
  此后两年的日子,恍若如梦,直到那一日。
  
  那日万里无云。白荔身中剧毒,性命垂危。燕鸿抱着她,一路向府外冲去,身后跟着清音念音以及其他仆从。他们一路奔至高墙边,却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白府侍卫源源不断的围过来,每人手中都拿着明晃晃的利器。在他们眼中,白荔不再是白府小姐,而是城主口中格杀勿论的罪人。燕鸿和小姐亲信抵死抵抗,鲜血染红了眼帘。
  
  这个时机选得极好。白溯风与段昀皆不在城中,城主想做什么,根本无人阻拦。城主呵,你等这一日到底等了多久?怕是只有自己知道吧。
  
  清音扶着白荔,仓皇间看到高墙之上的城主。他一动不动,面容就如一尊陶土像一般模糊不清。这便是白荔与他的距离。她所寄托的绝非良人,今日便是报应吧。
  
  白荔没了意识,泪水却顺着脸颊一滴滴流下。他们最终突围出去,代价便是燕鸿与大半随从的死亡。
  
  清音的心中便从此打了个死结。她分明看到生死之间,城主却背过身去,做了一个收兵的手势,所以她才得以和念音扶着白荔逃走。
  
  日后她听到城主病逝的消息,竟不知什么心情。她去寻白荔,却见她站在暗巷底下错综复杂的华美长廊中,暗自垂泪。
  
  情之一字,果然伤人无形。
  
  城主到底对白荔存了何种心思,谁也无法参透吧。
  
  她暗自叹息,转身离去。她自以为隔岸观火,却没有料到燕鸿给她的丹药,却用在了自己身上。
  




高陵

  盛夏。
  
  方才还骄阳如火,连丝风都没有,忽然就来了几片乌云,随着一阵狂风拔地而起,暴雨就这么下来了。
  
  念音一袭浅色长裙,站在窗前远眺。只见天地间水气蒙蒙,耳畔皆是大雨倾落之声,冷风吹拂,带来的却是泥土的腥气。她皱了眉,正欲将窗户关上,谁知刚伸出手去,衣衫便被雨水溅了个湿透,好不狼狈。
  
  她暗骂一声,忽然听到身后窸窣之声。她一怔,急忙过头来。只见身后不远处站了一个睡眼惺忪、衣衫不整的女子,发也未束,双眸微眯,清丽容颜上尽是倦怠。
  
  念音纵是有天大的脾气,却也不敢在这人面前表露。她也顾不得关窗了,笑道:“清音,你怎么起来了?不再睡会么?”
  
  清音面无表情,缓缓踱到桌边摸了杯凉茶灌了,这才道:“下雨了。”
  
  念音应了一声,清音望着窗外断了线的雨珠子,又道:“我好似做了个梦。”
  
  她这声音十分飘渺,仿佛人还陷在梦中没回过神来。念音心中暗叹,脸上却扬起娇媚笑容:“什么梦,说来听听。”
  
  清音“砰”地一声将茶杯放在桌上,敛眉道:“不说也罢,梦里我活的甚是憋屈,连自身性命都保不住。”
  
  念音没有接话,身上却漫过一阵凉气。清音又抿了唇笑道:“夫人呢?”
  
  念音便呼了口气,道:“随我来吧。”
  
  ※※※
  
  北地的气候比不得南疆温暖湿润,却自有一番独特之处。夏日干燥炎热,早晚温差极大。每当落日之时,岚烟四起,满天皆是绚丽云彩。一轮红日悬挂天际,如血般殷红,真正应验了残阳如血这四字。
  
  清音初来几日,对北地落日大为心折。但看得久了,却平添一种苍凉悲壮的感觉。如果说南疆精致靡丽,北地便是雄浑辽阔,各有各的风情。
  
  今日骤降豪雨,豆大的雨珠打在干涸的土地上溅起烟尘。两人打着油纸伞,在庭院中一前一后地走着。雨极大,纸伞几成摆设。待到了白荔居所,雨水早已溅湿两人裙摆。
  
  她们暂居的地方乃是一处民居,与如若仙境的城主府邸比起来不知相差多少,土坯与茅草混合的墙壁劣迹斑斑。清音合了伞,轻轻走至床边。白荔便躺在床铺之上,面容恬静,双眸紧闭,唇畔却露出一丝笑容。
  
  两人沉默良久,清音低低道:“夫人睡了多久?”
  
  念音道:“两个时辰。”
  
  清音将白荔身上薄被拢好,极为温存细致。念音站在一旁,道:“距上次祭祀已过了三个月,夫人这次性命堪忧。”
  
  清音叹息一声,便在床畔坐下。念音又道:“巫觋容颜不老,除了自身体质,每过十年还需祭祀续命,否则活不过半年。”
  
  清音淡淡道:“容颜不老,必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