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色古香]肩上蝶 作者:林清时(晋江2015-05-09完结)





  那只是一座木像,但当士兵们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要把她推倒,神像仍纹丝不动。士兵们开始对着神像发起愁来。一根临时编出来的草绳拴在女神的脖颈上,几十名士兵牵引着草绳,一直排到大堂外面,五六个士兵一齐躲在神像背后,有人在喊“一、二、使力”。如此反复几次,女神依旧保持着轻松的微笑矗立在供奉台上。
  忽然有一个人冲上供奉台,把手中的大刀砍向女神的脖子。刀刃嵌进了木头里,他一用力,把刀拔出来,说道:“拿把锯子来,把这妖怪的头卸了。”被折腾得筋疲力尽的士兵们沾沾自喜于这聪明的办法,纷纷出去找家伙。不一会儿,士兵们举着锯子、斧头甚至镰刀回来了。
  柔荑小心地捂着自己的胸口,那颗心在手心底下怦怦乱跳。她屏住呼吸,一小步、一小步,腾挪到大堂门口。
  士兵的欢呼顷刻沸腾了大堂。一颗头颅从神像的脖子上掉落,几个士兵恶意地把头颅踢来踢去。当柔荑踏进大堂的那一刻,那颗头颅正从一个士兵的脚下受到感召似的向她滚来。“啊!”柔荑惊叫一声跳出门外。头颅撞到门槛停了下来,士兵赶紧将头颅捡起来藏在背后:“请夫人恕罪、请夫人恕罪!”
  浣纱急忙把柔荑护在身后:“你们在干什么?”
  一个士兵匍匐在地上回答:“王爷下令把神像毁了。这神像搬不动,只好锯开。”
  浣纱抬眼望去,立在供奉台上的,只有一具残破的木像,没有头颅,少了一只胳膊,士兵故意将神像袒露的胸部也锯掉,留下两团与其它部位颜色明显不同的圆。浣纱转身搂着柔荑:“夫人,没事,只是神像。”柔荑闭着眼睛不住地说:“快走,我们快走!”
  “咕噜、咕噜。”这是什么声音?“咕噜、咕噜。”它越来越近了。她想逃,四周一片漆黑却不知该逃往哪儿。那阵奇怪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柔荑能感受到,它已经到了她的身边。也许,就在脚下。柔荑不敢低头,也不敢挪动步子,恐惧从脚心直窜头顶。眼前骤然闪过一道白光,柔荑不由自主地循着白光看向自己的脚边,一颗头颅贴在裙边!柔荑吓得跳起来,头颅一张嘴,紧紧咬住她的裙子。
  “啊、啊——”一声尖叫撕破括苍的梦境,另一声更为惨烈的尖叫紧随而来。括苍警惕地跳了起来。桌上的油灯忽明忽暗,四下空无一人,只有旁边枕上的人不均匀的呼吸与惊恐的声音:“括苍救我……”
  括苍一手按住她的肩膀,轻轻拍着她的脸颊,滚烫滚烫的:“柔荑?柔荑?”按在柔荑肩上的手使得柔荑更加不安地扭动:“救我、救我……”括苍用力拍拍她的脸颊:“柔荑!”
  柔荑总算把眼睛睁开,朦胧的眼眸里倒映着括苍焦急的脸。柔荑张开手揽住括苍的脖子:“括苍——”括苍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她,汗水浸透了单薄的中衣,紧紧贴在她的皮肤上:“做噩梦了?”
  “嗯。”柔荑点着头,“我梦到有一颗头一直追着我、追着我。我想逃,可是逃不掉。它就滚到我脚边,它还会咬我的裙子!我甩也甩不掉它!”柔荑语无伦次地叙述着。
  括苍用衣袖擦拭她额头上的汗珠:“醒了就好了。”
  “王爷,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你想回广源了?”柔荑点点头。括苍思考了一会儿:“窝藏圣女的葛月寨还未平定。要不,你先回去?”
  柔荑凝视着他的脸庞,飞扬的眉眼和隽秀的棱角,容貌是那样俊美而又透着一股冷峭。洁白的手指伸到他脸侧,将那一缕凌乱的发丝拂到耳后,然后,她可以更清晰地端详他的脸:“走吧。我觉得,在这里待太久,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括苍的眉头渐渐颦蹙起来:“你怎么会知道?”知道?知道什么?“是感觉。”括苍攥住她的手腕:“柔荑,你会对我有所隐瞒吗?”他的眼神如此严厉,柔荑惊惧地摇头:“不、不,我什么都告诉你了,王爷。”
  括苍的眼镜眯起来,就像女神手中的那两条小蛇:“那么,发生了什么事?会发生什么事?”
  柔荑回答不上来,他就使劲摁住柔荑的手腕,摁得她痛苦低吟:“王爷……”括苍将手松开了些许,“你为什么要毁掉神像?毁山寨,毁房子,什么都可以毁了,可你为什么要毁神像?”
  括苍甩开她的手,下地站在床前:“因为那是邪端异说,你明白吗?世上没有女神,那神像有什么意义?没有意义的东西就该被毁掉!”
  柔荑震惊地望着他:“世上是有女神的!你可以不相信,但女神是真的存在的。你毁了女神,你的士兵亵渎了女神,女神会降下惩罚的。”
  括苍怒指柔荑的鼻头:“胡说八道!”凶恶的口吻把柔荑的话全都吓了回去,柔荑无助地望着他,目光闪烁。括苍深吸了一口气,心平气和地坐在床沿,握起柔荑的手:“我早就叫你忘了清凉山的一切。世上没有神,亦没有人能惩罚我。你不用信神也不用信佛,信我就足够了。”
  柔荑的手指颤抖,泪光的影子在眼底晃晃悠悠,打着转儿又退了下去,最后温顺地低头。他的一挑眉、一垂首,一弹指、一挥手,他的一颦一笑每一个神态,都令她痴迷得无法自拔。夷人信仰女神,但柔荑从来没有信仰,直到遇见括苍。括苍是她的神,她依恋他、崇拜他、迷信他,把自己的过去和未来都交托给他,她对他是毫无保留的。
作者有话要说:  

  ☆、平芜尽处

  清晨的大岗寨经历了一场寒霜,括苍站在露台上,望着草地上半透明的白霜,心底明白该是时候撤军了。清凉山的寒冬一到,对这些生活在平原上甚至从未见过雪花的士兵来说,将是个巨大的考验。
  远道而来的她们并没有准备寒衣,浣纱找了几件夷族女人落下的冬衣拆了重做,夷人的服装,颜色格外招摇。柔荑头上戴着夷人的银冠,身披五颜六色的彩衣,悄然走到括苍身后。括苍转身——
  “哟,你发现了。”柔荑像个孩子一样扁了扁嘴。
  括苍无奈地笑了下。柔荑头顶的银步摇晃得他眼前一片白晃晃,他伸出手,扶住了银步摇。当年他初见柔荑时,她身穿彩衣红裙,头戴巨大的牛角冠,眼含秋水,面如桃花。不过她是座上圣女,他是阶下囚徒,她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他。今天她依然美得如春风吹开桃花面,却脆弱得像他手中的蝼蚁。
  “柔荑,你为什么能这么开心呢?”大岗寨毁了,夷人清剿了,清凉山平定了,她真正无依无靠了,难道,她没有一点点痛惜、没有一点点担心吗?
  柔荑一脸天真地看着他:“什么?”她打开手臂,笨重的身体紧紧贴住括苍,“因为你啊。和你在一起就很开心了。”
  括苍凝重地看着她:“你应该感到危险。我弟弟出生的时候,我感到危险;我知道自己不是王妃所出的时候,我感到危险;我生母去世的时候,我感到危险;我父王去世的时候,我也感到危险。我不断地预防危机、发现危机、解决危机,才能走到今天。”柔荑看着他,表情认真却是迷茫的,括苍轻笑,“不过,你这样,也是好的。”太有危机感是一件很累的事,括苍羡慕柔荑这样无忧无虑的人,但是,他从来不想改变自己。
  “对了,柔荑。”括苍走到了门边,忽然唤了她一声。“嗯?”括苍转身,看着怀孕七月有余的她:“你的肚子越来越大,再迟些就走不动路了,你还是先回丁州吧。”
  柔荑脱口而出:“不行,我跟你一起走,我能走得动的。就算我现在抱着这么大个肚子,要说上山下坡,你的军队里都不一定有人跑得比我快。”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柔荑迅速跑下楼梯又折回来,一蹦一跳地落在括苍面前。
  她的身形很是轻巧,动作十分灵敏,但括苍可是在心里捏了一把汗:“人已经捉到,等飞翎的军队回到这里会合,我们就班师。我让易行送你,你们在丁州等我。”
  易行?自从易行被旖堂陷害去了边关,直到在丁州会师,柔荑才见到他的面。可是易行总是忙于军务,又因为括苍的存在,柔荑连一句话都没敢跟他说。柔荑犹豫了一下,随后欢快地应道:“哦。”她掰着手指算了算,“我走得比你们慢,那我走到渡口的时候,你差不多也到渡口。我们还是可以一起回丁州。”说到这里,柔荑竟然开心得自己笑了起来。
  离开大岗寨的那个早晨,山里又降了一场寒霜。他们出发太早,山路上的霜还没有褪尽,脚下的土路又湿又滑。柔荑是个翻山越岭的能手,这点困难平常当然难不倒她,但是挺着七个月大的肚子,她的脚步也格外小心艰难。柔荑撑着一支木杖,慢慢滑下山坡。易行和浣纱一前一后接应着,每看她上下一个坡,都捏着一把汗。
  “易行易行,我累了。”柔荑捶着小腿坐在路边。
  “夫人,我们才走了半个时辰,你已经休息了六次。”虽然知道她是孕妇本当与众不同一些,但易行在她的脸上看不出倦色,不由得怀疑她是故意喊累。
  柔荑见他质疑自己,一脸不悦地说:“你看,我的腿都是肿的,哪受得了一天走那么多路?你走得那么快,我又跟不上。”
  易行只好依着她:“那我走慢点。夫人渴了吗?饿了吗?”柔荑摇了摇头,两只始终钉在他身上的眼镜闪过一道调皮地光:“要不你帮我按按腿?那我就好得快一些。”
  易行正要弯腰,突然被浣纱从一旁赶过来拦住:“夫人,怎么能让将军给你按摩呢?这种事奴婢来做就行了。”浣纱瞥了易行一眼,易行像被蜜蜂蛰了似的退了回去。柔荑撇过头:“我看你走得气喘吁吁,哪舍得劳动你?”浣纱毫不退让地回道:“伺候夫人是奴婢的本分,奴婢不敢说累。但易行大人不一样,现在易行大人是将军,是要保家卫国的,易行大人你说是吗?”浣纱似乎听见易行“呵”了一声,但随后只是默默地走开了去。
  柔荑突然拧了她的手臂一把惊得浣纱回过了头,柔荑怒气冲冲地瞪着她小声说:“这回见到他,我连一句话都没机会同他说,你为什么又不让我跟他说话?”浣纱对柔荑的蛮不讲理又是委屈又是恼怒,强忍着道:“夫人有什么话是非同易行大人讲不可的呢?”
  柔荑问:“我从汨城回来的时候,是不是对你说了好多好多话?”浣纱默然,柔荑接着说,“那是叙旧。我们分开那么久,我就跟你叙叙旧。现在我要跟易行叙旧,你凭什么拦着我?”
  浣纱瞄了她一眼:“奴婢当然拦不得夫人,奴婢怎么敢拦夫人?可是,这里还不止奴婢一个外人呢。”柔荑不由自主地看向休息在附近的士兵,也顾不上责备浣纱,心虚地扭过头。
  同浣纱怄气的柔荑竟然一路都不搭理浣纱了。粗心大意的士兵们对此倒没有什么觉察,易行觉出了她们主仆间的异样,但她们两人都对自己怀着特别的心思,易行也不敢多问她们的事。上坡的时候,易行牵着木杖另一头拉柔荑上去,下坡的时候,柔荑也不要浣纱扶。浣纱试了几次,决定不自讨没趣,一路默默跟着柔荑。
  柔荑抓着路边的藤蔓,四肢并用小心翼翼地踏着泥土下坡。一道细流从山上落下,将一大片土地淋得湿湿嗒嗒,原本陡峭的山坡,变得更加难走。安然滑下陡坡,脚下一软,陷进了淤泥里。柔荑拔出脚,丝履被泥巴裹了厚厚一层,几乎看不出底色。“浣纱,快拿鞋子给我。”柔荑这时只得把对浣纱的气抛到一边。浣纱连忙回头去翻找行李。
  柔荑站在路边,脱下污秽的鞋袜,赤着一只脚踩在草地里。“啊!”脚底一阵刺痛,柔荑惊叫出声。山中毒蛇出没,这声惊叫,众人都不约而同地作出了最坏的猜想。浣纱听到叫声追到坡边,差点没滚下来。易行直接冲到柔荑面前,却见她的脚边除了一段藤蔓,什么也没有:“夫人?”
  柔荑翻过雪白的赤足,指着脚外侧一个血红的水珠道:“这藤有刺。”站在山坡上面脸色苍白的浣纱,长吁了一口气,顺着山坡滑下来。有柔荑的前车之鉴,她巧妙地避开了泥淖,捧着一双干净如新的丝履到柔荑面前。
  “一会儿到了水边,我把这双鞋洗洗。除了木屐,这行囊里可只有一双鞋了。”浣纱一边给她穿鞋一边道。
  穿着干净的丝履踏了踏地面,柔荑似乎有些苦恼:“那要是再弄湿了,不就没有鞋子可换了吗?”浣纱点头,柔荑更加苦恼了。
  易行犹豫着上前:“夫人——这段泥路,卑职背你走吧。”浣纱警惕地盯着他,柔荑噗嗤笑道:“你背得动我?”易行肯定地点了点头。柔荑伸出两根手指:“我知道易行你力气大,可是,我现在是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