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璧良人





  午夜刚过,皇宫内外已经站满人。今日新皇登基,一切都早早开始准备停当。内廷总管和侍候皇太后多年的陆夫人带着一群宫女太监缓缓走进嗣皇帝昨晚休息的端醒宫。
  隔着绿纱帘,只见龙榻上盘膝端坐着一个伟岸的身影。华允宥双目紧闭,双手放于丹田处,竟然这样坐了一夜。总管与陆夫人上前,低唤道:“时辰到了,请殿下起身。”
  华允宥睁开眼,微微点头。换下孝服,将龙袍穿戴上身。大典龙袍十二层,一层层的穿起来,颇费一些工夫。华允宥微闭双眼,张开两手,任宫女们摆弄,神色间是一片淡漠,没有丝毫将登大宝的喜悦。 好容易龙袍穿好,总管手捧金冠要为他戴上,但华允宥身材太高,总管将两手举到最高,仍无法将它戴在他头上。
  见嗣皇帝依然闭着眼,并没有低头的意思,总管不得不低声道:“殿下请略低龙首,让内臣为您整冠。”
  华允宥这才睁眼道:“我自己戴就好。”伸手接过金冠戴上,又随手自己打好结子。
  总管怔了一下,想想终于还是开口道:“内臣逾越,殿下从今天起就要承继大统,一举一动都要有君临天下的风范,再不能像以前那么随便了。”
  华允宥冷冷道:“既然我今日就要登基,我有一个旨意先说与总管听。从今起内监宫女见皇帝不理政事,骄奢淫逸,多伤民力,或是其它为帝者不当做的事,都有劝谏之责。至于衣着举止的这些小事,就不能再罗唆。”
  他威仪天生,总管一脸畏色不敢再说。陆夫人从小看着嗣皇帝长大,倒少些惧意,连忙道:“总管也是一片忠心,帝王身边无小事,若有不当,请殿下原谅。”
  华允宥对陆夫人脸色终是要柔和些,平静道:“这皇位我并不希罕,只是现在形势所逼,我自然会尽力做好。但是那些举止言语的小事要我循规蹈矩,那是万无可能。”
  陆夫人不敢多说,连忙答应,反正大殿下已经是疯名传天下,这些小节实在算不得什么。
  着装已毕,华允宥到设在偏殿的豫王灵堂中,在父亲的灵位前敬了三柱香,低声祝祷了几句,就听门外转来禀报声:“殿下,皇上,皇太后,豫王太妃都来了。”
  华允宥将一杯净酒浇洒在父亲灵前,这才应声:“我这就来。”
  出得偏殿,果见上座上坐着祖母皇太后,皇帝伯父,母亲豫王太妃却坐在一旁的椅上。三人都是一身盛装,都定定的看着他。华允宥上前,行了大礼。
  皇太后与豫王太妃都微微颌首,低声道:“宥儿免礼。”唯有老皇帝一声不吭,用一双被酒色侵蚀了的眼睛瞪着华允宥。他不出声,华允宥也不能起身,只得跪在地上,叔侄二人就僵在了那里。
  皇太后心中有些担心,隔着案几轻轻推了皇帝一下:“皇上你看,宥儿威武实在不逊我儿当年模样,真是后生可畏啊。转眼我儿也一大把岁数了,辛苦五十多年,也该歇歇,好好玩乐一下了。”
  皇帝应了一声是,转眼又看向华允宥,沉吟一下,终于道:“起来吧。”
  华允宥起身,立即有内监送上椅子。他正要坐下,皇帝却道:“你既然担上了这副重担,不可贪图安逸,还是站着吧。”
  皇帝话音未落,华允宥却已坐到了椅上,接口道:“皇伯父若是把心思都用在国事上而不是这些小事上,也许今天这个位置还轮不到我来坐呢。”
  老皇帝的脸色一下变得难看至极,忍了又忍,才不至拍案而起,口中却道:“允宥,你父王为救朕而死。朕感念兄弟之情,禅位于你。你要明白朕这番爱惜苦心才好。”
  华允宥冷冷拂袖道:“皇伯父既然舍不得这个位置,大典尚未举行,就请收回成命吧。”
  两人说到这里就完全僵住了。老皇帝气得全身冷颤,华允宥却是一脸无可无不可。这神态相比,高下立见。
  过得片刻,老皇帝脸上终于挤出一丝笑容:“宥儿果然有气魄。大夏国中兴有望了,朕心甚慰。”

  无人私语

  此时玉知也起身梳洗停当,见一旁宫女备好的衣物已经换成了一件艳丽宫服,今天是新皇登基的大喜日子,宫中一片喜气洋洋。
  玉知却皱了下眉,豫王爷刚刚离世一月,允宥现在有热孝在身,这般装束怕他看见心中难过。但她也知豫王爷虽然尊贵,到底只是亲王身份。新皇受禅登基,对于国家来说,是一件大喜事,这般装束才是正道,但仍是心中不忍,但吩咐宫女:“给我找一件素色宫装。”
  宫女忙道:“国夫人,一会新皇大典后,会到后宫接受朝贺。您若穿得太素,怎能引起皇上的注意?还是换上这件吧。”
  玉知听了这话,打量周围宫女,果然个个都打扮得十分艳丽,心中一阵烦闷,但还是摇头:“去给我找一件素色宫装。”
  穿着那件墨绿色宫装混在一群美人中间,玉知就像大江中的一粒水滴一样不起眼。她左右望望,燕瘦环肥,痴嗔喜怒,各有各的风韵,各有各的动人之处,仿佛全天下的美女都集中到了皇宫中。
  她被宫女领着到了这里才知道宫中竟然有这么多姿色非凡的女子。听贴身宫女说,老皇帝最爱美人,先祖定下的规矩,三年一选秀,到了老皇帝这里,就成了一年一选,宫闱之中,姿色绝佳却终身无缘见帝王一面的人大有人在。新皇登基,那些曾被幸过,有过封位的女子自然没有想头,但那些未被旧皇幸过的女子,个个视此为翻身的大好机会,自然用尽心思,只盼能引得新皇注目,从此飞上枝头成凤凰。
  正在如坐针毡之时,前面一阵忙乱,一群内监涌了进来,手中拿着各色仪仗,分头站好。众人急忙也按各自品级站好,众美人大多品级相等,谁都不肯退到后面,这中间少不得争斗一番,几位主管太监和宫中有身份的夫人上前好容易才压住,勉强站好。玉知站在高处看得分明,仍有几个互不服气,悄悄的又掐又扭,这皇帝还未现身,争宠已经是如此惨烈,她心口一酸,以手握胸就是一阵剧咳,急得宫女一迭声问:“国夫人,您怎么了?”
  玉知摇头低声道:“无妨,起得太早,我有些累了。”将眼光又转向中间设的皇帝宝座,心中暗道:“尚希,只盼你不会让我失望。”
  又过了一会,一群宫娥簇拥着两个华装女人走了进来,正是当今皇太后搀扶着太皇太后,这两位一现身,“千岁”之声响彻云霄。
  等皇太后与太皇太后在尊位上坐定,所有人都万分焦急的望着前殿方向。前殿礼乐已息,新皇应该马上就要出现了。
  果然,三声静鞭响起,众人俯地而跪,新君在一众人的簇拥下驾临。
  周围的人都在行礼,玉知却抬首望向华允宥。
  华允宥的目光从玉知面前扫过,却未有一瞬间的停留,玉知脸上带泪的笑容猛然僵住。见他微微一挥手,内监总管立即道:“免。”
  一声“免”后,众女抬头,玉知立时被淹没在胭脂海中,再也显不出半点颜色。她看着众美人用尽方法搔首弄姿,仅能用一双痴痴的眼光一遍遍抚摸心上人的面容。
  他望向众人的眼光有一丝难以觉察的飘忽,这和她记忆中若有形的利剑的目光大不相同。唯一不变的是,他的背依然挺直如山。
  华允宥停留了片刻,受了后宫众人的礼后,便向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告了退,带着一干臣子从原路离开,留下一群怆然若失的女人们。玉知混在众女中间,目送他离去,却只能站在原地。宫规森严,半步也错不得。
  连着三日,允宥并没有派人来接玉知。
  见不到华允宥,玉知茶不思饭不想,做什么也没有心绪。皇太后见此情景,就派皇太妃来看望玉知。
  太妃就是华允徽的生母,原豫王侧妃。华允宥登基,不仅尊自己母亲为皇太后,也尊她为皇太妃。只是她现在平时并不住在皇宫,而是跟着华允徽住在豫王府。这回是进宫来看望太后,结果被太后留下小住几天。
  太妃看着玉知面带心痛道:“怎么几天不见就变成这样?难道是病了?”
  玉知一边让座一边苦笑道:“太妃见笑了,我是小房子住惯了,一下有点住不惯。”
  太妃左右看看,玉知现在单独住在奉亲殿后的翠薇阁内。独门独院,又临近皇太后的奉亲殿,这般布置就已经显出她的不同。
  太妃微笑:“难得你是个守礼的孩子,并不侍宠而骄。不过这安排是太后一片爱惜之意,你只要好好适应一下就好。”
  玉知点头称“是。”又仔细问候了太妃的身体,陪着她说笑一会。太妃心境不错,就拉了玉知去求了皇太后,带她出宫去豫王府串串门。
  玉知心绪不佳,在宫里也闷得难受,便依了太妃。太后也没阻拦,只是吩咐玉知几句。玉知就搀着太妃上了凤辇出宫而去。
  太妃凤辇刚出宫门不远,前面就传来一阵马蹄声,华允徽的声音玉知再熟悉不过:“母妃可是要回府?”
  太妃命宫女打开帘子:“徽儿下朝了?辛苦了,快到车上来坐坐。”
  华允徽也不多说,翻身下马就上了母亲的凤辇。宽敞的车内并不显得拥挤,见玉知也在辇内,华允徽略略怔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是玉知啊。多谢你陪伴我母妃。”
  听他道谢,玉知惭然低头:“王爷谬奖,是太妃怕玉知在宫中呆得闷,带奴婢出来转转。娘娘体恤,奴婢感激莫名。”
  华允徽盘腿坐在她的身边,道:“母妃对人一向温和仁善。别说是你,王府上下无人不敬爱她。很多人都说豫王府的太妃娘娘是观音菩萨下凡呢。”
  听儿子这般说,太妃笑道:“徽儿讨打,竟来取笑我。”
  华允徽假做害怕,又往玉知这边靠了靠:“娘亲对谁都好,怎么就对我又打又骂的?”
  太妃“啐”了一口:“胡说什么?让玉官儿看笑话。你如今已经是堂堂王爷了,怎么还是一副长不大的样子。”
  华允徽笑得如纯真孩童:“王爷是给别人看的,在娘身边,孩儿只愿永远长不大。”
  看他二人嬉笑之间尽显母子情深,勾起了玉知对母亲的思念。母亲去世时她才两岁,很多东西都记不得了,看到别人这样,心里就酸酸的。
  太妃心细,看出玉知情绪不对,就打岔道:“谁希罕你,我若是有玉官儿这样乖巧可爱的女儿才叫称心如意呢。”
  玉知听太妃说到自己头上,不由脸红:“太妃说笑了。”
  太妃微笑道:“我说的是真话。宥儿,徽儿这两个捣蛋鬼当年也把我折腾得够呛,哪有你这般可爱。”
  听太妃提起华允宥,玉知立时伸长了耳朵,只盼她接着说下去。可华允徽却道:“孩儿这几日忙得很,一直没有去向太后请安,不知太皇太后和太后娘娘可好。”
  太妃点头道:“太皇太后和太后都好。你公务繁忙,这份孝心娘会代你转达的。”
  再接下来都是一些家常闲话,玉知也只能虚笑以应。
  到了豫王府,华允徽先跳下车,搀扶着太妃下了车,又伸过手来接玉知。他笑容如融融暖日,照亮了玉知阴郁的心境,她不由得抱以一个微笑,却并没有拉住他的手,而是自已跳下车。
  伤腿刚刚痊愈,落地一瞬间仍然有些痛。纤长细眉微微一皱,一双温暖有力的大手已经扶住了她:“小心些。”
  玉知回首,正对上那双美瞳,瞳仁里闪动的光彩让人呼吸一窒。她轻轻挣开华允徽的手:“多谢。”只这轻轻两字,华允徽却觉得胸口中了重重一拳,收回扶她的双手,他的神色永远如此得体:“跟我用得着这么客气吗?”
  玉知红脸一笑,也知自己客气得生份了些,只是知道疯子霸道独占的性子,正因为他是允徽,却更要划出些界限来。
  两人正在别扭着,太妃却伸手,一手一个拉住两人:“到家了。我们进去吧。”
  一进王府,太妃这个主人就借口劳累进屋休息去了,留下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说不出的不自在。
  华允徽忍不住咳了一声,打破了沉默:“玉知,这一年多,我时常想起你来。”
  玉知轻声道:“有劳王爷关怀。”
  华允徽手中的茶杯轻轻一响,就像泥捏的一样——碎了!见茶水溅在那件江牙海水白蟒袍上,立即晕出一圈极明显的水渍。玉知手动了动,到底还是没有上前,只是急唤婢女过来帮他收拾。
  “滚下去。”华允徽一把将打湿的袍襟从婢女手中抽出,俊美的面孔笼罩上一层寒意。
  见婢女若惊弓之鸟匆匆逃走,玉知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忽然手腕一紧,竟被华允徽握住。他的声音带着压制不住的怒意:“跟我来。”
  不顾下人们惊诧的眼神,华允徽拉着还在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