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璧良人





  华允齐说这话时,眼睛死死盯着华允宥,想从他冰封一样的神色出看出些端倪来。
  虽然他出宫后得师父收为弟子,练成了一身天下无双的毒功,但也变成了红发碧眼的怪物,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孤孤单单的独自生活在苍山上。谁能想到,偶然一次下山,竟然遇到了华允徽。
  世人看她,都像看到了怪物避之不及,而华允徽却是真诚与她结交。一生从未有过一个真正的朋友,华允徽的友情让她感觉万分温暖,那一刻,她愿意为他赴汤蹈火。等她知道华允徽竟然是仇人之子时,却依然无法拒绝他的邀约,为他成就大事铺平道路。只是当报仇的大好机会就在眼前时,她终于还是忍不住下了手。就算不为自己这二十多年受的苦,也为了替枉死的母亲讨回一个公道。
  她做这一切时,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华家兄弟要报仇,就由他们来报,反正她早已生无可恋。但不知为何,她就是不希望华允宥误会她,所以将当年的事合盘托出,将深埋心底,平日都不敢想起的往事在他面前坦露。

  番外——与仇为盟

  夜色正沉,深宫寂寂,偌大皇宫中,唯有东南一角依然人声不断。自从宗庙之变后,数月来,宫中一直冰冷若陵墓。今日是新皇登基之日,宫中总算有了些喜庆之色,但那喜庆之色仅停留在金銮殿前铺着的大红地毡上。为新皇登基忙碌了半个多月的宫中上下早已是筋疲力尽,好容易今天大典已成,能休息的人都早早歇息了。但东南角皇上的寝宫宫灯依然明亮如昼,所有宫人都支撑着不敢睡下,只因刚刚登基的新皇帝仍然在召见臣子。
  天恩殿中,累了一天的新君华允宥一挥手,道:“天色已晚,明天还要早朝,你们退了吧。”
  群臣连忙跪下行礼,拜别皇上,躬腰向门口退去。这群人中站在最前面的那人,一身紫色王袍,面色憔悴,正是豫亲王华允徽。
  华允徽最后一个退到殿门口,正要转身出门。新君忽然开口:“豫王留下。”
  华允徽将已经跨出门槛的左腿收了回来,恭敬回道:“臣遵旨。”慢慢走回原位,静静地等着皇上吩咐。
  将所有侍候的人都赶出去,殿内一时静得可怕,只有坐在御案前皇帝翻阅奏章的声音。静了片刻,华允宥以手扶额,道:“朕看了这几个月来你代皇伯父批阅的奏章——”说到此处,却顿住不说。
  华允徽等了半晌,却一直没有下文。他不能抬头,只得低着头肃立。又过得片刻,仍然没有声音,他暗暗握拳,又等了一柱香,依然没有半点声音,骨子里的傲气混合着一股怒气,从脑内一下冲进了全身,本来躬着的身体一下挺直:“皇上,微臣所批,可有不当之处?”
  抬起头来,华允徽万分意外地发现坐在龙座上的华允宥已经闭上了眼睛,竟似已经睡着了一样。呆了一下,华允徽强压怒气,低声唤道:“皇上,皇上。”
  华允徽又等了一会,仍然没有动静,思虑再三,他上前几步走到龙座旁,脱下身上的王袍轻轻披在华允宥的身上,然后后退数步,就在龙案旁不远的青砖地上坐了下来,手支在高一级的玉阶上,闭目养神起来。
  隐约正要睡去,忽然觉得后背处一阵寒意浸骨而来。华允徽的睡意立即消失,他不敢回身,只怕这一回身,这一生就此终结,低低叹了一声:“哥哥,我冷。”声音分外脆弱。
  一件衣服从身后丢了过来,披在华允徽的身上。他低头一看,不出意外,果然是刚才他披在华允宥身上的王袍。
  “冷还脱衣服?还当你真的学聪明了呢。”华允宥的声音倦倦的,有一丝沙哑。
  华允徽自嘲地笑笑:“命都悬在您手上了,又何惜一件衣服。”这才缓缓回身,果然看到华允宥正站在他身后,手中的三尺宝剑离他的鼻尖仅有半寸。青锋虽冷,却比不上他目光中的寒气。
  华允宥淡淡道:“那你为何不趁着朕睡着时动手?甘心命悬人手。”
  “我不甘心!”华允徽伸出手指,轻轻压下兄长的剑尖,修长的手指在剑尖下显得格外脆弱。但眼中的倔犟却更加醒目:“我是在赌。赌皇上不会杀我。”
  华允宥的剑尖又近了半寸,已经抵在了华允徽的颈上,冷冷道:“给朕理由!”
  华允徽扬起脸,动情道:“哥,小时我们在王府花园里玩,我不小心从高处跌下来,你扑上来接住我。我没事,你却受了伤,膝上撞了个大洞,血流不止。你还笑着对我说,没事,只要你没受伤就好。如今,为我流血的哥哥,真的要我流血吗?”
  华允徽忽然觉得脖子轻松了起来。华允宥将手中宝剑还鞘:“别说得好听。你在我昏迷时没有下手杀我,我自然也不能杀你。”刚刚当上皇帝,他还没有习惯用“朕”自称。
  华允宥重新坐回龙座,华允徽也站回原来的位置,刚才的杀机重重,转眼又成了君臣和睦。
  华允宥将案上华允徽代理国务时批阅的几份奏折捡了出来,仔细询问原委。华允徽从容应答,眉宇间自信满满。听他娓娓而谈,华允宥脸上渐渐露出赞赏之色。等到说完这几个折子。华允宥又抽出一摞奏章,询问华允徽的意见。
  一个问一个答,时时还会一起讨论商榷,直至案上烛火晃了几下,忽然熄灭,两人这才醒觉。往窗外看去,已有缕缕晨光透过八宝窗棂照进殿来。
  华允徽微微一惊,连忙后退一步,跪下道:“皇上,已经是早晨了,怕过不了多久就要早朝了。皇上还是休息一下吧。”
  华允宥道:“还有半个时辰就是早朝,你也一起歇会吧。”
  “臣先告退,回府去换身衣服再来早朝。”华允徽答道。
  华允宥摇摇头:“来来回回又要耽误不少时间,哪里还能休息。就在这里养一会神吧。”
  华允徽有些为难:“那请皇上恕罪,臣就在地上略躺一会,可否?”
  “地上怎么躺?朕的龙床不小,躺两个人没问题。”华允宥已经从座位上起身,拉着华允徽进了内室。
  华允宥倒在龙床上,华允徽也不再多说,合衣躺在他的身边,闭上了眼睛。两人其实都很劳累,偏偏都无半分睡意。
  华允宥心中想着刚才持剑站在华允徽身后时,只差一点,那剑就要刺入他的身体。却不知为何,在最后一瞬间硬生生的停住。而华允徽开口也出乎他的意料,一句“哥哥,我冷。”手上宝剑顿时重过千斤。
  华允宥翻了个身,却见躺在身旁的弟弟紧闭双眼,挺拨的鼻梁就像匠人精心雕琢而成。虽然已经长大,仍可以看到小时候那个粉妆玉琢的影子。小时的华允徽,就像是用最美最通透的玉石做成的人儿,真是让人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只要华允徽一向他撒娇,他就什么都愿意为弟弟做。
  “朕知道你没睡。我们兄弟再说会话吧。”华允宥开口道。
  华允徽应声睁开眼睛,适才华允宥盯着他时,他只觉得有无数的针在扎着他的脸,但却不敢睁眼,只能一声不吭的忍耐下来。华允徽道:“皇上请讲,臣弟恭听。”
  “如今国事如何,你知道得很清楚。如今国家已经到了万分危急之时,朕要中兴大夏,必须有人相帮。允徽,你对朝中百官的了解更胜于我,如今是我们兄弟齐心为国出力的时候了。”
  “臣弟知道。”
  “你明日就将朝中重臣的能力性情,擅长之处一一列出,朕要看一看。”
  “臣弟自当遵旨,只是臣弟鲁钝。万一所列有误,还请皇上恕罪。”
  “少说什么恕罪。你若有半点闪失或是不尽力之处,朕都会要了你的性命!君无戏言,这话你最好刻在心里。”
  华允徽眼皮用力跳了几跳,避开华允宥杀人一样的眼光,低声道:“臣弟明白!”
  “你明白最好!”华允宥冷哼了一声,这才闭上了眼睛,他实在是累坏了。不多时,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悠长了起来,看来是已经入睡。
  华允徽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用眼光四处扫了一下,没有可以置人死命的利器,双手死死的抓住锦被,他拼命压抑自己用锦被将华允宥闷死的冲动。
  他不能有任何异动!华允宥的武功高出自己不止一倍,其机警之处更是少人能及。他既然敢让自己与他共眠,还能真的睡过去,定是心中有了十分的把握,任何一点错漏,都会授人以柄,以华允宥杀他的借口。
  想到此处,华允徽无声的叹了口气,正要闭眼休息一会,眼光余光却扫到了华允宥消瘦的面孔,一时又失了神。
  消瘦之后的皇兄的容貌更像父王一些,而父王如今已经离开人世。那个生他养他的男人,是他们两人之间共同的至亲钮带。
  时光就在华允宥的沉睡和华允徽的思虑中慢慢消逝,直至太监尖细的嗓子在帐外低唤:“皇上,该起身了。”
  华允徽不敢出声,只是悄悄掀被下床,跪在床边,也低声道:“臣弟恭请皇上起身。”
  华允宥这才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坐了起来道:“才刚睡着一小会,又到时辰了。”下床着履,同时意味深长的看了华允徽一眼:“允徽,你睡得好吗?”
  华允徽抬起头来,镇静自若地回答:“臣弟不习惯皇兄的龙床,基本没有睡着。”
  微微皱眉,华允宥道:“为什么?俺们兄弟情深,哥哥连龙床也想与你共享之。你怎么反而睡不好?” 华允宥的声音像是心痛,可华允徽却能从里面听出兴灾乐祸的意思来。
  这半个时辰没睡,华允徽其实已经理清了思路,坦然答道:“君臣有别,臣不敢因私情废大义。皇兄爱惜臣弟,臣弟万分感激,但这龙床是真龙天子的卧处,臣弟昨日因皇兄厚爱,一时忘形已是失礼,再不敢犯。皇兄厚爱,臣弟定当为国尽力,为君尽忠,不枉皇兄深情。皇兄要的东西,容臣弟理理,今天一定奉上。”
  华允宥也是语带双关:“豫亲王真是深明大义,好一句不敢因私情废大义。做哥哥的总不能落在弟弟后面。望你全力助朕,为大夏百姓出上一份力!”
  “遵旨!”华允徽五体投地,答得十分大声。
  皇上和豫王爷昨夜为国事忙了一夜,此时这一问一答,更显出对国家百姓的爱惜之情。听得殿内外的宫人侍卫心中都十分感动,暗暗庆幸苍生有福,天下之幸。
  只是无人知道,豫亲王从天恩殿走出来时,双脚已经软得没有半分力气,若不是守在外面的亲信架住他,几乎就要瘫倒在地。
  只不过华允徽依然觉得这一夜的惊吓值得。两兄弟已经达成了默契,为了国家的中兴,先国后家。先将私怨放在一边,兄弟联手全力振兴大夏!

  再度疯狂

  又是一阵难耐的沉默,三人各站一角,似乎已经和身后的山石融为一体。最终打破沉默的还是华允宥,山风很冷,他身上的衣服早已被冰冷的山泉浸透,刚刚清去蛇毒的身体在刺骨寒风中微微抖动。
  华允宥问华允徽道:“你是何时知道这些事的?”
  “很早!”华允徽平静地回答,“父王回京后,我就常陪父王一起喝酒聊天。父王心里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也愿意跟我说。尤其是你发病入天牢后,父王常常拉着我喝酒到天亮。他回京这两年时光,我们父子即是父子,又是好友。所以我才能知道这些往事。此事是父王一生最抱憾之事。当年他无意中发现皇太子是个女孩子,害怕此事拖延下去,会乱了皇家礼法,就禀告给了皇太后。皇伯父一直怨恨此事,恨父王害死了他唯一的骨血,父王也一直觉得愧对皇伯父,所以当初明知你是被人陷害,也逼你回京,也是想偿还他对皇伯父的亏欠。”
  华允宥冷哼一声,道:“用公主冒充皇子以夺储君之位,事败后下令杀死自己亲生女儿的是皇伯父,与父王何干?我若早知是这个缘故,定会派人将父王硬劫回齐周,也不会白白受人摆布。”
  华允徽摇摇头,轻叹道:“皇兄,你可知父王为何不肯将这些事说给你听?正是因为知道你会这么说。皇兄,你可知父王心中,其实有些怕你!”
  “怕我?”华允宥倒有些意外,本来发青的脸开始发黑。
  “从你年幼时,你细细想想,若是你下了决心的事,就算是你的亲生父王,可能影响你分毫?从道理上来说,你说的半点不错。可是——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有你这般铁石心肠。父王他看见皇伯父思念女儿落泪,心中总觉得有愧,陆妃和小公主的死,总是与他有关。之后皇伯父又一无所出,由一个文武全才的少年帝王变成一个沉迷美色,昏庸无道的苍老皇帝。这些变化,并非点滴之间。再加上当年凌小姐本来是为皇伯父私订下的太子妃,是父王横刀夺爱,才会累他储君之位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