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璧良人
开口认错,那语气已经是极为温柔的了。高傲的小王爷终于低头服软,玉知也不是个心胸狭隘的女子,知他被困在此处的烦燥,紧板着的脸终于松了下来,但语气中仍有残留的怒气:“你那高贵的爪子干嘛抓着贱人的手?”
华允宥一笑,定定看着芮玉知,笑容若云开日出,照亮了一室阴郁。
忘了她正在生气,芮玉知终于在疯子床上略坐了片刻。下次送饭时,特地多带了一只疯子爱吃的兔腿。两人这便算和解了,不但前嫌尽释,比以前更多了许多亲密。
疯子的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是总是困在那样一个阴暗潮湿的牢房里,人自然也暴燥无比。但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再怎样口出恶言,终是不曾再对玉知动过粗。但芮玉知的心却不曾有片刻放松,只怕他哪一天忽然又发了疯病。只是想着法儿讨他开心,只希望他心情一好,疯病就不发作,就算发作,也轻一些。
华允宥脸上笑容渐渐多了起来,而芮玉知却越来越不安,隐约听到一些传闻,好像疯子这回逃狱,已经让皇帝对他起了杀机。过了几天,借着王府侍卫长李兴安送银子的时候,她细细打听了有关华允宥的所有事。李兴安却和前几次一样支吾以对。
芮玉知终于忍不住发怒:“王妃让我侍候小王爷。我再用心,他在这种地方也不能过得好。到底王爷王妃还记不记得他们的儿子。自己住在那么华丽的王府,却对亲生儿子的生死不闻不问。”
忽然发飙的芮玉知把李兴安吓了一跳,这才仔仔细细将眼前这个娇小又带点野性的女子,就凭这份敢直斥王爷王妃之非的勇气,也不能不让人另眼相看。
“参见王妃。”芮玉知恭身行礼。
王妃的神色却格外慈祥,亲自俯身将玉知从地上拉了起来,柔声道:“好孩子,坐下说话吧。”
这声“好孩子”让芮玉知有些意外,虽然在李兴安面前口不择言,真见了王妃,心里还是有些胆怯,却没想到王妃一脸慈爱,眼中尽是欣慰之色。
王妃拉着芮玉知坐下,轻轻抚摸着她的手。养尊处优,保养极好的手竟比玉知那双操持粗活的手更加细嫩光滑。王妃轻轻道:“好孩子,宥儿果然有眼力。现在,我可以放心将他托付给你了。”
芮玉知一怔,惊道:“王妃,您说什么?”
王妃轻轻叹了口气:“宥儿自幼聪明,却未料竟犯了这般大罪。本来他若不逃,王爷和我为他求情,还有些希望,现在皇上下了狠心,王爷和我,用尽全力,也不见得能救宥儿。”
芮玉知急了:“王妃,你不能不管他啊。”
王妃点点头,沉声道:“我只有宥儿一个儿子,他犯了如此大罪,就算求得太后出面,最好的结果也是被废为庶人,他从小娇生惯养,又得了这样的疯病,怎么能在民间生存?有了你,我就可以放心了。明天我随王爷进宫,拼了性命也要把宥儿从牢里救出来。”
王妃神色中的阴郁让芮玉知畏缩了一下,莫名地不安。
毒酒琼浆
给华允宥送过了早饭,玉知提了菜篮,到菜场去买菜。刚出了天牢没多远,转了个角,迎面遇一翩翩贵公子,冲玉知一笑,芮玉知心里发热,眼睛一酸,委屈的眼泪立即蒙住了眼珠:“允徽——”听到自己的声音如此陌生软弱,玉知暗暗吃了一惊。
会宾楼二楼,靠窗的座前,白衣公子吩咐小二端来一盆清水,亲手将雪白的巾子绞干,递给坐在对面的女子。女子接过,在脸上胡乱抹了几把。正想把巾子放回盆中,白衣公子却伸手接了过去。女子的脸低得不能再低,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脸。
站在一旁的小二也觉得好奇,这一对男女,男的俊逸女的秀美,若论相貌称得上金童玉女。只是女子一看就是没见过大世面的女子,虽然表面上力求镇定,依然可以看出心底的慌张,进了这般气派的酒楼,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而与她一起进来的公子,举手投足,儒雅贵气。两人实在不像一路人。
华允徽对旁人这般目光已经十分熟悉,一双眸子只是看着对面一身布衣的芮玉知:“我去小院里找过你了,才知道你被王妃接进府来了。一直想来找你,可你在王妃的府中当差,我实在是不方便。这段时间照顾王兄,辛苦你了。”
芮玉知不敢与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对视,目光从奢华的大堂上飘过,呐呐道:“王妃吩咐,玉知不敢叫苦。”
华允徽命小二端上一桌精致的菜品,道:“照顾王兄一定不轻松,今天我做东,好好犒劳一下你。”
他的体贴让芮玉知更加贴心,拿起箸来,夹起一点菜,放在嘴里嚼着,眼中涌入一层雾气。华允徽也提箸,仅仅在几样菜上轻轻点几下,略尝几口,只是为了不让芮玉知难堪而已。见芮玉知吃得香甜,华允徽脸上笑容也深了些。
芮玉知吃着吃着,猛然抬头,立即陷入一片温柔璀璨的光芒中。芮玉知定定看着华允徽,忘了这般直视男子是极不合礼仪的事。她发现,允徽的眼睛和疯子长得有些像,眼角都微微上扬,只有疯子更狭长些,也就显得更冷厉些。但是若说漂亮,却是允徽的眼睛更胜一筹,高贵却不凌厉,温柔却又孤寂。
芮玉知吸了口气,为那英俊眉目间散不去的隐约轻愁,他年未弱冠,俊美绝俦,又是豫亲王世子,可从遇见他第一天起,总感觉到他心中有一丝忧郁。芮玉知忍不住问道:“允徽,你为什么总是不开心的样子?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吗?”
华允徽一怔,望着面前这个冒失的女子,从来没有女人问过他为什么不开心。好像她们都着迷于他忧郁而高贵的神情,却从未有一人真正问过为什么。也有可能是没人敢问。他光洁的眉心多出了两道深纹,她是个可以倾吐心事的对象吗?
华允徽正在犹豫,芮玉知却忽然叫了一声,吓了他一跳。芮玉知惊道:“我还要去买菜呢。糟糕,这么晚了,好菜都卖光了。”芮玉知跳起身来:“允徽,对不住,我要买菜去了。”跑了几步,芮玉知停下脚步,恋恋不舍的回头看了一眼坐在窗前的华允徽,但一想到那个喂不饱的疯子还在等着她送午饭,一咬牙,匆匆跑下楼去,直奔菜场。
时近正午,菜场上已经空空荡荡,芮玉知四下逛逛,剩下的都是些不好的菜蔬,想起那疯子挑剔的口味,芮玉知为难了,提着篮子在菜场里转了好几圈。直到面前多出一个精致的食盒子。
玉知怯怯抬头,在对上华允徽的眼时,连忙又低下头来。华允徽面上却没有一丝恼色,道:“这些都是王兄以前最喜欢吃的菜。我刚叫人从酒楼里买来的。”
芮玉知伸手接过,又感激又不安,词穷不知说什么好。华允徽微微一笑:“都是我带你去酒楼才误了你的事。你快回去吧。我不方便现身,只好你自己回去了。”微微一揖手,转身匆匆而去,那远走的背影,若流云浩渺,转眼不见。
玉知怆然若失地站了一会,这才提着食盒回天牢,一路走来,脑海里全是华允徽的一言一笑。
走到天牢门口,正要进去。旁边伸出一只手将她拉了过去。芮玉知吓了一跳,见是看守,心才放下了些,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看守大哥,你有事吗?”
看守的脸色却不好看,低声道:“蝉儿,你别进去了。回王府或是去别的地方都成,牢里,你就不用回去了。”
“为什么?”芮玉知一惊,这才感觉事情不寻常。
架不住玉知的哀求,看守低头在她耳边道:“钦差正在里面传旨,好像皇上要赐死大王子。现在只怕已经死了。你还是不要进去了。被毒死的人很难看的。”
听不到看守又说了什么,芮玉知手中的食盒已经落到了地上。顾不得去拾,她伸手推开看守就冲了进去。
平日看起来阴森可怕的通道已经不再让她恐惧,玉知跑得飞快,冷汗顺颊一直流到她的颈窝里。疯子——到底怎样了?。铁门未锁,玉知用力推开门,大铁门发出一阵刺耳的响动,门开了,门里竟然亮着十几根火把,一群着官服的人闻声回头。
玉知顾不得注意别人,第一眼就见疯子将一杯酒一饮而尽。提到了嗓眼的一颗心,随着疯子用力摔在地上的玉杯而碎。支撑在胸口的一口气一泄,身子一软就坐到了地上。
眼睁睁见疯子伟岸的身躯如玉山倾倒,砸得牢房地面也颤了几颤。那群官员看着忽然闯入的女子,眼中有些疑问。跟在一旁的牢头怕事情败露,牵连了他,连忙道:“这是吴二的远房表妹,家里穷到京城来找口饭吃,我就安排在牢里做些粗活。这丫头脑子笨,不懂规矩,可能看见门没锁,就闯进来了。”
玉知坐在地上,呆呆看着走在最前面的那人手中捧着的一张黄绢,上面隐约的飞龙图案,让玉知心又狠狠地往下坠了一下。她这木木的表情落入这些人眼里,只当她真是个呆子,也就没在意,从她身边扬长而去。
耐下性子,等那些人看不到了,玉知三步两步冲到倒地的疯子面前,呆呆的看着地上倒着的疯子。
他脸色青紫,嘴角浸出的血渍也是黑色的,一双曾经精光四射的眼睛半闭,孤独地躺在冰冷潮湿的地上。芮玉知慢慢蹲下身来,轻轻碰碰他余温仍存的手,心里却感觉地底的寒气一直钻进了她的心里,从石床上拿起被子,盖在疯子身上,芮玉知轻轻叹道:“对不起,我来晚了。午饭你还没吃呢。让你就这么饿着上路了。”刺目的光线下,两滴清泪一闪即逝。
看得出疯子死得很平静,到底是皇家的毒药,沾唇即死。疯子除了脸色难看些,五官一如平日。玉知第一次细细的打量他的五官,和允徽相比,他的眉更浓,眼更厉,但是依然可以看出兄弟二人相似之处颇多。只是不同允徽的俊美内敛,疯子的相貌更加张扬,也更多了几分阳刚之气。
铁门再次被粗暴的推开,进来几个人,恶狠狠的将芮玉知推开,待看到地上的华允宥,这几人齐齐神色一变,互相对视了一眼。为首那人低头仔细看了看,又伸出手去在华允宥鼻下探了探,一脸凝重之色。芮玉知站在一旁,她不认得这些人是什么官位,更不敢说话。那几人悄悄商量了几句,开口道:“既然死了,就派人通知豫王府来收尸吧。”说着就匆匆离去。
几个差人将华允宥的尸体移出了监房,放在牢后的一块空地上。看守拿过一张芦席将华允宥的尸体上一盖。芦席太小,华允宥身材高大,遮住了脸,一双腿却都露在外面。看看站在一旁发呆的芮玉知,道:“姑娘,出去吧。一会豫王府的人就来了。”芮玉知抹去脸上的泪水,开口道: “我陪他一会儿。”说着就在华允宥头旁的地上坐下。
一直等到晚上,仍不见豫王府的人前来。芮玉知又饿又累。正在此时,有几个差人又拖了一具尸体过来。见芮玉知守着一具尸体坐在那里,他们不知是谁的尸体,便道:“这是谁放在这里的尸体。死了就拖到乱葬岗埋了好了。”
说着就有一人上前翻动华允宥的尸体,想看看他身上还有没有油水可捞。芮玉知叫道:“别碰他。”
“你说什么?”听到一个做粗活的杂役用这般命令的口吻跟他们说话,那几个差人不怒反笑,不怀好意的目光瞄向站在一旁的芮玉知,刚才竟没注意到,好一个水灵灵的美人儿。
面对那几双色迷迷的眼睛,芮玉知从怀中掏出一小锭金子在那些人眼前一晃:“去给他准备一具上好的棺材,这些金子就是你们的了。”
看到金子,那些人的眼睛立即射出贪婪的光。领头那人伸手想抢。芮玉知退后一步,将金子放在身后:“别想。你们敢硬抢,小命还要不要。”她颇具气势的一吼吓住了那些人。这些人虽然不知华允宥的身份,但是天牢中关的人也不乏大有身份的人。刚才他们见这具尸体孤零零躺在那里,只当是无人认领,故而放肆了些。见芮玉知出手如此大方,也知道这地上躺着的人身份不同一般,领头那差人脸色立即和蔼了起来,笑道:“不敢。兄弟们,就按姑娘吩咐的去做吧。”
过了两柱香时光,一副薄皮棺材抬到了牢房中。拖尸的差人对芮玉知道:“姑娘,他总是个罪人,不好大张旗鼓的为他张罗棺材。”芮玉知看了一眼,也没再说话。但是等到把华允宥往棺材里装时,依然遇到了问题,华允宥身材高大,放在棺材中,两只脚却放不进去,无奈之下,只能锯开棺材底部,让华允宥的一双脚露出棺外。
忙了半夜,始终未见豫王府人来,芮玉知不愿再等下去,就请那些差人帮忙叫了一辆马车,见他们将棺材抬上车,芮玉知这才将金子交给了那些人。自己也爬上了车,对车夫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