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耳丫环





  “说!”宇文阙从咬紧的牙关问,迸出一个字。
  “其实,这三年来,娘娘与成王世子往来密切。”周全歇口气,顿了顿,偷瞄了眼主子,继续说道:“早在娘娘嫁入王府前,两人就有了私情,只是碍于父母之命,与圣旨难违逆,无法得偿所愿,共结连理。所以……”
  “所以什么?”宇文阙怒火中烧,大手一挥,桌上茶盅扫落地面,匡唧一声,碎成片片。
  厅内一片寂然,所有人噤若寒蝉。
  “所以他们就该背着我旧情复燃,枉顾皇家体统,让我在百官面前丢脸?”
  宇文阙一连串咬牙切齿的话语,让自知说错话的周全,吓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来人,摆驾荻翠苑。”
  宇文阙想起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妻子,对他永远都是不假辞色。甚至在床第枕席间,也是如此。
  好几次,被逼得受不住的他,在想与她敦伦之际,猛一回神瞧见她那冷冰冰、恍若牺牲献祭般的神情,便欲火全消、全然没了性致。
  他还以为,她是个冷淡的女人,不仅对房事全无兴趣,对男人更没有感觉。
  没想到表面道貌岸然的她,骨子里竟尽做些无耻的勾当。
  更没想到,其中还有这番原因……
  只因为——她不爱他……
  这是多么残酷,却又血淋淋的事实。
  他爱的女人,竟不爱他,这对一个在情场、战场上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男人而言,是多么大的讽刺啊!
  他永远也攻占不了这个女人的心,只因为她没有心……
  她的心早就给了别人——
  宇文阙双拳紧握,牙关咬得格格作响,额上爆裂的青筋,透露出他隐而不发的怒意,很显然,待会势必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远远地,曲桥上又奔来个身影——是先前他让随从传唤的稳婆。
  从后苑传出侍儿们悲悲切切的啼哭哀嚎声——
  满身是血的稳婆,在随从示意下,对着宇文阙说道:“娘娘她……”
  “快说!”
  “她仙逝了——”稳婆神色悲戚。
  “而……小世子他……胎死腹中。”不知情的稳婆,多嘴的加了句。
  “嗯哼!小世子……”宇文阙脸色陡变……
  尽管他对这称谓感到气愤,在外人面前却不便说些什么。
  “娘娘——你太可怜了……呜呜……”
  稳婆的话一落,菊芳随即尽责的啼哭起来
  “你嚎什么——”慑人的一声怒吼,让菊芳吓得连个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气便在喉头哭不出来。
  宇文阙的神情愈加冷冽,全然没了之前归府的惬意与轻松。眼中熊熊燃烧的,是怎么也挥之不去的仇恨。似将眼前的一切,都燃烧殆尽。
  “吩咐下去——”宇文阙道。
  “替娘娘准备后事,一切从简!”
  顿了顿,宇文阙咬牙切齿再续道:
  “家丑不可外扬,以后若有人提起这档子事,就拖出去砍了!”
  冷冽的语气里,有着不容否决的冷硬——
  绝不……
  此生他宇文阙绝不容许任何女人玩弄他,将他的真心弃若敝屐。
  绝不!

  第二章

  三年后 长安
  自从安史乱后,国内政局动荡不安,不是地方藩镇割据,便是连年灾荒,到处路有饿拜,民不聊生。
  不过,长安城毕竟是天子脚下,仍是一幅国泰民安、富庶安康的平和气象,令人无法联想,城门外有多少的灾民正苦于无米可炊,无物司食。
  年关将近,东门市集上到处挤满了买办年货的人群。
  “冰糖葫芦喂大娘,买一串给娃儿吧!”
  “来唷——从西域引进的新种瓜果,保证甜……”
  “姑娘,您瞧瞧,这是上好的胭脂水粉。瞧这色泽、闻这香味儿,只要用了,包你迷死全京城的王公贵少。小的这儿还有可当定情信物的丝巾、绣荷包……”
  市井小贩们此起彼落的吆喝声,让街市显得好不热闹。
  此刻已过正午,日头暖融融的照着。
  一抹窈窕的身影,捧着件半旧不新的大氅,被人从当铺中推了出来。
  一点也不懂怜香惜玉的粗鲁伙计,力道之猛,害得女子险些跌倒在地。
  “没得当、就是没得当,你是聋子啊!听不懂老子说啥啊!一只见当铺伙计卷起衣袖,抡起拳头,对这纤弱女子摆出一脸凶恶相。
  “我本来……一只见女子的嘴略张了张,仿佛想说些什么似的——
  但伙计劈头劈脑又是一阵乱骂。
  “咱掌柜的说了,你这些破破烂烂的东西,根本就当不了几文钱,再说也不是什么稀世之珍,瞧你把它们当成宝似的。”
  伙计说罢,想起还有东西未拿,转身入内,顺手拿出一个蓝布包袱,又扔了出门。
  “不值钱,就是不值钱!随你到哪个店里,他们也都这么说。给我出去!少碍着咱们开店做生意。”
  “啊!不……”女子急忙阻挡,可惜动作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包袱被丢至人来人往的大道上。说话的女子名唤芙颜。此刻她紧蹙着一双细细的柳眉,眼中笼罩着一抹轻愁,予人我见犹怜的感觉。
  人如其名的她,清丽的容貌,如同盛开的芙蓉一般。而那弱不禁风荏的身形,更教人忍不住想呵护她、宠溺她。
  这般娇柔的女子,合该是养在深闺的。她就似一泓清浅的泉水,教人忍不住想掬捧在手心,细细品味其中的隽永。
  然而,红颜薄命的她,虽有着惊人的美貌,却也有着多舛的境遇,而其中最令人惋惜的,她是一个聋女。
  童年一场意外,教她再也听不到多彩多姿的声音。
  然而聪慧的她,多年来,凭着一股毅力,学会读唇语了解旁人的所思所想。此后不但鲜少受到他人歧视的眼光,更寻到另一种生存的方式,不再自己孤零零地待在无声的世界中。
  “小哥儿,我真的有难处……”
  芙颜仿佛还想对伙计的恶言相向,多做辩解。“你可不可以行行好,通融一下……”
  话还来不及说完,却听见当铺里传来声声叫唤——
  “皮六,那上古的青铜鼎,你给我摆哪儿去啦!快去给我找出来,人家张大爷等着赎当……”
  只见伙计收起恶狠狠的凶样,瞬间换上张笑脸,和颜悦色地朝里头应道:“掌柜的,您稍待一会,我给您找去……”
  可一转身,又回复那张狐假虎威的凶脸,威胁道:
  “快滚吧!若是让爷儿我再瞧见你,杵在这儿当门神碍事,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说罢,瞧也不瞧芙颜一眼,转身便走。
  芙颜在门前呆了好一会,随即幽幽地叹口气,拾起被丢在街上的蓝布包袱,认命地离开当铺,准备再到下个地方碰碰运气。
  然而刚站起身,眼前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双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她连忙扶着一旁的石墙,稍作歇息。
  芙颜心里暗忖道:许是肚子饿啦!才会头昏眼花。
  打一大早起来,她就没吃过一丁点东西。
  为了帮病重的娘亲,筹措看大夫的诊金,她跑遍了各大当铺,原以为总能当些东西好应应急。却没想到,得到的全是一模一样的答复——
  “姑娘,你这些破铜烂铁,就算丢在路边,都没人想捡哪!”
  其他当铺朝奉,顶多只是客客气气地,请她下回再来。
  却没想到这间当铺的伙计,竟如此不留情面,不但硬生生地把她赶出门,还嫌她站在门前晦气!
  靠在路旁歇息了一会,芙颜强自撑起虚弱的身体,再继续走着,但……突发状况似乎不容许她这么做。
  “驾——”
  从远处突然传来阵阵呼喝声,与马蹄奔跑声,紧接着滚滚烟尘的,一队威风凛凛的人马,正浩浩荡荡地朝这而来。
  “让开!让开!”
  由远至近的人马喧腾声,随着滚滚而来的烟尘,使得街边路人都闪避到一旁。
  远处传来的马行声,以雷霆万钧的气势逼近……
  然而,兀自口缓缓前行的芙颜,完全是一无所知。
  眼见马队,渐行渐近——
  而芙颜对身后发生的事,根本就是不听不闻。
  一旁的路人都为她提心吊胆,甚至有人叫了出来——
  “姑娘!快让开……”
  感应到地面如擂鼓般的震动,与突如其来的疾风,芙颜突地转过身来,倏然发现自己即将成为马下亡魂。
  然而她也只是怔住了,连叫喊声都发不出来。平日柔媚似水的眼眸陡地睁大,脸上写满对眼前突发事件,应变不及的惊愕。
  路旁一位大婶惊叫出声——
  “啊——姑娘——快闪开啊!”
  听不到声音的芙颜,自然对旁人的叫唤无动于表,只是独自沉溺在惊恐中……
  直到快马奔驰的疾风,挟带着大量的沙尘,吞噬她面前所见的视野。
  仿佛惊醒过来似的,芙颜转身想逃,然而吓得腿软的她,全身乏力走没三两步便跌倒在地。
  周遭围观的人群,发出一连声惊呼,但却没有人能助她一臂之力。
  几个妇人抱着孩子偏过头去,不忍再看……
  徒留错愕且慌乱的她,在原地挣扎。
  怎么办?
  因惊惶而手足无措的她,不管怎样,就是爬不起来。
  看着离眼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的马队,与朝她席卷而来的滚滚烟尘,芙颜一脸惊惶,流露出对死亡的恐惧……
  在即将惨遭马蹄践踏之际,瞬间眼前掠过种种过往回忆,心中仍牵挂着病重的娘亲。她双眼紧闭……
  娘!芙儿不能孝顺您了——
  “啊——”
  说时迟那时快,忽地一阵疾风呼啸而过,芙颜感觉到自己身子一轻,整个人瞬时便腾了空。
  她感到一只结实有力的大手横过她的腰际,紧紧地抓住她的小蛮腰,紧接着便被揽进一个温暖、厚实的怀抱里……
  直到心中的惊慌暂时平息,狂乱的心跳渐渐平复,芙颜才颤抖着身躯,奋力睁开眼眸。
  呼——好险!差点就惨死在马蹄之下……
  她发觉自己全身丝毫未损,且被一个陌生男子亲密地搂在怀中、安坐在一匹骏马上。
  身后那股凛冽的男子气息随着呼吸起伏,紧紧包围着她。热气吐纳在她发项,让她心跳漏了一拍。
  而随着马匹的走动,两人的躯体,在有意无意间轻触熨贴着,这种种亲密的抚触,更是惹得芙颜脸红心跳,惊慌不已。
  她紧张地一颗心怦咚怦咚乱跳了起来,为了自己的死里逃生、也为了眼前这名陌生男子过度逾越的搂抱。
  低首敛眉,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心情平稳下来,放松紧绷心情的她,这时才有空瞧瞧自己的救命恩人,究竟是何许人。
  抬头这一望,却教她呆了好半晌
  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刚毅的下巴,紧抿的双唇,黝黑深邃的双眸、伟岸的身形下,有股浑然天成的气势与贵气。然而一脸的森冷,却令人打从心里头泛起一股寒意。
  这人,好冷漠!
  芙颜瑟缩了下,不自觉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
  仿佛意识到芙颜过度灼热的凝视,与她那不自在、亟欲挣脱开的举动。只见那名男子,倏地拉紧缰绳心勒紧马笼头,停下马来。
  随行的一队人马,也都因为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而同时勒马停止前行。
  芙颜愣愣地望着他跃下马,并伸手扶她下马,动作从开始直至结束,他始终未发一语。
  “多谢……”芙颜羞涩且不自在地嗫嚅着,声若蚊蚋。
  “下回小心点!”男子淡漠地道。
  芙颜含羞带怯,偷偷瞥了眼,眼前那气宇轩昂的男子,只见他嘴唇掀掀合合,快速的说了几句话。
  芙颜从没像现在这样,渴望能再听见声音。
  尽管失聪多年的她,早已习惯用眼睛阅读唇语,来弥补耳不能听的遗憾。
  尽管在旁人看来,她与一般人无异,是个正常人。
  却没人了解,她为这一切付出多少代价。
  也没人了解……她有多渴望听到声音。
  就算短短一刻也好。
  她揣想着,那是怎么样的一个声音?低沉、清亮、多情、或沉着?
  想着、想着……芙颜不禁望着他,怔忡在原地。
  宇文阙将怀中的女子放下地后,瞧也没瞧她一眼。
  依他的身份地位,要什么女人没有,最不屑一顾的便是这等乡野村姑。只怕这会儿自己救她一命,待会她便想着以身相许,巴不得攀上他这个救命恩人。
  此番出府尚未出城,连狩猎都还没开始,就有人想自寻死路了!
  匆匆一眼间,只见这衣衫褴褛的民间女子,莫名其妙的呆立在大道上,还差点惨死在他的马蹄下。
  瞧她年纪大致与自家妹子相仿,约莫十八九岁。救她,不过是自己一时慈悲心起,不忍一条无辜的生命就此消逝。
  听她的声音里,充满少女情窦初开的娇羞,令人感觉如沐春风般陶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