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梦迟歌





  
  月落闻言心中咯噔一下。
  
  她约略听小姐提过几句,大半月前小姐偷偷摸摸到荷花池嬉水吟诗时遇到余洛。虽说小姐只一笔带过,她隐约也能猜出点什么。
  
  月落悄悄斜眼观察莫迟歌的脸色,只见她依然沉静如水,不紧不慢沿着夹竹小道走回院子,手拿着鸳鸯嬉戏的素罗帕,半垂眼帘,桃红小口抿成一条直线,淑雅高贵如常。
  
  月落了然地叹一口气。
  
  外人看不出来,她却是从小跟着小姐一块儿长大的。她的小姐每当有了心事,便会不自觉地抿紧嘴唇,手里习惯捏着衣角或帕子什么的。这些细微的小动作,或许连小姐本人都未曾觉察,却逃不过启云月落的眼睛。
  
  看这光景,月落心里又清楚了几分,小姐和余少爷,唉……
  
  小姐心里苦苦挣扎,她心疼却帮不上忙。
  
  “那就赶紧回咱院吧,这早晚也该用午膳了,吃完早点歇息。”小姐微笑着说,没接金兰的话。
  
  众丫头齐声应和。
  
  月落略望那一大群丫头、婆子、小厮,没有告诉小姐,这人数品级,已经够上一品夫人了。
  
  之前日常只有十二个丫环小厮跟着莫迟歌的,月落醒来后,管事房又多划了把个下人来服侍,说是小姐身边的贴身大丫头月落不能少了使唤的——月落痊愈后,一直亲自照顾莫迟歌,不假他人之手。
  
  从前的相国府,统共也值得六个丫环随侧小姐……
  
  月落正自思量,忽听前面玉焦花廊传来晏晏笑语,琅琅清音。
  
  “……我哥没空理我,我就自己一个人溜出来找你啦。”
  
  “夕儿,你一个女孩子家,单独出来太危险了,廷锋会担心的。”
  
  “嗨,余哥哥,我可是闯荡江湖五年的夕女侠严瑾夕呀,又不是小孩子了。倒是余哥哥你藏到这里来让我好找。王爷不告诉我你的行踪,最后还是香妈妈可怜我,偷偷给我说了落雨行府的方位,我才省了些功夫。”
  
  月落寻声望去,远远地花廊下青衣侍卫巡视,花影蕉叶相交映,榻中白衣身影,卓尔雅俊。
  
  他身边坐着一豆蔻年华的粉衣少女,水灵灵的一朵清水芙蓉,白皙笑靥,清新甜美如雨荷新露。
  
  再回头看小姐,她也正透过爬满藤箩的花架往那边打量,粉脸平静如素,手中罗帕在指尖绞来绞去。
  
  月落轻推她的胳膊,“小姐,要不要过去问安?”
  
  莫迟歌稍垂眼睫,正待回答,又被一阵谈笑吸引了视线。
 
  “余哥哥,你要在这里过明月节?”
  
  “嗯,今年有事情搁着,就不回王府那边了。”
  
  “余哥哥,好羡慕你呀,什么事都能自己作主,我哥老是管着我,这不,还规定我明月节一定得回去,我求他好久让我跟你一起过节,他都不允。”
 
  余洛淡淡在唇边勾起一抹微笑,清彦俊雅。
  
  “夕儿还小,廷锋自然不放心,等你长大,懂事了,就能体会到哥哥的担心了。况且明月节是要和亲人过的,你撇下哥哥孤独一个人,他会伤心难过,夕儿也不会开心了,是吗?”
  
  “嗯,那我听余哥哥的。”她盈盈笑着,似廊中千娇百媚的玉蕉都失了色。
  
  月落明眼看着,眸光闪烁不定。
  
  严瑾夕一双水汪汪的葡萄眼珠盈盈笑意,视线从未离开过余洛脸上。
  
  这小女娃,未谙阴险,喜欢余少爷的心思一看便穿。还行走江湖五年了,八成是被保护得太好月
  
  月落摇头叹气,她和那个夕女侠年纪差不多,却明显比夕女侠老道沉敛多了。
  
  这么一脸纯净天真的表情,在她和启云身上,早在四五岁的时候,已被磨掉了。
  
  月落垂下眼帘,掩去一闪而过的黯然。
  
  “不用问安,我顶害怕这些礼节,咱还是悄悄走吧。人家说话,我们不要打扰了。”
  
  小姐回头拉住月落就走,轻轻说道。
  
  月落冷不防被拖,脚下绊了颗石子,“咚”,弄出了声响。
  
  “谁?”严瑾夕甜甜问了一声。
  
  余洛亦转头望过来。
  
  隔了二十丈的距离,仍能感觉到余洛那俊美无双的脸,静静流溢着清雅恬淡的气息。
  
  月落瞥见小姐毫无要上前的意思,只得原地朝余洛跪下行礼,其他下人早跪下了,请安声一片。
  
  莫迟歌无声说了句你好,微笑点了点头,牵起月落的手往另一个方向离去。
  
  咦?小姐怎么好像没有行官礼的意识?
  
  月落亦步亦趋跟着小姐,好几次欲提醒她这样子不向世子行礼,是很没有规矩教养的,最后还是忍住了没开口。
  
  走远了还隐隐听到严瑾夕清甜嗓子。
  
  “那姑娘是谁?好没礼貌,见了余哥哥竟然不跪下……
  
  月落拿眼偷窥她。
 
  莫迟歌依然笑得云淡风清,只是脚步比刚才快了点,直到拐了个弯,她若无其事问道,“月儿,那个所谓的明月节是什么来头?”

  月落无声叹息,小姐失忆后,简直像刚到世上的婴儿,竟连明月节都不懂了。有人失忆这么彻底的么?连常识都忘得一干二净?
  
  她疑惑了。
  
  “小姐,每年八月十五我们王朝子民都会欢庆明月节,以慰天神。明月节是家人团聚,共享天伦的日子。要吃很多很多美味的食物,代表一年甜甜蜜蜜的幸福生活,这个传统节日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
  
  月落简洁介绍道。
  
  “这几日巧儿她们开始在灯柱挂灯笼,腌制食物,就是在为明月节准备了。说来奇怪,今天是头一回少爷留下来过明月节呢。往年例诊后,结束各商号的对帐,少爷都要回去的。”金兰快人快语补充。
  
  小姐却未再出声,抿紧嘴唇直到回了院子。
  
  莫迟歌站在偌大的院子里,仰望树叶间漏下的阳光,忽然低吟了一句。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中秋……”
  
  (注①)
  
  言间情切,眉心若蹙一点颦,婉转揪心,太息悠悠。
  
  月落愕然望去,她却早已转身,看不到表情。
  
  月落没有跟上,而是悄悄地,悄悄地,侧脸,忍下泪意。
 
  注①:唐代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23。节日早晨

    明月节到了。
  
  我天天安静地呆在院子里,一心一意和月落一起照料启云,没有再去和他练琴。
  
  闲时自己弹一首曲子,娱己娱人,或读几页书,晚上等雪池回来讨论。雪舞似也知道我心情不好,愈发乖巧,时常拿把小木剑耍几个套路,表演给我看。
  
  在雪池的秘密帮助下,我逃离要用的材料准备得差不多了,只待启云醒来就行动。
  
  可是我却一直在犹豫。
  
  余洛经常来看我,有时跟着鲜藕般水灵活泼的严瑾夕,说是朋友的妹妹,打小相识的,来这儿玩一阵。
  有这么一个可爱伶俐的妹妹,应该是件幸福的事吧。出挑得清纯甜美的女孩,常挂着无忧无虑的笑容,喜欢梳两条乌黑油亮的长辫子,笑声爽朗。
  
  不象我,心境已经老了呢。
  
  我疏怠交际,面对他俩时形容懒懒,总是三言两语把人家打发了。严瑾夕大概亦觉我无趣,缠着她的余哥哥上别处玩了。
  
  我依然安静留在院中。
  
  这变相的软禁,还要多久呢?说起来还是我自己送上门的。
  
  有一次独处,余洛那墨玉瞳仁有着幽幽的沉静光芒,问我,迟歌,你怎么了。
  
  我保持完美无懈可击的微笑,不语。
 
  我怎么了?
 
  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和严瑾夕一起谈笑风声的美好画面。
  我只是不想让自己越陷越深。
  
  仅此而已。
  
  你还记不记得我说的那句话?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与世隔绝得太久,外面发生了什么事都无从知晓。雪池帮我从街头巷尾打听了一些零零碎碎的留言,告与我知。
  
  我才惊悟,外边早已是狂风暴雨了。
  
  传闻先皇七天大葬祭天祀地后,新帝动用了亲卫军禁闭了洛阳王和楚泽王世子。不知怎的,楚泽王世子神通广大,竟神不知鬼不觉从京都深宫中逃出,已回到了自己的地盘。而皇七子洛阳王大部分势力滞留在西陲,鞭长莫及,无奈只得被拘。一个月后镇驻西蕃边关的将士久不见洛阳王消息,才知有变,骚动后扬言要率戍边百万大军回朝解救皇七子,发起军队暴动,朝中一片混乱。
  京都禁军、御林军统帅岳天泉接到皇帝命令,依言迅速出兵镇压,稳定了京都形势。然岳将军控制京畿各要部之后,立即上书请皇上释放洛阳王,以安抚西北驻军。此时楚泽王掌握的盐部突然以河道堵塞为由停止向京都供应食盐。
  
  三方势力僵持不下,岳天泉斡旋其中,所受压力可知有多大。
  
  流言虽不可信,却也非空穴来风。
 
  我慢条斯理对着铜镜打理秀发,突然想象起皇帝现在急得团团转的暴怒模样,真的就咧嘴笑出声来。
  
  皇帝现在肯定恨不得掘地三尺挖我出来,拿到兵符去指挥岳天泉吧。余洛不知道使了什么障眼法,竟然将我藏得这么稳妥。
  
  这个岳天泉果然没有令我失望,是个耿忠的人啊。
  
  “小姐在想什么这么开心?”金菊一边为我绾髻一边微笑问道。
  
  今晚上府里有庆祝宴会,要正式一点的装扮,正好金菊懂得梳各种各样美丽的发式,我就央月落同意她来给我梳头。
  
  懒懒笑着,托腮凝望镜中倩影,打趣道:“菊儿心灵手巧,将我打扮得这么美,当然要笑了。”
  
  金菊细心束紧我耳边一缕发丝,温温婉婉的嗓音,“奴婢可不敢居功,小姐本身就长得不错,近些时日竟似越来越漂亮的。”
  
  “唔,我也这么觉得。”我仔细端详镜子里的那张脸,奇怪道。
  
  乔竹悦除了脸长的普通,其他身体部分可真是不赖。一身肌肤白皙滑腻若凝脂玉,一双素手纤纤十指,两眸明亮如秋水,满头乌丝浓密如云,柔韧光泽。
  
  更让我疑惑的是,这张平凡无奇的脸最近好像在变,比刚来时漂亮多了。仔细观察五官,又发现不了变化的痕迹。找不到哪里不同,可明明整体一看的确与从前明显不同,说不出来的感觉,总之就是顺眼,协调多了。
  
  我心里感到有些不对劲,拿近镜子,皱眉端望,依然有强烈的说不上那里变了的怪异感觉。
  
  记得启云说过什么“等日子好起来,小姐也就能恢复容貌了”,难道还说准了?养尊处优的生活能把人变美丽?
  
  我摸着自己的鼻子嘴巴,喃喃,“怪了,还真是漂亮一点了,我怎么总觉得不对劲儿呢?”
  
  “啪——”
  
  我回头,是月落手里的绢扇掉地上了。
  
  她迅速捡起来,屈膝垂首,“对不起,小姐,奴婢正整理明月节的果盘,不小心磕掉扇子了。”
  
  “傻丫头,这有什么对不起的。你歇着吧,也去换身鲜亮的衣裳,粗活叫别人干就行了。”我笑笑推她。
  
  “嗯,奴婢到云姐姐那边了。”月落行礼退了下去。
  
  金菊慢慢梳理我的长发,细声细语,“小姐,月妹妹是担心云妹妹呢。刚才巧巧来报了,云妹妹还睡着,没见醒。”
  
  我低叹一口气。
  
  段离潇说启云在八月十五左右能清醒,这几天便一直遣人每半个时辰来向我报告启云的情况,可等来等去总未见喜讯。
  
  “知道了,叫他们还候着吧。”
  
  在金菊灵活的双手中,一个样式简单又雅致的新月髻很快梳好了。
  
  今天早上我打算看完启云后便陪着雪池雪舞,倒是月落,知道我要去雪池房间后,欲言又止。
  
  “怎么了?有什么要说的,月儿?”我走在通往雪池厢房的檐廊上,直截了当问她。
  
  月落杏眼一眨,凑近我小声道:“小姐,那个严瑾夕,前天就离开了……”
  
  我掠了掠耳边垂下的青丝,假装不明白她的言外之意.“我知道啊,她来向我辞行了嘛。”
  
  月落有点怯瞟我一眼,扁扁嘴不再出声。
  
  我置之一笑。
  
  雪池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