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之路






  历史记载中的亚历山大一世皇帝,是个公正、严明、睿智的君王。他在位三十九年,处于和平时期,但是建树颇多。他毕生都致力于推进帝国宪法修整和民主进程,为此得到了广大民众最真挚的爱戴。
  如今这个伟大的皇帝时日不多了。他趟在床上,戴着生命维持器,艰难地呼吸着。他的众多器官都已经不可挽回地衰竭。家族遗传病到了他这一代,已经有所减弱,所以才能让他活到七十多岁。他的先祖们都没有活到六十岁。
  他真的老了。这是威廉敏娜的第一个感觉。
  眼前的老人不再像那个威严精神的帝王,而是一个疲倦憔悴的老人。他整个人都垮了下来,眉毛、眼角、嘴角,全都失去了往日的意气而垂着。眼神涣散,努力强撑出来一点精力。
  这是一个垂死的老人。
  孙辈们跑到了老人床边,都显得高兴又乖巧。皇帝的眼里流露出愉快,他嘴唇翕动,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皇帝还清醒着,却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把目光从自己的儿孙们身上一一扫过,特别在最小的威廉敏娜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转向继承人安娜贝尔。
  “谨记祖训……为人正直。”
  “是的,爷爷。”安娜贝尔低声说。
  阿米丽娅啜泣起来。所有人都脸色灰败,沉默哀痛。
  “都不许哭!”老人严厉地说,这也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银河帝国7378年1月13日,亚历山大一世陛下终于卸下了身为君王的重任,溘然长逝。
  “13点24分。”御医宣布了死亡时间,声音沉重,犹如吸满了水的棉花。
  皇帝的儿孙们遵照了他最后的遗愿,所有人表情悲痛,却没有一个流下眼泪。
  午后的阳光照射在还未消融的皑皑白雪上,庭院里的雪光也把屋里映得通亮。细尘在空气里飞舞,窗下的蔷薇花正热闹地绽放着。这一刻是那么明媚,似乎都有点不适合死亡。
  众人慢慢从皇帝的床前站起来。长老们和塞勒伯格元帅走到了安娜贝尔前,屈膝半跪下来。
  “女王万岁。”
  安娜贝尔深吸了一口气,紧抿着唇,然后伸出了手。
  所有人都跟着屈膝行礼。偌大的皇帝寝室里,先帝躺在床上,而新帝则高傲地站着,仰着她漂亮的头颅。
  少女的目光落在她刚刚咽气的爷爷身上,悲伤已经被飞扬的意气取代了。
  终于,她的时代到来了,她怎么能不高兴?
  安娜贝尔女王下的第一道诏令,就是准备面对全国发丧。在那之前,要提前向全体官员和贵族报丧,让他们做好准备。
  然后,她十分体贴地让家人都回去休息。
  “今晚就会有媒体见面会,在英灵殿举行,我们都得出席。我知道这对你们来说非常不容易,可是我需要你们的帮助和支持。爷爷已经去世,失去了他的庇佑,我们更加需要团结起,把这个帝国支撑起来。”年轻的女王真切地说着动人的话。
  她的母亲和妹妹们兴奋得红光满面,而她的父亲海因里希则悲伤地注视着自己父亲的遗体。
  “父亲,你听到了我的话了吗?”安娜贝尔流露出不悦。
  海因里希终于转过身来。玛丽安娜公主挽着他朝外面走去。
  前王储走到门口的时候,哽咽一声,然后捂着脸哭起来。
  “父亲……”
  凯瑟琳公主和玛丽安娜拥在他的身边,兄妹三人一起落泪。大门在他们身后合上了。
  威廉敏娜和卡恩斯依偎着一起,默默看着大人们不说话。芭芭拉王妃和女儿们强作出来的悲伤和凯瑟琳公主他们真心的悲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安娜贝尔则已经表现出了她强硬的作派。她抿着唇默默地站了片刻,抹了一下眼角,然后转身带头朝外面走去。
  皇室成员走出了无忧宫。皇帝去世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外面,长廊里聚集着等候消息的权贵们。他们沉默肃静,有的人在低声啜泣。
  威廉敏娜和卡恩斯手挽着手,跟在大人的身后,从权贵们让出来的路上走过。安娜贝尔走在最前面。众人纷纷对她屈膝行礼,称呼她陛下。
  年轻的女王紧咬牙关,不知是悲伤还是为了抑制她的喜悦。
  这是威廉敏娜第二次在皇家园林参加葬礼。上一次,她埋葬了他的父亲。
  庄严雄伟的陵墓,亚历山大一世的棺椁被抬放安置其中。这座修建得犹如小皇宫一样的陵墓按照皇帝生前的意思,仿造他童年生活过的金雀花宫。
  陵园周围种满了亚历山大陛下喜欢的粉色蔷薇,水池里有睡莲在等待着夏季的到来。皇帝的雕像伫立在陵墓入口,手扶手杖,瞭望远方,显得睿智而深沉。
  残雪下,露着黑色的土地,红嘴小鸟在地上翻刨觅食。天空晴朗,空气依旧冷冽,呼出的气很快就凝结成白色的雾。
  神官吟唱着冗长而枯燥地神曲,来宾们都在歌曲声中沉思着。威廉敏娜望着黑色镶金的棺椁。这一幕,和她记忆中另外两场葬礼重叠在了一起。
  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她经历的葬礼实在太多了点。
  众人起立,开始唱安魂曲。汉斯博格站在威廉敏娜的身后,顺手帮她把披肩裹紧了一点。
  一道锐利的视线投在他身上。军人出身的秘书官敏锐地回望过去。
  安娜贝尔跟着众人轻声吟唱着,视线却犹如一条带着勾的鞭子,紧紧束缚着汉斯博格。
  汉斯博格从容地微微点了点头,把视线移回威廉敏娜身上,露出温柔宠爱的笑意。
  威廉敏娜抬头看他,嫣然一笑,握紧了他的手。
  葬礼结束,宾客和皇室成员回到了英灵殿。这里还有一个追思会,给客人们享用一点茶点。
  凯瑟琳公主喝着浓咖啡,粉底依旧掩饰不了她哭肿了的眼睛。
  “我总梦到小时候,玛丽。母亲还没去世,父亲也还没有变成一个老古板。我们一家去东海岸度假。那时候你才十岁,总抱着洋娃娃。那次旅行是多么愉快啊。我和亚当斯还钓到了一只龙虾。现在,母亲走了,亚当斯英年早逝,今天又轮到了父亲。”
  玛丽安娜公主长吁了一口气,“人总要死的。他作为帝王而死,已经比其他人好很多了。”
  凯瑟琳看了看大厅里的宾客,“我怎么没有看到施耐德?”
  “自由党的头儿?”玛丽安娜公主讥笑,“他只有递交一份悼函的资格吧?”
  凯瑟琳公主压低了声音,目光朝安娜贝尔的方向望过去,“我以为以他现在和安娜贝尔的热络,他已经有觐见的资格了呢。”
  “如果他是一个二十多岁的英俊小伙子,那说不准。可惜他已经五十好几了,还秃头。”玛丽安娜公主讥笑,“而且我觉得你该把注意力放在塞勒伯格身上。安娜贝尔和他的儿子正打得火热。”
  “这事众所周知。芭芭拉一心想给她女儿攀上这门婚事。不过我听说男方并不是很热衷。”
  “做女王的丈夫就意味着放弃很大一部分参政权,而安娜贝尔又不是一个容易被控制的人。有政治野心的男人都会慎重考虑的。那个孩子可是塞勒伯格家这一代的独子。”
  “拥有了塞勒伯格家族的支持,她的王位才会坐得更加稳当。我觉得那对母女都不会放过这块肥肉的。”
  玛丽安娜问:“你觉得那婚事能成吗?”
  “没人能强迫塞勒伯格家。”凯瑟琳说,“如果塞勒伯格元帅自己不同意的话,这事不会成的。但是谁都不想把关系弄僵,所以这事多半还是会拖下去。孩子们都还年轻,不是吗?”
  威廉敏娜坐在窗边,安静地发着呆。一个阴影笼罩下来,她抬头看见站在她面前的少年。
  阿尔伯特今天没有穿制服,黑灰色的西装低调沉稳,又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少年宽阔的肩膀。
  “你还好吗?”阿尔伯特友好而关切地问着。
  “很好,谢谢。”威廉敏娜客套地回答,“你是跟你父亲一起来的?”
  “是的。他正在和陛下说话。”
  阿尔伯特口里的陛下,已经换成了安娜贝尔。
  “哦。”威廉敏娜无所谓地说,“谢谢你能过来。”
  “这是我应该做的。”阿尔伯特说,“我有什么事能帮你吗?”
  威廉敏娜摇了摇头,“我这样就很好了。”
  阿尔伯特又欠了一下身,“请节哀。如果有什么需要,只管叫我。”
  威廉敏娜无意再继续交谈,她站了起来,拉了拉裙子。她这两年已经长高了很多,可是视线依旧只及少年的胸膛。
  “请允许我离开一下。”女孩仰头说,然后转身离去。
  拒绝了汉斯博格的陪伴,威廉敏娜从侧门走去了洗手间。她洗了一个脸,重新梳了一下头发,然后望着镜子里的那个女孩长长叹了一口气。
  威廉敏娜没有急着回到休息室里,她离开洗手间后,就在□的长廊上慢悠悠地散着步。
  长廊里温暖如春,而两边花园里却是冬天的景致。午后的初春,残雪还没有彻底消融,蔷薇们还在沉睡着,即使冬日蔷薇也因为今年的严寒而开得十分稀疏。
  威廉敏娜望着漂浮着冰块的喷水池若有所思地站了片刻,然后她听到了脚步声逐渐走近。
  “殿下。”一个有点面熟的中年男子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躬身行礼,“我希望没有打搅到你。”
  威廉敏娜困惑地看着他。她一直被保护得很好,和政客们一直隔离开来的,但是不意味着她什么人都不认识。
  这个人,她尤其熟悉。他就是自由党的当届领导人迈尔夫·施耐德。

  第 22 章

  施耐德会出现在这里,显然不是一个巧合。威廉敏娜立刻戒备地朝左右望去。
  “别紧张,我的小姐,附近没有人。”看上去和蔼干练的中年大叔宽慰道,“而且我只是迷路了而已。不过大神眷顾我,让我遇到了您。”
  这番话,更加以为着他的出现是有预谋的。
  威廉敏娜冷静了下来,恢复了闲适的姿态,“既然这样,那我给您指路吧。您是要去哪里?”
  “还不急,殿下。”施耐德微笑着说,“就让我们欣赏一下冬天最后的一点雪景,不是很好吗?”
  威廉敏娜显得有点意兴阑珊,“请原谅,我现在么有这个心情。我想我该走了。”
  “我为您的痛失亲人感到十分难过。”施耐德说。
  威廉敏娜的脚步顿了顿,“谢谢。愿奥丁大神保佑您,阁下。”
  施耐德的笑意加深了,“请不要如此防备我,殿下。我是您的朋友。真遗憾我们没能早日结识您。您的外祖父拒绝了我们的拜访,而等您来到蔷薇宫后,我们更没有办法接近您了。”
  威廉敏娜偏着头,一知半解地笑了一下,“可我们现在认识了,不是吗?虽然我不认识你,先生。不过我很感激你这么关心我。现在,我要回到我的亲人身边了。你可以让侍卫给你带路。”
  朝着大门没走几步,身后穿来一句话:“你很像你的母亲。”
  威廉敏娜猛地站住了。这句普通的话成功地刺激了她的神经,并且吊起了她所有的好奇心。她忍不住转过了身。
  “你认识我的母亲?”女孩惊愕又充满了期待。
  施耐德注视着这个瘦而高挑的小女孩,努力地在她脸上寻找一点瑞贝卡·雷曼的影子。可惜女孩的皇室基因更加明显,只有那随时带笑的嘴角继承了她的母亲。
  “我是瑞贝卡的老师。”施耐德说,“她跟着我学习广播传媒。我教了她三年,她是我最得意的弟子。”
  威廉敏娜脸上用以武装的天真慢慢瓦解,蔚蓝如海水的眼睛湿润了。她低垂下头,轻声说:“我没有很多关于她的记忆。”
  “这没关系,甜心。”施耐德怜爱地注视着她,“我认识她,也了解她。我知道她非常非常爱你,你是她错误的婚姻里唯一正确的东西。我还知道你的名字是她取的,因为她一直非常敬仰威廉敏娜皇太后。你的母亲,是个坚强、独立、智慧的女人。她敢爱敢恨,充满活力。她自由不羁,但是你,是她这个世界上唯一牵挂的人。”
  小女孩抿了抿嘴,还是不能抑制地红了眼。她鼻子发酸,心跳加速。
  没有什么比和一个孤儿谈论她慈爱的母亲更能打动她的了。
  “谢谢,先生。”威廉敏娜低着头说,“我很感激你告诉我这么多。”
  “完全不用这么客气,殿下。”施耐德的微笑加深了,“我期望我们将来有机会再见面,然后我可以和你一起再好好谈一下你的母亲。”
  “也许吧……”威廉敏娜敷衍地笑了笑。
  长廊东面的楼上,汉斯博格站在窗前,望着走廊上的动静。
  中年男人显然使出了浑身解数来博取小女孩的欢心,而女孩也的确被他打动了,停下了离去的脚步,专心听他说话。
  雪光照耀在威廉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