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





  
  或许自己还得再好好想想吧。叹了口气,建明帝看着儿子,放缓了语气,道:“那秋家小姐是怎么回事?好好的姑娘家,逛青楼实在不像话……好歹也装扮一下……你也是,悄悄接出来也就是了,闹得这不成体统!”
  
  赵曦很干脆的低头认错:“儿臣知罪,是一时心急了。”
  
  大概自觉跟儿子谈这事有些自毁形象吧,建明帝的表情有些古怪,清了两下嗓子,道:“你跟那秋小姐到底是怎样?太后都来跟朕旁敲侧击了好几次了。你那东宫至今还只有柳氏吧?你年纪也不小了,没有子息不行。若秋家小姐有意,朕准她与柳氏东西并列,有孕即为正,即刻就让宗室为你们操办。”
  关于太子的不近女色,做父亲也是明白些的,并一直对此不满。虽然把女人视作消遣的建明帝对所谓的儿女情长看不上眼,但对于这个古怪的儿子,若能动情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赵曦沉默了一下,道:“儿臣尚无此意。”
  
  建明帝听他这么说,眼中闪过一丝忍俊不禁,有些同情又有些好笑的看着太子。心中直暗笑,说什么尚无此意,儿子呀,你是还搞不定吧~~~~
  大宗师是那么容易娶到手的?一入宗师,便不在世俗当中。当年太祖皇帝苦恋静斋的徐仙子,悬后位而待,不也未能如愿么?这些一心沉醉于虚渺天道的人,性子那是一个比一个古怪,这秋家小姐半夜逛青楼挥金如土买小倌,料想也不会是什么善主。
  能看到这个一向高洁得仿佛人往他跟前一站,就要自觉俗不可耐的儿子跌落凡尘踢到铁板,建明帝心中还是颇为暗爽的。
  
  “把这个给她,让她没事别拿着太祖灵牌乱晃。”建明帝丢了一个小锦盒给赵曦,里面是一块雕着龙纹的玉牌,功用大概跟诸位皇子身上佩戴的差不多。想到长生拿着太祖玉灵牌叫开城门,建明帝的嘴角都有点抽搐。
  
  赵曦接了,表情还是那么清远的无所谓,建明帝看着就头疼,挥手道:“你下去休息吧。”
  
  赵曦行礼告退,建明帝想起什么,叫道:“跟秋家小姐说,何日得空,朕想见她一面。”赵曦点头,头都没回。
  
  建明帝扶额轻叹,当父亲难,当皇帝难,又当皇帝又当父亲更难上加难。
  
  “双喜,你看我的这个儿子,真是什么与世无争,良善?”烛光下,建明帝的脸半阴半亮,说不出的深沉。
  
  过了很久,都没有听到老太监回答。太子高洁或许不假,良善?开玩笑呢……至于是不是与世无争,那次宫变之前,谁猜到了最后的赢家居然会是这个只会打仗的莽夫皇子?
  
  建明帝也没指望老太监会说什么,径直叹息一声。当皇帝,当父亲,终归还是前者更重要,如同当年他在皇权父子兄弟间的选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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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东宫位于皇城的东侧,离正宫比较远。当年太宗皇帝退位居太上后移居到此时,这座宫院被称之为“太清宫”。
  赵曦自出生起,就备受祖父宠爱。太宗皇帝退位以后,更是几乎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这个孙儿身上,祖孙感情很好。太宗皇帝临终遗旨交代,将“太清宫”留给孙儿当东宫。
  传说这东宫中留着太宗皇帝留给太子的手书,就是建明帝都不乐意到东宫来。虽然不知道这传言是否属实,但建明帝这十几年,踏入东宫的次数确实屈指可数。
  
  一路灯座,烛火通明,太子殿下摆驾回宫。宫中的太子妃柳娉婷早就被惊醒了,披着一袭斗篷,领着宫女太监等候在宫门前,见太子回来,盈盈拜下去。太子妃的声音有些不自然的干涩,显然是在这里等很久了。
  太子殿下只对她微微点了点头,清淡道:“你回去休息吧。”转身往自己的宫苑走去。
  “太子!”太子妃失声道。
  太子站住脚,微微侧脸。
  太子妃咬了咬唇,温婉道:“臣妾备了宵夜,殿下去尝尝吧。”低低的柔声,已微微的带着哀求。
  
  “天色已晚,不必了。”杏黄色的斗篷一展,太子殿下已经去得远了。
  
  太子妃闭了眼睛,泪潸然而下。
  没有人知道,这些日子关于太子与秋家小姐的传言带给了她怎样的痛苦。这个她自十六岁便爱上的男人,她爱他爱到没了自我,爱到可以无怨无悔的隐忍包容他的一切。但他若非是洁症成病态,而只是嫌弃她,因而结缡八年不碰她一指的话,她再没有了一丝活路。
  我的夫君,你何狠心至此……
  
  第二日一大早,赵曦就出了宫赶到秋水山庄,昨夜长生阴郁的神态实在让他放心不下。而且,她问他借御医,还是一群……
  
  秋水山庄,以东苑为中心,现笼罩着前所未有的超低气压,就连秋玉络跟苍潜等人都全部被轰了出来,没人敢靠近。
  
  忐忑不安等候了良久,御医们终于鱼贯而出,脸上的表情一个比一个古怪。
  
  “你说,到底怎么回事?!”御医们都支支吾吾相互推诿,半天说不清楚,向来良善的太子殿下怒了。
  
  被点名的倒霉蛋站出来,无奈的道:“那位贵小姐,问臣等要‘落宫’之法。”
  
  这间屋子里除了御医们就只有秋玉络、安鞅、苍潜跟赵曦四人,安鞅皱了眉,奇道:“何谓‘落宫’之法?”
  
  御医支吾了一下,艰难道:“宫者,妇人子宫也……”
  
  秋玉络捂住嘴巴倒抽了一口气,众皆色变,连苍潜都有些脸色发白。
  
  “你们跟她说了?”太子殿下失口追问道。
  
  四个人八只眼睛都紧紧盯在这御医身上。
  
  一白发苍苍的老御医摸了摸胡子,很学究的摇头感叹道:“此等要求,匪夷所思,老臣等闻所未闻,想说也实在不知从何说起。还得回去翻翻医书,仔细研究一下才行,落砂红花等物……”
  
  “住口!”太子殿下一拍桌子,怒声打断了老御医的嘀咕。
  
  秋玉络等人都松了一口气。
  
  “夫人?”太子询问的看着秋玉络,早听得七上八下,心都快跳出来了的秋玉络连连点头,虚弱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赵曦阴着脸看着那群御医,冷声道:“你们都下去。把这事忘了,那什么‘落宫’之法,不许研究!若再让孤听到一个字,莫怪孤心狠!”
  
  御医们忙不迭的应声下来,其实这等邪恶的事情,医者本心,就算有法子他们都未必敢下手。何况那位小姐跟太子殿下这般暧昧,日后说不定贵成什么样,借他们几个胆,他们也不敢乱来。
  
  御医们出去,秋玉络都忘了太子在座了,丝绢捂着嘴,眼圈红红立时就掉下泪来:“这孩子,怎能这么想……”
  
  不肯穿耳,不肯缠足,不肯行及笄礼,现在竟然还……这可不能再让她乱来呀!
  
  安鞅忙扶着她,小声安慰。
  
  赵曦揉了揉额角,与苍潜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都是一样的苦笑。有什么纠葛先放到一边,至少现在他们的意愿是一样的。
  
  叫了青瓷来细问。安鞅看了赵曦一眼,站起身来客客气气的行礼道:“太子殿下,这是下臣家事,实不敢惊扰千岁。”言下之意就是逐客。安鞅的想法很古典。怎么说都是他姐的私事,而且女儿家的这等闺阁私隐之事,他一个大男人,又外人,还敌我未明,搅和进来算什么事?
  
  赵曦只看着青瓷,对安鞅仿若未闻。如果只是秋玉络跟安鞅,根本不可能从青瓷嘴里问出什么话来。
  
  青瓷左右看看这些人,不说话。
  
  苍潜冷声道:“说!”
  
  青瓷低头看着脚,还是什么都不说。
  
  赵曦冰冷的道:“你再不说,她就自己找到‘落宫’之法了。”
  
  青瓷脸色大变,思量了良久,才终于小声的挤出了几个字:“小姐,月信来了……”
  
  秋玉络看了看在场的那三个大小男人,脸上顿时一片通红,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青瓷也真是的,女儿的这种私隐之事,怎么能说给他们知晓?
  但赵曦苍潜都是何等灵智之人,青瓷这短短一句话,他们就已经差不多都想明白了。
  
  赵曦跟苍潜对视了一眼,捂了额头,直有些哭笑不得。
  安鞅也是脸色发黑。
  他们该拿那古怪的女子怎么办呦~~~~
  
  难怪她昨日那般行径,两万金子算不得什么,但她整个人都不对劲。
  
  长生躺在东苑书房檐下的摇椅上,懒懒的一晃一晃,神色茫然,连小金张着翅膀单脚翩翩做美人舞都没能逗笑她。
  
  跳了半天没人欣赏,小金有些委屈的扑腾过来,大脑袋直蹭她胳膊。
  
  长生有气无力的抬手摸了摸它的头,微微一叹。
  
  靠!她爷爷的,她都忍不住要爆粗口了。这叫什么破事!她真接受不了!!这要让嫆和她们知道了,还不得笑得抽死过去?……她爷爷的,还一个月一次,说把那什么子宫拿掉一了百了吧,那些个老头一个个头摇得跟抽风似的,就那水平还御医,赵家没被灭族真是奇迹!她说男人都靠不住吧!
  
  还会生孩子……长生这么坚强的人都忍不住脸色发白,颤抖了一下。没错,她早知道这里女人会生孩子的,像她自己,就是秋玉络生的。但知道归知道,她可从来没把这事往自己身上想过。
  
  一群庸医!
  ……
  
  还能怎么……在想到彻底解决的办法之前,禁欲吧……她爷爷的,叫一个健康的大女人好端端的禁欲,这是非常不人道的——!
  
  向来杀伐果决的长生很光棍的下了决心,心里直骂“爹”。
  
  至于那什么一月一次的月信,天神啊~~~~~~~~~~~~~~~世上还有比她更倒霉的人么?上辈子病怏怏的,没过过一天舒坦的日子,这辈子又跑到男不男女不女的诡异地方,她爷爷的!
  摸着小金头的手不自觉的捏紧,长生又抓狂了……
  
  东苑门外,赵曦抬头看了看,犹豫的停下脚步:“孤还是过几日再来吧……”反正这事也不急这一时,听说女人那几日尤为暴躁,还是先避避的好。这枪口上撞上去,他也担心被修理得瑞气千条不好看。以为她不敢么?
  
  秋玉络求助的看着义子,安鞅沉默了。
  
  惹谁也不要去惹抓狂的女人,尤其他姐这种不能以常理度之的,还是等她心情好点再说……
  
  
 
                  
 轻薄桃花逐水流
   秋水山庄虽大,却也气闷,尤其是在心情不畅的时候。腻歪了众人一个个欲言又止又如临大敌的模样,长生一个人悄悄出了山庄。一路蜿蜒而上,未几即达山顶。高高俯视下,深深吐了口气,胸中闷气似乎消散不少。
  
  负手站在崖边,视线远远落在空茫,长生没有表情的肃着脸。风吹过,发与衣襟飘起,人却巍然不动,如尊顽石。
  天是苍苍的一片,万里无云。随着山风吹来,竟铮铮两声传来隐隐古琴音,长生侧耳细听,一个男子的歌声高亢响起。
  
  束发读诗书,修德兼修身
  仰观与俯察,韬略胸中存
  躬耕从未忘忧国,谁知热血在山林
  凤兮,凤兮,思高举
  世乱时危久沉吟
  凤兮,凤兮,思高举
  世乱时危久沉吟
  茅庐承三顾,促膝纵横论
  半生遇知己,蛰人感举深
  明朝携剑随君去,羽扇纶巾赴征尘
  龙兮,龙兮,风云会
  长啸一声舒怀襟
  归去归去,来兮,我夙愿
  余年还做垅亩民
  清风,明月,入怀抱
  猿鹤听我再抚琴
  
  歌者声落,琴音不绝。歌不算好,琴也只是将将。但操琴做歌之人想是满腹心事,意恨难平,琴歌中带心音,发一腔意气,说不出的沉郁忧伤。山林寂静,琴音若泣,竟成草木同伤的意境。
  长生静静的听着。
  这首《出山曲》她并不陌生,原本便是她大民的古曲。安鞅少时读三国,读到三顾茅庐这节,她曾为之唱过此曲,安鞅一时爱煞。后他金榜高中,曲江宴上,人取笑小状元郎枉担了天才之名,竟不善诗词。安鞅年少不忿,当庭抚琴而歌,唱的就是这首《出山曲》,满场抚掌惊赞。
  此后,此曲流传,深受儒门士子们的喜爱,百唱不厌。
  
  但此时做歌之人,显然没有风云欲起,壮志满怀的心情。琴音戚戚,意兴惆怅,歌声苍凉自伤,非但没有伤感中带出鹏举之意,反而隐隐透着一腔绝望。料是一个不得志,或者遭遇了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