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侧






  三年了,她几乎快忘了自己还有另一个名字,习惯了“清大夫”这个名讳,打算这一生都隐居在这个淳朴的边陲小镇,为医也好,为平民也罢,再也不愿去回忆那段尘封的往事。

  用自己的手,治愈那些饱受疾病折磨的质朴百姓,接受他们发自真心的笑容和感激,他忽然觉得从未有过的充实和幸福。

  恬然安静的日子,在草药的香气里慢慢度过。

  忽然,有人问你,可否想过要找一个良人,安定余生时,那些渐渐愈合的伤口却又开始隐隐地疼痛了起来。

  她记得,她的的确确是个女子。

  她,终于记起她还有另一个名字,她叫苏清颜,是苏氏最骄傲的女子,她也是瑞王爷的妻子,当今最可悲的王妃。

  清大夫扶着木桶,眩晕的疼痛一阵一阵地袭来,他站在日头下,忽然全身像是在汗水里浸润过一般,虚汗淋漓。旧时的伤口像是被撕裂了一般,流淌出汩汩鲜血。

  水花白泠泠的,刺目欲裂。

  他看着这一桶水,缓缓曲身,以手捂住眼睛,面色有些苍白虚弱起来。可是,只有刹那的工夫,他便开始捞起水底的碗,细细地擦拭干净,舒卷从容的动作另人以为方才那一幕只是一种错觉。

  是错觉吧…………

  都过了三年了,他也早该有了其他的女人,娶了无数侧妃,也许还有了稚子,哪里还会记得她呢?

  是错觉吧…………

  他是清大夫,遥城的清大夫。不是,不是苏清颜………………

  只是为什么,他的衣袖湿了那么一大片,湿湿冷冷的触感从指间一路延展到心上。

  一片前所未有的失落和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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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定关山:第三章 获罪]


  自从那日李大娘来提亲过后,青衣馆便甚少有人再来。来的也多是来抓几副药的病人,药铺里冷冷清清的,如此也多了空余来研究医书和药经。

  清大夫此时正守着药炉,那蒲扇微微扇动,炉里的火星顿时跳跃起来,喷洒出的热度将他苍白瘦削的脸勾勒出温暖的金色。他指骨突出有节,有节奏地抓起一把车前草放入正氤氲着热气的炉锅内,顿时药香四溢。

  洁白的云絮,温和的日光,淡淡斜照下来,落在了他微微隆起的脊背上,宁静而平淡的又一日开始了。

  清大夫抬头,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细密的汗水,嘴角若隐若现的笑容比雾气里朦胧的冰花还要美丽清澈。如今的他,习惯了清晨起来分离药草,煎汤药,打扫庭院等着有人上门求医。

  遥城的平静质朴,渐渐愈合了他心上不可言说的疼痛。

  他,是深深眷恋着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人的笑容,憨厚又温暖。

  只是他,永远没有料想到,此时此刻正有一队军马气势汹汹地驶进城中,朝他而来。

  骑马的军士们开进了城中,卷起了漫天的黄沙和尘土。扬鞭打马,那骇人的模样活象是从地狱里出来的一样,原本热闹哄乱的街市一下子人作鸟兽而散,惊慌失措地避进了自家的屋子里,小摊贩们也赶紧收罗起东西,生怕是哪一伙强盗来了。

  为首的男人一身银亮铠甲;刚毅的面孔的面孔渗出彻骨的寒冷来,他骑在马上,阴冷如豹子般的目光寻城搜索着,直至看到那块古朴沉郁的招牌时,眼神中的阴鹫才有了变化。

  “下马!”一声喝令,众将士纷纷落马,铠甲重装发出机械特有的冰冷声音。

  “跑步向前!”

  一队士兵迅速沿着街,刮起的风足以掀翻了路旁的摊位。他们整齐静刷刷地停在了青衣馆的门前,等待着为首将领的命令。

  “围住医馆,不许一人出去!”他冷面下令,然后持剑进入馆内。

  正在煎最后一炉药的清大夫听到了门外的响动,秀气的眉头微微皱拢,寒风一吹竟冷冷地呛咳了起来。他放下蒲扇,信步出了天井,看外面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才走了三步,迎面便撞上了一个身穿军装的男人。

  “你是谁?”他抬头,看了眼他的装束,再细查他冷峻的面孔和手上冷洌闪烁寒光的剑刃,心下竟然生出一点寒意。

  难道平静的日子终于到头了吗?这三年中不断有人在暗中寻找他的下落,泫之甚至是公告天下大张旗鼓地张贴榜文,他不惜一切,引来了无数杀机和阴谋的踪迹。

  皇后派出的人,宰相派出的人,还有二哥…………林林总总的人里,却寻觅不到他的踪迹,他怕是恨着她的,恨她的不辞而别,合她对他下了迷药,所以这三年来没有听到他半点的消息。

  清大夫冷然地伫立在他面前,目光清冽,面容肃静。

  那男人也打量起他来,文文弱弱,唇红齿白的模样像极了女子,可是再看他的神态气度又不象女子的忸怩做作,他只能暗叹世间无奇不有。

  “你是傅书敬什么人?”冰冷的口气,肃杀的眼神。

  清大夫平静的面容忽而闪过一丝的恍惚,不是来寻他的人呵,可是单看他的来意,又提及了老师的名讳,莫非是师傅他出事了?

  “我是傅书敬的弟子,单名一个清字。”他直视他的眼,不避不闪躲,静静地回答,若真是命里注定逃脱不过的劫数,那么他甘愿承受所有不幸。有些苍白淡然如烟的面容,削瘦的身躯,分明是个单薄的人,可是就算是一身洗得泛白,旧得不能再旧的青衣布衫,他身上依然散发出一种与生俱来的清绝雅致。

  “傅书敬妖言惑众,青衣馆一干人等都难脱干系。”他的剑直指眉心,唳气无比。

  清大夫愕然之余,冷然地笑了起来,笑里多些嘲讽的意味。“大人,没有一干人等,青衣馆只有师傅和我二人,想必此刻师傅也在你们手中,那么你要追究的人应该是我。”他的话未免荒唐可笑,傅书敬的医德无人不敬,他追随他三年,看着他仁心仁德,若说妖言惑众,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质疑地看了看这狭小简陋的医馆,又将目光重新落在了清大夫身上。

  “大人,我愿意随你去,还我师傅一个清白。”他从容不迫地收拾起了医箱,没有半分的恐惧和慌张,镇定自如得让人不禁侧目,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能有这样的风仪气度。

  那男人冷冷说了句,“你去便知。”

  他一顿,也不言语。终是淡然沉静地收拾好了一切,才将门妥善地关上,做完了这些,才抬头轻声说道:“大人,我们可以走了。”

  他手一挥,一队军马又匆匆地离开了。

  马蹄绝尘,惹来不少人的窥伺,一看被带走的是清大夫,那些百姓都着急了起来。那清大夫可是个好人啊,无论是谁家的人得病了,多晚去请他都不会有一点的不耐烦,永远挂着温文的笑容,安抚病人和家属,看病又不肯多收他们的诊金,每每只收一文钱作为药费。

  医术高超,仁心仁德,他是他们遥城里最受尊敬的人。

  眼看着他就要被抓得去了,李大娘冲着马队喊道:“官大爷们,你们一定是抓错人了,清大夫他是个好人啊!”

  一见到有人出头,躲在了自家屋里的人都纷纷涌了出来,他们围住军队,使马寸步难行只能在原地打转。

  “官爷,清大夫他不会犯错事的,你们不要冤枉好人啊!”饼铺的张大哥站在马前,急切地想和为首的男人解释着。他身后的乡亲们也如潮水般点头,附和他说的话。

  “将军,人越来越多了。”属下有人轻声说,小镇上的人越聚越多了,似乎整条街也被堵得水泄不通,要是再不走的话,怕是会引起一场无谓的暴动。

  他皱眉,面对无辜百姓也不能无动于衷。

  一时间人们僵在了一起,谁也不肯退步。

  清大夫看着这一张张淳朴温厚的面孔,看着他们为了自己奋不顾身,清澈的眼底闪烁着橘红色温暖的光芒。他轻声微笑起来,说道:“乡亲们,你们不要担心。”

  听他说话,那马上的男人冷冷看着他,充满了警戒和防备。

  他也看了看他,又含笑面对拥挤的人潮,笑声清越爽朗:“乡亲们,这位大人不是来抓我的,只是请我出诊。”

  “清大夫,你说的是真的吗?”

  “清大夫,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

  …………………………

  声声真切的问,落在了他的心坎上,他但笑不语,温和的目光洒落在每一个人身上。静谧而沉静的目光抚慰了他们躁动的情绪,人群中开始出现了一条道路。

  那男人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冷然的脸上露出复杂探究的深沉。

  清大夫含笑同每个人道别:“放心,我会很快回来。”

  他愿意一生一世都留在这遥城的小镇上,隐姓埋名,甘与平寂。

  马蹄声带着众人的祝愿和他的沉思一路飞驰,吹向了不可知的远方。

  谁也不知道此去之后,他能否再回来?

  谁也不能预知,他此去会遇见了什么人,遇上了什么事?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情定关山:第四章 入狱]


  颠簸不断的赶路,马不停蹄。

  清大夫被那个冷面的男人挟制着,治军严明的男人口风严紧,他暗自观察了数日也尚未看出什么端倪来。只知道,这一队军马一路向北而去,夹面尘沙浓重,夕阳落古道竟生出几许苍远辽阔之意。

  足足三日,大军终于停在了涵古关,那个传闻中用红家血肉浇注的铁桶。清大夫微微仰首,宁静温和的面容流露出一种幽思渺茫的神情,似悲似喜。待那男人侧目时,他又恢复了一贯从容平和的表情,仿佛方才那一瞬只是花了眼。

  “开城!”为首的男人举出半壁将令,冷然森严。

  “城下是何人?”

  “刀烈。”依旧是冰冷的声音,没有丝毫的起伏。那玉制的光芒掩映在雄浑辽阔的城头上,守城的将领这才看清楚了底下骑马的人,立刻下令开城迎人。

  “刀将军,您终于回来了。”开门的守卫见了他,如同是救星般。而他始终冷眼无声,打马进城。

  清大夫在他身后,随他缓缓入了城,时至今日命运的齿轮又向他近了一步。

  冷洌的朔风灌满了衣袍,天一下子暗沉下来,如墨的乌云浓得化不开颜色。冰冷刺骨,没有半缕暖色的拂照。边陲的黄沙频频袭来,开口呼出了团团白气,竟也是格外的酷寒。

  人影罕见,只有马蹄踏地时被放大无数倍的声响,回荡在耳边分外寂寥凄苦。

  清大夫淡然的目光轻缓地落到那个男人身上,刀烈,面目如霜,不苟言笑,果真是比刀更加的冷冽绝情。他刚毅的面庞,黝黑中依稀可见深刻的伤痕,那是利器所至的伤口,心上忽然有些感慨。

  铁骨铮铮,守护着天兆的每一寸疆土。

  有残酷,亦有忠诚。

  然后刀烈只听到他有些清浅的声音夹杂在冷冽的风声里一齐过耳,“将军,刀口舔血的日子究竟要多久才可停息?”这一句,似问似叹,却如一根并不锋利的针牢牢地钉在了他的心上。

  刀烈冷漠的眼神忽然有些异样,随即又恢复了冰冷肃杀的表情,“我劝你还是想好如何该如何陪傅书敬一起死。”

  丢下话,马绝尘而去。

  他的话中有话,那抹惊悸的感觉如乌云在心上挥之不去:老师他,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如玉儒雅的面容难掩焦虑,在一群士兵的相持下进了牢狱之中。一踏入一股潮湿阴冷的恶臭变扑面,熏得他面容愈加苍白了几分。匆匆走着,才在牢狱尽头看到了正僵卧在草堆上的老人,数月不见,他的两鬓又苍白了许多,白班点点,瘦骨嶙峋得骇人。

  清大夫透过了铁栏,才敢开口:“师傅,徒儿来迟了。”

  听到了有人在呼唤,老人这才转头陷落的眼眶依然清亮,想见他神智尚算清醒。但,大雪隆冬,天寒地彻,将一个六旬的老人关在狱中,只有一身单薄的衣服,时日久了,寒气侵入肺腑也是会要了性命的。

  “清儿,你来了?”傅书敬懊恼地叹息着,“是为师连累你了!”若不是他,此时他的徒儿也不会也身陷囹圄之中。

  “师傅,您究竟是做了什么,为何……”压低了声音,清大夫问道。

  傅书敬刚要开口,一旁的士兵早已不耐烦地叫嚷起来:“还磨蹭什么,还不快进去!”

  铁链重新又被锁上,清大夫正将一堆干草垫在傅书敬身下,“师傅,您的身子还受得了吗?”这牢里的温度比外头又要冷上许多,他怕再这样拖着傅书敬会撑不下去了。

  “为师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