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侧






  东方破晓,一线清光浮起在小小一方茶盏里,瑟瑟地闪烁着寒光。暮流景如霜冷峻的面容在逆光的阴影里修得无比俊俦,他望着床上双目紧闭的女子,倨傲的神色里透露出点点忧伤心痛。

  月牙色的肌肤,透明失血的唇色,略青的眼睑,眉尖有道细微的褶皱。这一夜她睡得极不安稳,几番从梦中挣扎着坐起,可是却始终没有清醒的迹象。额头上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濡湿了衣衫,黏腻地缠绕在脖颈上。

  “苏清颜,我该拿你如何?”三年前,不告而别的人是她;三年后,若不是徐誉此事,必定再擦肩而过。他该怨恨她的,恨她的绝情和冷酷,怨她始终不肯见他。可是,如今这个憔悴不堪的女人静静地躺在床上,面色青白,他知道她不幸福。

  这三年来,她不曾真正放下过,否则何来积郁的悲切。

  心里有种声音在折磨着他:放她走吧,不要再伤害她了…………放她走,这一生所有的痛苦都由他来承受。

  暮流景慢慢握紧了手指,指骨苍白,他幽蓝的眼底是那样深沉的颜色。

  “王爷,您歇会儿吧。”门被轻轻推开,阿国一身戎装面色凝重,她看了看一直未醒的苏清颜,压低了声说道:“如今边关夷狄蠢蠢欲动,若是王爷再病倒,只怕是…………”

  他放下手中茶,缓步走至床沿,目光深沉如水,“傅书敬可有说些什么?”

  “傅先生说,王妃寒气侵体,须静养,一时半刻尚醒不过来。”阿国皱眉,心底忽然浮起一抹阴霾,照此下去不知何时她的病才能见起色。分明有一身绝世医术,偏偏治不得自己一身病痛。

  伤人三分,伤己七分。

  暮流景拉过她的手,纤细无骨的手上隐隐透出青紫色的血管,一针一针地刺着他的心痛。十指相扣,她的手心积了一层薄薄的茧子,手指上也留下许多细细的伤痕。这一双手本该吟风弄月,绘丹青,弹管弦丝竹,如今却吃尽了人间苦楚。

  她是世家小姐,遇上他,是命是劫,是一道带血的伤痕。

  欲哭还笑,欲语泪先流。

  “对不起,清颜。”他将她的手紧紧地贴在脸上,她的手是那样的冰凉,丝丝的寒意碜痛了他,亏欠着她的,要他这一生如何偿还得了。

  阿国遥遥地看着被清光打亮的两人,她倨傲矜贵的王爷此时长身侧立,牢牢握着那女子的手,俊美的面容染上无比孤寂的凄凉和忧伤,那银色广袖如天地清霜,刺目夺人,阿国忽然闭上眼急急地冲了出去。

  铠甲铮铮,一身坚毅却仍抵挡不住满心伤痛。

  王爷他,终于还是找到了她,得了她。

  “阿国,你又是何苦。”身后一生轻叹,似悲似苦,却也随风融入了一片深雪里。

  阿国回头转向回廊,凌墨幽然地立在那里,一改往昔的冷冽静默,幽幽地望着她。

  她,无语。惨淡一笑,绝然离开。

  凌墨缓缓地走在雪地里,他们之间错开的距离越来越遥远。

  两条路,不同的方向,永远都不可能再相交了。

  情不知何处起,一往而深。

  暮流景松开她的手,温柔地将她的被角掖好,深深地望了她最后一眼,转身出了房门。

  床上的人儿,眼睫轻轻扇动,恍惚中仿佛有什么晶莹湿润的东西从眼梢缓缓地流淌下来,底下的枕面晕染开一大片水色。

  她,清醒着…………

  她,不愿意见他…………

  以他的性情,容不得丝毫的欺骗,他必然对她恨之入骨吧。

  相见不如不见呵。

  那夜,有一道人影蹿入苏清颜房内。

  幽暗的灯火下,那身形显得有些苍老年迈,似一个老者。听得房内传来压低了的声音,“你当真不后悔吗?”

  “无悔。”只两字,床上的女子缓缓坐起,随手披了件长衫,淡淡地回应。“师傅,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一声长叹,老者正是苏清颜的师傅傅书敬,傅先生。白日为她来诊脉时,苏清颜在他掌心写下了一个“三”,即为今夜三更师徒二人一起离开这军营重地。他不管这苏清颜是不是王妃,他只知道清是他最心疼的徒弟。

  他所托之事,为师的一定做到。

  只是,她日后当真不会留下遗憾吗?傅书敬不能肯定了。

  “师傅,快走吧。”

  苏清颜往外细细地勘察了一番,确定没有守卫,才将桌上的油灯吹灭,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她摸索着推开了房门,冷风哗哗吹得衣裙飞扬,风吹花了眼,眼角忽然涌出泪水。

  一颗心像是被利器击中,钝钝地痛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难过,明明是决定要离开了呵,怎么会如此不舍起来?

  不是说了不悔的吗,不悔…………

  傅书敬在身后眼见弟子神色异样,担忧地问:“清,你怎么了?”

  她回首轻轻地摇头,快速地出了穿过回廊。经过暮流景的房门口时,苏清颜唇边忽然浮起一抹淡淡深凉的微笑,流景,这一次真的是永不再见了。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真正的告别过,每一次的离开都是诀别。

  今世缘灭。

  出了小院,每一步走得都是那样缓慢而艰难,沉沉的,像是脚下被灌了千斤。

  在这里,她亲手解了他的奇毒,知他年少晦暗坚忍,知他如何练就了一身的冷冽残酷;

  在这里,她亲眼看着他将其他女子错当成她,身穿五彩鎏金的喜服,娶他人为妻;

  在这里,她为他悲,为他喜…………而今,一切如尘埃落定,注定别离。

  他们这一生,背负了太多太多,解不开的心结,断不了的羁绊,不可能有执手相对的日子了。可是为什么,她的心竟然痛得那么厉害,一寸寸被撕裂,揉成灰烬。

  “清,别看了,我们走吧。”傅书敬轻咳一声,打碎她的沉思。

  她微微点头,将万千愁绪深埋在心底。回了平苑遥城,那个宁静的边陲小镇,做回清,不慕尘世无欲的大夫,心系百姓,便再没有空余的地方用来承载思念和情爱了。

  流景,别了。

  最后一声道别,凝成眼角永不融化的泪珠,皎皎如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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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定关山:十八 囚绿]


  来不及拭去眼梢泪迹,小院刹那间灯火通明。几百名侍卫高举火把,将这里团团围住。

  火光漫天,将空气抽离烤干,她的心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倦和疼痛,原来连离开竟也是奢望呵。在抬头,她的眼眸淡淡的,没有一丝波澜起伏,仿佛是一滩静水,任何人任何事也无法让她有半分动容。

  暮流景站在她面前,看着她的眼底平静地倒映出他的身影,听着她冷淡凉薄的语气,心慢慢沉入冰冷刺骨的海水中。

  “王爷,你若是请苏清颜入瓮,又何必如此大费周折呢。”这样的冷言冷语,暮流景竟是那样久违了。曾几何时也有过这样一个女子,眉目浅淡,眼里却闪烁着狡黠淡定的光芒,她敢讽刺他,激怒他。

  他深深地望向苏清颜,然而却是见到如此的景象。

  她的声音很淡,静静的,面色没有一丝改变,那双清澈透明的眼睛甚至没有半点讽刺的迹象。有的竟是深深的无力和疲惫,这样的女子,也终于累了吗,他以为…………

  他冷笑一声,“来人,将王妃带回房。”就算是被她怨恨,他也绝对不会再让她从身边消失了。

  人这一生有多少个三年,能经得起等待蹉跎?

  不放吗,只是这样当真没有做错吗?

  不放手吗,不放,吗?

  …………………………

  …………………………

  第一日,她静坐在小院中一遍遍无言弹奏着琵琶,声声寂寞,泣诉着。

  第二日,她独立回廊,一袭单衣对斜阳,无语沉寂。

  第三日,天大雪,砚冰坚,她置身风雪,不顾寒意,不避飞雪,整整站了两个时辰。

  第四日,王爷亲自来探望她,避而不见。

  第五日,不言不语,不见任何人。

  ………………

  ……………………

  已有十日了,苏清颜都不曾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哪怕是一个字。

  所有人急在心里,却也是莫可奈何,就连傅书敬先生来求见,也无丝毫动静。而王爷虽忙于政务,仍是对她百般照顾,每日独立门前,总是静静地等着,也不说话,过了许久才会离开。

  下人们见了,也多有感慨。

  这几日,不仅是王妃憔悴了,连王爷也消瘦了下去。若是再如此下去,可如何是好啊。

  知道第十一日,有人求见。

  那个人,跪倒在她门外,一跪就是数日,滴水不进,除了来时那句“求王妃开门”外,没有开过口。

  门内,她安静地坐在铜镜前,梳理着三千烦恼丝,一记一记地,面容如雪,眼珠淡寂,透出深深的冷漠和疏离。

  门外,徐誉之妻长跪不起,脊背笔直地跪在门前,任谁人也劝说不了。

  苏清颜拂袖拭去铜镜上斑驳的影像,眼泪一点一点地自眼梢倾泻下来,镜中人笑,镜外人哭。

  清雨姐姐,你看到了吗,她终于来求我了,是不是?这六年来,她占据了徐誉身边的位置,也该足够了,是不是?可是,为什么我的心一天比一天沉重,一刻比一刻疼痛,姐姐,原来你一直都是对的呐,那个男人不负你的深情,愿以一命换你一线消息,他心里始终放着你。

  但,他娶妻生子了…………

  他,违背了对你的承诺…………

  该恨他的,是吗?

  木梳落地,碎成四段,苏清颜恍惚中拾起,刺中了食指,一颗血珠沁了出来。

  恸了心。

  徐誉之妻微弱地喘息着,跪了三日,浑身的气力都像被抽干了一样,身体那么冰凉冰凉,四肢早已无法动弹了。可是,她不能回去啊!徐誉还在家中等着她,等着要王妃的一个答案。

  曾经的清大夫,如今的王妃,一样的容姿,不一样的心肠。

  过去的她,心底柔软如水,清丽优雅,不染尘埃。

  如今的她,满心都是恨意,冰凉孤绝,心如冷铁。

  只是,无论何者,她都不能就这样轻易地放弃。

  徐誉…………

  孩子………………

  一道夕阳,如血映在那白衣翩跹的女子身上。衣角翻飞,眉眼切切,万千青丝四散在长风冷日里,唇边隐隐含着笑意,如梦似雾,恍若一阵轻烟,飘渺无踪迹可寻觅。

  门内,苏清颜孤身侧立,目光宁静中带着怜悯,幽凉地望着跪在地上的徐大嫂。

  “你,进屋来吧。”

  徐大嫂一跨入屋内,她便递上一盏清茶,冒着袅袅的热气。她接过茶,有些不安地望着苏清颜,想着她为了什么原因开了这扇门。

  “请徐誉好好活下去吧。”幽然地一声惋叹,她自斟自饮着一壶梅花酒。

  “王妃不恨他了吗?”徐大嫂不知所措地问,黝黑暗黄的一张脸上布满了惊异。

  苏清颜轻嘲似地笑了笑,“怎会不恨呢。可是,我与他已经两清了。何况,清雨姐姐这一生都未曾恨过他。”若是恨他,怎还愿意为了他生下孩子,怎还愿意为了他,舍弃自己的性命?

  徐大嫂喝下热茶,眼角流出些许泪水,“太好了,清雨姑娘没有恨过他。”她是知道那个一直占据徐誉心上的女子的,他念念不忘之人,倾国倾城,才冠当世的苏门千金。即便是徐誉不说,她亦是知道,这六年来他片刻没有忘记对她的思念和爱。

  这男人爱得痴傻,知她已死才会彻底地崩溃。

  清颜也不意外,淡淡地笑着喝酒。从她只身来见她起,在她门前一跪就是三天,她就知道面前的妇人知道这一切旧事。她如此固执地来见她,无非是为了一个答案,解开徐誉的心结。

  既然他如此想知道,那么她就告诉徐大嫂吧。

  放下酒壶,苏清颜静默地直视她,深深的,冷冷的,“徐大嫂,你可知道为什么我与徐誉两清了?”

  徐大嫂忽然惶恐起来,不知是为了她的笑,还是为了她的语气。

  “他的孩子,是我亲手扼杀的。”她笑,很安静,很悲凉,不见一点温度和希望。“夏之七花,最毒的堕胎药呢。”她忽然伸手,细细地在斜阳下观望,修长的手指像是滴血般,充满了罪孽。

  “嘭!”茶杯落在地上,一地的碎片,仿佛是谁人碎了的心。

  徐大嫂面色惨白地倾身倒扶住桌角,目光呆滞,早已失去了魂魄。若早知答案是如此,这又是何苦呢?何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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