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
三元的商业区最为热闹,几乎就是一个菜市场,一进入口就是两排煎炸食品,沸腾的油扑哧扑哧响着。斯憔喜欢吃麻花,面粉扭成交叉状,和天津麻花不同,江南的麻花瘦瘦短短,个头纤细,不洒芝麻,不加白糖,炸得脆生生。
良久更喜欢买千层饼,千层当然是一种夸张,四五层却是有的,质地松柔,很大很大的一张饼,想买多少就切多少。淡黄色,洒着葱花,非常的易饱。斯憔有一次买了整张,良久震惊地看着硕大的千层饼说,斯憔,你会死在这张饼上,真的,一定会。
斯憔双手捧着饼回去,一路上遇上许多同学,大家和良久的想法一样,半是贪嘴半是解忧地撕了一块去,到了寝室,饼已经只有四分之一了,斯憔气气地说,看看,看我挽救了多少人的胃。
一元有A 城著名的交易市场,里面包含了三个区域,食品,花鸟,旧货,每天都熙熙攘攘。她们逛的最多的是食品,按批发价买方便面,火腿肠,饼干,糖果,榨菜,蜜饯。蜜饯是女生最爱,单是山楂就有无穷学问,鲜山楂多汁,手抓麻烦,需要用牙签。甘草山楂太干,吃时边上放一杯水,丁香山楂很容易使牙齿酸倒。
云集最喜欢去花鸟交易市场,站在宠物店门口,能津津有味地看上半天,那些懵懂的小狗趴在地板上摇晃尾巴,金鱼在玻璃水缸里款摆,吃着店主洒下的食物,骄傲的鹦鹉站在架子上,嘴抿得紧紧的,还有那些盆景花卉,她们曾经合资买了一盆仙人掌回去,最懒的一种,把仙人掌扔在阳台上,不管不顾。
后来,良久趴在阳台上抽烟,一挥手,不小心把仙人掌推下了六楼,隔了会,传来沉沉的一声啪嗒。
碧樱和赵平常往旧货交易市场跑,因为没有钱,就去淘二手货,赵平买了辆二手的自行车给碧樱,七十块,方便她出入。
至于二元,就在A 大西侧,宽宽的一条水泥路,迂回向前,银行,水果店,鲜花店,复印社,越往里越热闹,几十家服饰店连绵不绝,间或有一些修鞋摊,精修钟表,小百货超市,充满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在转弯处,还有数家音像店,斯憔曾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困在了那里,在漫天的雨里,听着音像店里播放的《我可以抱你吗,爱人》,仿佛吟唱着她的心,她不忍卒听,一头扎进倾盆大雨里。
那时许致贞已经离开了A 城,抽空了她的生活,切肤的疼痛,使斯憔对二元这个地方充满惧意。
愁看残红乱舞,忆花底初度逢。
秋风扫落叶,萧条得就像走入了暮年。第一次遇见致贞,在二元的录像厅里,同班的两个男生约斯憔和良久去看电影,良久嫌远,于是去二元的娱乐中心,那里有一些免费提供给儿童的游乐设施,翘翘板,小木马,边上是简陋的健身房,同行的两个男生后来成了那里的常客,每天傍晚都跑去举哑铃,以为自己能练出一身男人味。还有一家照相馆,门前的玻璃柜里摆放着男女老少的各种照片,店主倚着门,很专心地打着掌上游戏机。
一切都散发着午后慵懒气息,穿过一条迂回曲折的回廊,经过八角亭,假山这些司空见惯的摆设,到了一幢微显落旧的建筑前,里面有麻将馆,棋牌室,阅览室,以及他们所寻找的录像厅。良久颇为失望地指着排放得乱七八糟的椅子和一地瓜皮果壳,就这?
窗前站着一个黑衣牛仔裤的男人,午后的阳光折射入内,有丝微的晕眩。
那男人转过身来,扫了他们一眼,走到门口那张黄色的桌子前,拿起手里的遥控器按了一下,挂在前方一左一右两台电视同时亮了,响起了恢弘的音乐,绅士淑女,衣香鬓影。
那是斯憔第一次看《教父》,她第一个坐下来,良久犹豫了一下,依着她坐下。身后的两个男生也纷纷落座,黑衣男人沉默着拉上两边的窗帘,极厚重的墨绿色,一下子成了黑夜,只剩下屏幕上的光与影,声音缓慢沉着,尊敬我,爱我。
其间斯憔回了一次头,那个黑衣男人坐在最后一排,眼神忧郁,左颊有道伤疤,一直蔓延至耳际,使清秀的面容增了一分暴戾。
屏幕上打出THE END ,有人想起来还没有买票,回头问他多少钱,他摇摇头,不用了,我下午不开业,本来准备自己看的。
他锁门的时候,斯憔问,你有没有《教父》续集呢,他笑了笑,有的。
请问今天晚上会放映吗?
放武侠片,他指着门口宣传栏里的预告。
斯憔犹豫了一下,那么明天下午呢?他沉默着,她立刻说,我付你钱。
他笑了,不用,你明天下午一点过来好了。
良久在长廊那边喊她,斯憔,快点!
Rexwoo 2003…12…1 10:06
空城(网络完整版)
干嘛?
吃晚饭,大猫请客!
斯憔?黑衣男人看看她。
对,傅斯憔,她说,请问怎么称呼你?
许致贞,他站在她身边,个子不高,并不符合她心目中白马王子的形象,但他出现了,推翻了虚构的标准,她坐在图书馆门前的长椅上对良久说,我爱艾尔帕西诺,我爱他,永远永远。
次日午后斯憔第一次逃课,点名时良久帮她叫了到,以为混过去了,哪知年轻的老师耳聪目明,抬起头,伸长了脖子,不依不饶地找。良久无奈,只得站起身来帮斯憔请假,对不起,老师,傅斯憔病了。
什么病,怎么没有假条?老师走下讲台,走到良久面前。
这个,良久清了清嗓子,老师,她胃病又犯了,吃吗叮林都没用,痛得死去活来,这会还躺在寝室里起不来呢。
那你怎么刚才不说,想混水摸鱼?老师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
我错了,良久飞快地接口,我下次再也不了。
满堂大笑,老师自己也笑,敲敲良久的桌子,别再考验我的听力。转身走回讲台,继续点名。
良久对云集吐了吐舌头,这家伙,一定暗恋斯憔,对她的声音那么敏感。
云集推推她,低声问,说真的,斯憔从不跷课,她去哪了?
良久把书翻得哗哗响,她和艾尔帕西诺有个约会。
神经病,云集觉得莫明其妙。
对了,她就是得了神经病,良久掩住嘴,吃吃地笑。
斯憔在二元录像厅看《教父》续集、续续集,但续续集没有看完,看到艾尔帕西诺憔悴的面容不忍了,续集于1974年拍完,而续续集是1990年。其间十六年,艾尔帕西诺做了些什么呢,整整十六年,岁月如割,那么真实地将一个男人变成了病床上的老人,两鬓斑白。
看了三分之一,斯憔站起身说,不看了。许致贞很讶异,不好看么?
教父老了。
我们都会老的,某一天,许致贞举起遥控器,按了下,屏幕陡然沉寂,那个世界消失了,他们的仇恨纠葛统统不复存在。
你吃过小馄饨吗?斯憔问致贞。
小馄饨,什么馅?致贞说,我一般吃菜肉馅。
那你就没有吃过,斯憔笑着说,我请你,谢谢你请我看《教父》。
走出去时已经黄昏了,二元那条水泥路变得很拥挤,到处是下班回家的人,推着自行车,轻摩,或者步行,有时还有汽车艰难挪动,猛烈地按着喇叭。
穿过一条长长的林荫道,到了三元,路宽敞了许多,两侧有许多小摊,卖煎饼,萝卜丝饼,豆腐花,凉粉,当然,还有他们专程寻找的小馄饨。
一块钱一碗,吃的人很多,团团围坐在路边的矮桌边。摊主是一个中年妇女,站在小车前飞快地用筷子挑着肉末,极灵巧地一转,便裹好了一只,不,应该说一朵,或者一片,用只来形容显得太笨重了。
轻轻薄薄的皮,若有若无的馅,似乎完全可以喝下去,不需要任何咀嚼,像婴儿的食物,香香的,透着一种娇嫩。
斯憔用勺子喝着碗里的汤水,怎么样?
好吃是好吃,可惜我绝对不能欺骗我的胃,致贞说,得再去吃点什么,否则晚上会饿醒。
斯憔想了下,那你吃过梅花糕么?
致贞笑着说,几年没有吃过了,以前,他犹豫了一下,我读书时,学校附近有一家店,专门卖海棠糕,梅花糕,八角钱一只。
那时,致贞常常站在店门口等,生意很好,总是要排队,店主是一个扎着两条麻花的女人,三十多岁,一直没有嫁人,皮肤粗粗的,手却极其白嫩。她每天的工作就是从早上五点做到十一点,很沉默地站着,只有手不停揉搓着。
她有两只特制的铁锅,上面有许多洞,然后往里面倒流质的面粉,合上锅盖,经过一定时间的烹制,把锅翻转,从中倒出已经成形的糕点,分别是海棠和梅花的形状,所谓海棠很勉强,扁圆体,梅花糕则类似于圆锥体,两种糕点的共同点是上面都洒了红绿萝卜丝,瓜子仁,里面一团豆沙馅,灰黑的甜。
时隔多年,那个女人不知如何了,学校不知如何了,后庄不知如何了,然而一切的一切,都不再与他有关。是,他回不去了,苗家叫嚣着一命还一命,用他的血祭苗新成。
致贞永远不会忘记,他是怎么被折磨,午夜梦回,手脚痉挛,额上都是细细密密的汗。
斯憔跑去另一个摊位,买了两只梅花糕来,将其中一只递给致贞,有一瞬间,致贞的乡愁风起云涌。
但他知道,回去只是送死,不停地迁徙,像一只鸟,在异乡飘来飘去,每隔两年就会换一个城市。他还记得苗新成死时的面容,一脸错愕,眼睛睁得大大,致贞试过帮他合眼,但没有用。
苗德生叫他背着新成的尸体,在空地上一圈一圈地爬,他爬了,地上都是鸡屎,沾在他裤子上,手上,新成重重的身体那么的僵硬,冰冷,他们还叫他舔干净新成脸上的血迹,他伸出舌头,凑近新成的脸,一下一下地舔,接着,他们打来了水,叫他帮新成擦身,他双膝跪着,擦了很久。
新成的母亲是一个身形瘦小的妇人,她在得知噩耗时,举起洗衣板往致贞头上猛砸,致贞觉得有血淌下来,然后苗德生用一种平稳的声音说,素芬,慢慢来。
在帮新成擦身时,他发现新成也很瘦,胸前肋骨分明,腿有一些罗圈。新成以前一直很崇拜致贞,新成功课不好,常常求致贞给他抄作业。致贞耳边又响起新成的声音,致贞,本子呢,不要交上去,给我参考一下,拜托,帮帮忙。
新成最害怕上物理课,物理老头喜欢刁难新成,一个劲叫他回答问题,新成总是转过头,向致贞求救。
致贞有时候告诉他,有时觉得他很烦,低头不理。新成很可怜地独自站着,物理老头发出嘿嘿的冷笑,苗新成,你这样怎么能毕业呢,不学无术,我告诉你,家里再有钱,没学问,别人还是看不起你!
凭心而论,苗家虽然有钱,但新成从不因此而嚣张跋扈,为人也很大方,总是拿出三五烟和大家分享。
新成是一个很友善的人,致贞虽然不喜欢他,但也不讨厌。致贞自己是有一些孤傲的,独来独往,不屑于与人为伴。功课始终优秀,致贞以为高中只是他人生的一个过程,这些同学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只是陪衬,可命运在高三这一年突然现出狰狞面目,告诉他完了,一切都完了,他的优秀,他的理想,他的前途。
苗家的人还在折磨他,叫他不停地向新成磕头,额头破了,头发上都是粘粘的血。他们在他身上撒尿,浇在他脸上,甚至掰开他的嘴,直接浇在他的嘴里,他们欢快地笑,踢他下身,使他痛得缩成一团。他们把他吊起来,用鞭子抽打。
眼冒金星,苗德生拿着寒光闪闪的刀,贴着他的脸,磨蹭了几次,欣赏着他的恐惧。忽然地,刀锋一沉,从他的左颊一直拉到耳边,他觉得心萎缩了,甚至不见了。接着,眼前一黑,什么都不记得了。迷糊中被水浇醒,是下雨了,倾盆大雨,他幽幽地觉得回到了某一天,他没有带雨伞,一个人走在路上,很凄惶。
身上的痛很快把他拉回了现实,血淌了一地,有个女人正往他伤口上洒盐巴,整整一袋食用盐,白花花的,一粒粒,他努力睁大眼睛,是新成的母亲,她的泪水掉在他的伤口上。
她倒完后,伸出手指,将盐巴细细地抹得再均匀些,眼神呆滞,就像过年时腌制猪肉。
他低声说,对不起。她听见了,哭得更厉害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扯自己的头发,撕心裂肺地叫喊着,有人扶走了她。
又有人一帮男人来折磨他,把他拖到另一个地方去,一张木匠专用的长椅和锯齿,致贞心一沉,但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