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
上打羽毛球,和一个女孩。
女孩鹅蛋脸,眉目柔和。良久站在不远处看着费烈的背影,他潇洒回击,刹球,或者从容地从地上挑球。他们一边打球一边说话,女孩有时娇嗔,你打得太重,人家怎么接得到?打得太轻啦,害我走那么远捡球!费烈温柔地说,好,我会注意。
良久觉得自己是那么地多余,唐突,她不应该来到这里,做一个观众。正当她满腹惆怅,迟疑着是否要上前和费烈说话,他们已经打完球了,并肩离去。
良久喉间那声费烈酝酿了三十秒,然后寂灭了,因为费烈牵着那个女孩的手。良久怔怔看着他们越走越远,她去费烈的教室楼前看他在信上所说的紫藤花架,也去了图书馆门口的八角亭,费烈曾经写过,在亭子里听十二月的雨声哗哗哗,池子里的水涨满,快要溢出来,就像思念。
费烈说,他们要一同考北大,再不分离了。
良久依然与费烈通信,不咸不淡地交往。那一年,她的功课跌得很厉害,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去北大了。
寒假,朵拉从邻镇的卫校回来了。良久和朵拉像小时候那样,在底楼花园里的秋千架上晃荡,朵拉胖了一些,手上生满了冻疮,就像一双烂熟的水果,她戴着露指的手套,抓住绳索,小心地晃着,而良久晃得又高又远,在空气里划出一道道风声来。
朵拉,你有没有与谁恋爱?
朵拉摇摇头。
良久笑着,卫校就像修道院。
朵拉想问良久,可不知道应该怎么问。无论怎么问,都会触碰到费烈这个名字。她忧郁地看着良久一次次掠过她的面前,良久终有一天会飞离这个平淡小镇,费烈也是,而她不会,她会在千灯镇过一辈子,命运就是这样,朵拉心想。
朵拉结婚时请了另一个女孩做伴娘,那时良久在A 城,费烈在北京。朵拉只邀请到了费烈的父母,良久的母亲。
朵拉若有所失,那个平淡一如所有日子的午后,新郎来接她,下楼时她看到花园里寂寞的秋千架,立即哭了出来。
有关于她的童年,少年,都一去不复返。有关于她与良久、费烈共同的回忆,从这一天开始正式落幕了,也许早就结束,一直是朵拉独自守护,而今,她也退出了。
她和费烈朦朦胧胧时,有一次坐在秋千架上看书,是一个温和的星期天,没有风,秋千轻轻晃了起来,她一回头,看到费烈的笑容,后来,他坐在另一架秋千上,此起伏落,他们擦肩而过。
他们再没有见面,已经忘记了哪一次是诀别。
斯憔所在的杂志社是A 城惟一一家正规的杂志社,A 城的许多企业都订阅这份杂志,杂志主要宣扬A 城的文化,介绍典故,或者刊登一些名人逸事。没有一则广告,是一份纯净的有政府支持的文化杂志,惟一的任务就是使A 城不至于成为文化沙漠。
杂志社在城南一条悠长的巷子深处,到了门口,眼前才豁然开朗,A 城老城区里很多景致都是如此,一个栽满了翠竹的庭院,四周都是红色回廊,墙上有着细致窗格。社长是A 城的名人,事实上名人并不过问杂志社的事务,聘用斯憔的是一个叫沈安的男人。沈安写得一手好书法,结婚已有六年了。
为了方便斯憔工作,沈安叫人帮她印了盒名片,微笑着放在她桌上,蓝白底,当中写着编辑傅斯憔五个字,底下是杂志社的名称和电话。
斯憔透过镂刻花纹的窗格,看着正和别人说话的沈安,阳光里,微风拂着竹叶,这个宁静的小城,给了她安稳。
杂志社要采访一个民间艺人,沈安和斯憔一同去桃花坞。斯憔以为会打车去,沈安却走向了车站。车上很挤,斯憔在人群推搡下被迫靠向沈安,沈安左手拉住车上的吊环,右手轻轻扶住了斯憔的肩,很有分寸地扶着,似乎完全出于绅士的风度。越往市中心,越挤得密不透风,竟已看不到车窗,就像密封的罐装食品。斯憔的头抵在沈安胸前,感觉到他下巴上青须的涩涩。
下了车,两人步行,街两边开着许多店铺,以食物为主,拉面,水果,卤菜,颇为热闹。沈安指指左边那条宽阔的路说,往那里走,就是A 城最著名的夜宵一条街。
斯憔笑笑,她怎么会不知。齐门北路,她的回忆。
她跟着沈安沿河而走,这是条死气沉沉绿意呆滞的小河,让人无端地心沉。所谓桃花坞,经过无数岁月的侵袭,空余这个盛大的名字了。是否,曾经三月里,开遍了桃花,落得水面一层层的粉意。
他们一同去采访一个老人,七十多岁了,以前从事木刻年画。精神已经不太好,缺了几颗牙,说起话来漏风。本来要采访他,结果却成了听他诉苦,他抱怨子女对他照顾不周,钱不够用,房子朝北,冬天极冷。
他寂寞太久,打开的话匣子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琐碎内容。斯憔想起了巷口拉二胡的老人,那双渴望交谈的眼睛。
关于艺术他们并无收获。斯憔有些惴惴,沈安说,不要紧,明天他去桃花坞的木刻年画社采访社长。
走出巷口时,沈安提议去吃碗拉面。那家小店虽然简陋,碗筷却极干净。斯憔一边吃一边看着拉面店里的师傅熟练地甩出丝丝缕缕的面条来。斯憔还是很喜欢吃牛肉拉面的,若干年前,她和另一个人,吃过这里的拉面,他总是放许多的辣酱。
他们回来时打了车,并排坐在后座,中间隔了很大一片空隙,斯憔摇下一半窗,眼睛朝着窗外,夜模模糊糊上来了。
那期杂志,沈安洋洋洒洒写了篇《木刻年画——民间工艺奇葩》,斯憔忽然觉得,那天下午他们桃花坞之行根本多余,而沈安早就知道。
斯憔隐隐明白了。
有一天她病了,打电话去杂志社请假,兀自沉沉地睡。黄昏时,有人来敲门。有人吗?是沈安的声音,斯憔不得不披上大衣去开门。
沈安带来了许多水果,还有蟹粉小笼,这是斯憔和良久的最爱。以前她们常常步行去十梓街的绿杨馄饨店,只为吃一客热气腾腾的小笼,汁水在半透明的皮里晃动着,软软的香,馅是纯精肉,微甜。良久时常吃得一手汁水,状态狼狈,斯憔拿她开玩笑,你不如来这里打工。
毕业后,斯憔有时路过十梓街,还是要买一客蟹粉小笼,沈安竟然留意了她的口味。
沈安坐在那里,有些局促不安,搓了搓手,问斯憔,有没有去看医生?
斯憔穿着白底蓝花的睡衣,裹了件大衣,坐在桌子的另一边,不是什么严重的病,只是胃不大好,已经吃过药了。
他们很尴尬地说着一些话,斯憔故意沉默,希望沈安速速明白,尽快离去。而沈安不这么以为,他甚至觉得斯憔与他一样,欲说还休,欲言又止,想说的太多,以至于一时无从说起。
他尽情体会着默契,体会着这种超越了语言本身静谧的氛围,他觉得沉默亦是一种语言,使暧昧愈发荡漾。
同样的状况,双方的感觉却迥异。
白炽灯下,斯憔瞥了一下沈安的侧面,他脸上有一些皱纹,纵然没有表情还是隐隐纵横,他并非对现实生活有何不满,只是一个吃惯了米饭的人,偶尔想换换口味,于是去吃碗拉面。斯憔与他的现状不是对立面,她的出现,是他生活中一个新鲜的补充。
这样的男人在A 城比比皆是,被乏味的生活所打磨,不需颠覆,只需丰富,那么自私地站在自己的阵地,等待着年轻女子经过。
斯憔知道自己不会和沈安在一起,她终要离去,过另一种生活。
斯憔在那家杂志社没有过完冬天,过年前杂志社分发年货,满屋喜气洋洋,斯憔悄无声息地将辞呈放在沈安桌上,那天下班,沈安走过来,请她吃火锅。
斯憔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沈安打了个电话给妻子,说有事要晚回。
坐在沈安摩托车后座,风呼呼地从耳边划过,她的头抵在他背后,长发乱舞,闭上眼,飞一般。
他们去了一家叫朝朝北北的地方吃火锅,自助式的,每位十五元。似乎只要有胃口,便可以天长地久无限止地吃下去。
读书时,斯憔和良久曾经来吃过一次,饿了足足一天后跑过来吃,各种古怪的肉丸很快使她们撑得鼓鼓,良久趴在桌上哀嚎,斯憔,我们始终不是猪。
朝朝北北还是老样子,服务员仍然穿着那种像幼儿园小朋友的制服,在拥挤的桌子缝隙里端着盘子穿来穿去。锅里的汁水很快就沸腾开来,泛起一层大大小小的泡沫,散发出错综复杂的香味。沈安挟了许多菜在斯憔的碟子里,问她为何要辞职。
她笑了笑,我想去广播电台上班,声音,比文字更能吸引我。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呢,有没有因为现实与理想有着千差万别而内心撕裂,有没有过着一种不得己稍带屈辱的生活,我们大多数人不可能梦想成真,总是违心从事自己不喜欢,却依赖的工作。因为生活现实,需要经济基础来立足于社会,而理想,不见得可以裹腹取暖。
''i' Last edited by 莫生气 on 2004…5…14 at 16:03 '/i''
Rexwoo 2003…12…1 10:02
空城(网络完整版)
虽然工作那样重要,但一旦得到过这种大同小异的稳定,便有了两种可能,一是珍惜,成为每天的惯性。二是破坏,放任自己丢掉现有,去寻找真正想要的生活。
所以,仍然有一些人逃离了秩序,为着自己内心的神圣,抛弃了既有,抛弃了现世安稳,安稳,我们为着这样的理由,将自己钉于某处,背上了生活的十字架,渐渐成为一个面目模糊的人。
生活惯性,从不任性,相信这样的话,相信自己必有失,必有得。
除夕,斯憔没有回家,在A 城过了一个孤独的年。在她十八岁时,父母离婚了,并非谁抛弃了谁,而是感情寿终正寝了。得知他们的婚姻终成过去式,斯憔泪如泉涌,反而父母来劝解她,还是一样的,你是我们的女儿,永远不会变。
斯憔止不住地伤心,她不能接受自己温暖家庭解体这一事实,从无穷无尽的试卷里逃出来,一个人去了灵岩山。
她住在山脚的小旅馆,每天都爬到山上去,一路上有许多的小商贩向她兜售货物,有金发的芭比娃娃,新采的嫩绿茶叶,竹制的笔筒,甚至还有亦舒的小说,封面已经脱落了,所幸正文不缺,斯憔蹲在地上和小贩耐心杀价,二块钱,买下了那本《绝对是个梦》。
她反复翻看亦舒的小说,看那些犀利交锋,通透心思,和惆怅结局,绝对是个梦。
她多么希望只是一个梦,睁开眼,她的家庭还没有碎,父亲没有搬出去,从几时起,他们的婚姻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她记得很小的时候,居委会老太太上门来送奖状,表扬他们是模范家庭,父母上班去了,斯憔举着那张鲜艳的奖状,横看竖看,还拿给别的小孩子看,骄傲地说,我家是模范家庭。
什么意思啊?有小孩子好奇地问。
就是说,我爸妈比你们爸妈要好,斯憔欢天喜地。
别的小孩子不乐意了,小脸憋得通红,指着斯憔的鼻子,你胡说!
我才没有,我爸妈有奖状!斯憔把奖状举得高高,你们爸妈有吗?她转过脸,对其中一个小孩说,李小明,你爸爸老是打人,他就不会有奖状的!
那个叫李小明的男孩跳起来,一把抢过斯憔手里的奖状,狠狠地撕碎了。斯憔呆了呆,哗一声哭开来。
孩子们小小的报复有了快意,也有了惧意,一下子就作鸟兽散。只有斯憔还哭得惊天动地。大人们都去上班了,没有人来理会斯憔的悲伤,她哭得累了,就蹲在地上,一片片拾起红色奖状的碎屑。
她坐在家门口凄惶地等爸妈下班,黄昏时,妈妈先回来了,见她眼睛红肿,急忙拉她起来,斯憔,怎么了?斯憔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痛诉了李小明的可恶行径,妈妈微笑着说,撕就撕了吧,不是什么大事。
斯憔还是很伤心,可怜兮兮地问,能去居委会再补一张吗?
妈妈摸摸她的头说,斯憔,以后你就会明白了,奖状不能代表什么。
那天夜晚,起了风,外面又开始闹哄哄,开了门,发现李小明的妈妈纪琴穿着睡衣抱着电线杆哭,而李小明的爸爸李建设虽被两个邻居拉着,拳头依然在空中飞舞,嘴里狠狠骂着,死女人,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皮又痒了,找死!
爸爸急忙走出去劝解,妈妈则找了件衣服给纪琴披上。
大人们的世界,斯憔一知半解,她看到李小明躲在砖头堆后面,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