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






  她对于单程的现状已经不复了解。

  单程重新落座,硬生生地说,云集,我要走了。不是征求她意见,而是通知。

  云集怔了半响,你去哪?

  有事。

  什么事?话一出口,云集自己也心头一凉,什么事如此重要,使他匆匆离开久别的自己。

  单程不语,点了烟,眼神穿过烟雾凝望她。

  那你几时回来?

  他还是不说话。这些沉默背面隐着她所不知的真相,这些沉默如此阴险,冷酷,不加伪饰,似乎存心等着她自己走近,了悟,凄惶。

  云集放下筷子,给自己也斟了葡萄酒,仰着脖子一饮而尽,然后缓缓地问单程,你是不是有话要和我说?

  你很想知道?

  我不想知道,你就永远不说?

  只一句挑衅,就露出了伤痕。隔了半响,单程说,云集,我们是不合适的。

  云集蓦然笑了,这就是你花了五年时间,与我相处得出的最终结论?

  单程薄薄的唇紧闭着。曾经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薄唇的男人多负心。

  你要与我分手?

  单程的右手食指在桌上轻叩两下。

  理由?

  我们不适合,单程又把这句话拿来作挡箭牌,既是因,也是果,掩饰的只是他变心这一事实。

  云集凝视着他,单程,你不能就这样打发我,请你说实话,她是谁,到底是谁,使你有了如此大的改变,罔顾五年情分于不顾?

  僵持了许久,单程开口说,云集,我的确欠你一个交待,我要和小康结婚了。

  小康刚从国外回来,父亲是N 城有名的实业家,攀上这层关系,单程往后的人生便一帆风顺,也是他进入上流社会的阶梯,而云集不可能给他带来任何帮助,不能使他逢凶化吉,所向披靡,成为N 城的新贵,出人头地。

  踏入社会,经受人情冷暖的磨练后,他所有的硬骨都消失。在他功成名就的路上,一定会有牺牲,爱情不过是其中一个。

  有一颗泪水自云集心底涌出。她绝望地看着单程,一字一顿,我还爱着你,我还爱着你,我还爱着你。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微,越来越凄惶,到最后,仿佛有什么在牵扯中碎裂了,消失了。 

Rexwoo 2003…12…1 10:04 
 
  空城(网络完整版)

  她蹲下身去,掩住脸,哭了起来,单程就站在她面前,这个场景一直在云集的脑海里反复出现,后来混淆演变成另一种格局。她觉得自己哭了又哭,求了又求,丢下所有的自尊,匍匐于他的膝前,那样可怜,那么卑微的,可他不为所动,听任她一点点萎缩下去。

  那晚单程还是走了,云集喝完了整瓶红葡萄酒,头脑竟还是清醒的,桌上的四菜一汤都已冷却,云集把那盘单程最爱吃的红烧鱼端到面前,木木地吃了起来。

  突然咽喉一疼,一根鱼刺哽在那里,一咽便是尖锐的刺破感。云集抚住脖子,冲进厨房,大口地喝醋,然后打开饭锅,塞了几口饭进嘴,猛力下咽,有一些窒息,脸涨得通红,一阵囫囵后,那根细弱却坚韧的鱼刺仍纹丝不动。

  云集继续喝醋,吃饭,甚至还喝了大量的水,仍然不见成效。她开始焦躁不安,把右手食指伸进喉咙里抠,如愿以偿地犯起了恶心,但吐出来的只是液体,那根折磨着她的鱼刺仿佛决意驻扎,腐烂,化脓。

  云集扶着墙壁,蹲下身去,安静地流泪,就像童话里的哑巴公主。

  虽然两个月的疏远里,她有过猜疑,不安,恐惧,但她心怀侥幸,以为不过是自己的错觉,以为他们的爱情不会落此下场,誓必有一个圆满的果。她天真地以为,残酷现实不会挫伤象牙塔里的爱,至少不会如此迅速如此轻易,不会像三流小说那样。

  现在,她的的确确被踢出局了,因为她没有显赫身家,如果他遇到瓶颈,她只能对他说,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忧郁,不要灰心,相信吧,快乐的日子会到来。而小康无须说这些,很可能只是一通电话就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她给的爱情不能帮他撑过创业的寒冬,和他的前程相比,爱情苍白无力,犹如生病的孩子。

  他不再需要她。

  这所公寓的房租三个月交纳一次,到这个月底便期满了。云集放不下五年的感情,每天都给单程打电话,他有时接,有时不。

  他在电话里劝她回去,她说不,他就换话题,他知道她不可能在N 城住一辈子,也不可能放弃学业,他当然也知道,她所有的勇气只能延续到租期结束,他甚至恶毒地想,她并没有足够的钱支撑自己的任性。

  他们曾经一起捱过穷,受过苦,坐火车硬座去对方的城市,住最廉价的招待所,在街边吃大排档,合吃一份最便宜的沙锅馄饨。因为没有钱,两人在呵气成霜的冬天,跑到灯光灿烂的商场里取暖,从一家换到另一家,什么也不买,只为了温暖。

  情人节,不舍得买花,就跑到公园里采。他翻铁门进去,她在外面焦急地等。那一把带着夜露的玫瑰开得多么艳,使世上所有的玫瑰皆失色。

  他们相约毕业后一起在N 城打拼,凭着双手赚钱,买房,他们要有一个家,一个孩子。这些,如今回想起来,都像一场幻梦,都像是踩在云上的呓语。

  云集独自在公寓里喝酒时,单程陪着小康看碟片,香港娱乐片,打打杀杀,场面热闹。小康笑得花枝乱展,高兴时拍拍单程的手背。他们很快就要结婚了。他们初识于一次饭局,小康一到,所有的人都开始献殷勤,除了单程。小康偏偏喜欢单程的冷淡,坐在他边上,笑盈盈地欣赏着他的清高。席散后,单程没有送小康,推说有事,到了半途,朋友打电话来告诉他小康的家境。单程顿时哑然,迅速回忆自己是否有失礼的地方。

  第二天,小康打电话来约他。小康开车来,他们一起去了郊外的高尔夫球场,他们对着满眼蔚蓝与碧绿,整颗心没有一丝褶皱,很自然地,他拥抱了小康,她的身体暖暖的,有一些矮小,脸偏圆,她不够美丽不够聪明,这一切都不要紧。

  重要的是她姓康。

  他们开始频繁见面,在小康的坚持下,他拎了许多礼物上门拜见康震。他未来的岳丈略有些沉默,眼神深邃,未来岳母却很喜爱他,问长问短,嘱他经常过来。

  他知道康震并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也知道自己的伎俩逃不出康震的眼睛,他所能做的只是加倍讨好小康。

  他另外租了房子,很高尚的地段,距离康家只有十分钟路程。有时他会步行至小康楼下,用手机和她电话,闲闲地说了许久的话,才告诉她自己就在楼下。小康哗一声拉开窗帘,脸上写满了幸福。他靠在墙上,叫她不要下楼,他深情地说,只是想多看看她,远远地看着已经心满意足了,夜深露重,他不忍她下楼,生怕她着了凉。

  这些温柔的话,使小康泪盈于睫。

  他有时神情忧郁,小康问他怎么了,他说工作上遇到麻烦。小康自告奋勇要帮他解决,他立刻沉下脸,变得很生气,扳住她的肩说,我不允许你插手这些事,这会让我们的感情变得不纯粹,答应我,否则我会很生气。小康叹息着搂紧他,假借他人之手帮他解决。

  只有他,不是为了她的家境,只有他,没有谋求地一心一意爱她这个人。

  单程不徐不急地放下了长线,他尚年轻,有足够时间足够精力与康家慢慢融合。

  斯憔坐在图书馆门前的长椅上,对良久说,我爱艾尔帕西诺。良久一边吃薯片一边开玩笑,即使想以身相许,也投效无门,死了这条心。

  斯憔白了她一眼,鞋跟在地上打转,虽然他身高一米七,眼袋厉害,但这些,都使我更爱他。

  良久侧了侧头,你恐怕爱上的是迈克。柯里安这个角色的阴郁残冷,而不是艾尔帕西诺本人。

  我爱艾尔帕西诺,斯憔认真地看着良久,重复了一遍。

  良久扔掉手里的塑料袋,欠了欠身,伸出右手说,傅斯憔小姐,我对你一见钟情,请你与我交往,请不要害怕在卧室里有枪声,也不要害怕我杀了自己的兄长,更不要问我几时使生意完全合法化。

  斯憔瞪了她一眼,看着不远处篮球场上正在练习远投的男生,他到底还要多少次才能命中?

  良久也回过头去,只要不失去耐心,总会有机会。

  斯憔幽幽地说,感情就不同了,耐心太好,很可能变成厚颜无耻,徒招人嫌。

  嫌就嫌,我才不怕。

  那你怕什么?斯憔问她。

  良久想了想,我怕没有钱,如果没有钱,我就不能请傅斯憔小姐吃蟹粉小笼啦。

  斯憔笑,嘴太甜,迟早有一天爬满蚂蚁。

  在说话间,那个男生竟然投中了一个三分球,他在夕阳的余晖里咧开嘴笑,那个男生叫小马。

  在半年后,小马成了良久的裙下之臣,可惜善良的没有吸引力,歹毒的却太具杀伤力,良久到底心里只容得下薄声一人。

  斯憔最怕的是米虫和死人。1996年,她在第一年夏天就丢掉了饭盆,因为发现饭中有一条死去的米虫,她站起来就走,握紧拳头,一手的汗。

  没有人知道她有多么害怕,那些软体的,蠕动的小动物。描述它们是一件很恶心的事,一直记得青蒲镇那些公厕里,夏天,三个蹲位,清洁工人拖拖拉拉,积了很久,不曾清理。那些恶臭的粪便里滋生了无数的蛆,无数的,软软的,白花花一片,不停地按着同一频率蠕动,叫人发疯。

  越是害怕越是屡屡撞见。小时候,亲戚送来许多香蕉,她随便拿一只剥了皮,然后尖叫着扔掉香蕉,大哭起来,一条白色的虫子趴在香蕉的顶端懵懂地看着她。

  另一件害怕的事情是死人,小时候,生活在一条阴暗的街上,在她慢慢成长的十年间,那条街死了无数人,各种各样的死法,一到晚上,整条街就陷入了阴森,她总是奔跑着回家,跑跑跑,觉得耳边是风,觉得后面有人,跑跑跑,不停回忆起这里死过谁,那里又死过谁。没有路灯,碎石小路,狭长而弯曲。

  小马是个很单纯的男孩,喜欢穿夹克衫,头发总是乱乱的,常常一缕头发很滑稽地翘起来。良久总是忍不住,踮脚帮他抚平。也许就是从这个细节开始,小马一心一意爱上了良久。他请她们吃冰淇淋,斯憔爱吃草莓味,良久喜欢巧克力味,小马自己吃香芋的。三个人坐在小卖部门口的遮阳伞下,从盛夏一直吃到初秋。

  断货了,小马就踩四十分钟的脚踏车去城东的大型超市买。他打电话来,让她们速速下楼吃冰淇淋。斯憔一边吃一边说,我总算明白什么叫齿冷了。

  良久穿着长长的黑裙,靠在寝室外的树上,捧着冰淇淋笑,我最喜欢在下雪的时候吃冰淇淋,记得有一年,我们镇上的冷饮店进货太多,天突然冷了,他们非常悲愤地把冰淇淋折价售出,上海光明牌的冰砖,蓝色包装,我就站在冷饮店门前大口地吃,一直吃,直至胃里结了冰。

  她童年时嫉妒过朵拉,朵拉的父母非常慈爱,夏天经常买光明牌的冰砖回来,拆了包装,放在小碗里留给朵拉。朵拉家也订牛奶,家门口有一个小箱子,那是朵拉固定不变的早餐。

  朵拉总是有许多食物,比如生煎馒头,她母亲下班时买上四只,扎在袋子里,回家时还是热气腾腾的。生煎馒头上面洒着葱花,香气扑鼻,朵拉要分给良久吃,良久淡淡地拒绝,她说,我不喜欢吃,不喜欢啊。

  其实是假的,她只是不要别人施舍,尤其不要朵拉。在她成长的岁月里,一直目睹着朵拉的幸福,合家团圆,温暖的,安全的。她曾经绝望地想,自己与母亲彼此伤害,在未来的日子里因为仇视而断绝关系,永不相见,而朵拉,嫁一个镇上的男孩,组建像她父母那样温善的家庭,相夫养子。

  朵拉会幸福的,良久在被母亲抽了两个耳光后,躲在被子里痛楚地想。

  张静文是一个酗酒的女人,起先喝啤酒,很劣质的那种。后来练出了酒量,喝啤酒已经很难醉了,就去喝白酒,非常之烈,良久一闻到刺激的味道,就觉得晕眩。她的母亲热爱晕眩,吃着花生米,大口地喝,仿佛杯中的只是水。

  张静文每次醉都不彻底,总还保留着三分清醒,然后用恶毒的眼神盯着良久。那个家是多么的小啊,良久无处可躲,所能做的就是习惯。她坐在边上写作业,一笔一划地,有一次张静文撕掉了良久的作业簿,撕完后,纠住她的头发,拿起剪刀,良久拼命躲,她那头天然卷的黑发自懂事后再没有剪过,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