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
起剪刀,良久拼命躲,她那头天然卷的黑发自懂事后再没有剪过,已经很长了,每天早上都要细心打理。
在无声的搏斗里,剪刀戳到了良久的额头,淌出了血。良久觉得痛,眼前是被鲜血唤醒的母亲,剪刀自她的手间掉落,上面还沾着良久十四岁的血。
良久略微仰起头,血还是源源不断地落下,一路经过秀挺的鼻梁,略深的人中,弧线美好的唇,尖俏的下巴。
她闭上了眼睛。
后来去了医院缝了三针,在缝合时良久已经不觉得痛了,甚至经年后,她再也想不起缝合伤口的过程,依稀记得医生在她脑门上裹了几层纱布,她稳稳站起来,就这些,甚至不记得当时张静文在哪里。
千灯镇卫生院的花园里有一株高大的松树,卫生院里飘荡着医院特有的药水味,接近于冰凉的,与挂号处冷幽幽的青石地,以及两边寂寞长廊的感觉是一脉所承的。
她每天上学都会经过卫生院,有那么几次,院门前围满了人。挤进去看,地上都是血,一直延伸至内,沿着血滴的提示往前,有某一间小屋,里面躺着重伤不愈的人,呼吸停了。
再平静的生活也有死亡发生,但他人的死亡,总是很轻易地就过去了。
千灯镇辖内的运河水上有一座历史悠久的南桥,记得某年,秋雨初歇,一个年轻男人为了二十块钱与人打赌,爬上了栏杆,双臂朝上,正待高呼胜利,却失去重心,从几十米高的南桥一头栽下,如跳水般。大家还在等他冒出头来,等了一会,再心怀侥幸地等,表情有些僵硬的,时间一点点消失,一点点,将他拖向了绝地。
他孤独地死去了,虽然他是那一带水性最好的年轻人。胆大心细,但还是死在了自己的强项上,他有一个温柔的未婚妻,他们的婚期在两个月后。
良久读初中时,南桥已经不胜负荷了,起先上下坡竖了石碑,以禁止过往车辆通行。
1994年,政府决定炸毁南桥,在原址上重建。炸之前,在五十米外搭了一座铁桥,当中用木板铺就,在上面颤颤走着,能感觉到桥的晃动,也能看到木板缝隙间下面莫测的河水。
也许爆破的时间没有掌握好,几个工人没来得及撤退,被震落的碎石板压住了,一个,两个,三个,艰难地呼救,逃生了。大家惊魂甫定,喘息着清点人数,惟独少了一个,最年轻的,他才十八岁,外地人。
急忙搬动石头,寻找他。听说他尚有呼吸,也听说当时已经七窍出血,运河两岸站满了一片唏嘘的看客。
有一个年长些的,背起了已经变形的身体,飞快踏过铁桥,朝卫生院跑去,看客们的眼神便一路跟过去,也有一部分身影跟随。
少年死后,家属获赔了很大数目的赔款,于是就淡化了悲剧意义。毕竟,所有的生灵都要死,不是所有的死都有获得。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中间已经炸空的南桥一直保持着断桥的姿势,两岸的人只能走那座临时搭建的铁桥,直到完全适应它的晃动。
良久离开千灯那一年,政府终于继续执行当年的方案,重建了南桥,清除了旧日记忆。
铁轨,关于铁轨的故事,千灯是有铁路的,在镇的东面。千灯是一个很小的镇,只有慢车才会停靠,小站是一排陈旧的房子,外面有白色的栅栏,种植着低矮的冬青树,铁路两边时常有泡沫饭盒,它们自那些南来北往列车的窗口中扔出。
铁路是一件奇怪的事,漫长延伸,大多笔直,偶尔交叉。呼啸着风驰后,一片沉寂。铁路也是件很寂寞的事,良久小时候经常和朵拉、费列跑到镇西去,她一个人在铁轨上踏着枕木,有规律地一步步走,火车来前会有灯光及鸣笛示意,她会飞快跑出危险地带。
而朵拉和费列则在一小段已经废弃了铁轨上踩步,枕木间生出了草,特别的,特别的寂寞。
后来他们成大了,早就不去铁轨边,而阿狼还去,阿狼比他们大一岁,低三个年级。阿狼是一个白痴,虽然他父亲是医生,但对此束手无策。在阿狼六岁时,他父母又生了一个女孩,很健康。没有人喜欢阿狼,包括他自己,他上课时坐在三只脚的椅子上,最后一排,趴着睡觉,留级与否全看班主任的心情。阿狼会写自己的名字,徐志东。其实他是有学名的,但大家都叫他阿狼,因为他一生气,就像狼一样嚎叫。
阿狼的生命已经完全多余了,他偷吃了妹妹的食物,挨了母亲的耳光,一生气,就嚎叫着冲出了家门,阿狼生平第一次离家出走,没有经验,只是一直往西走。
他不懂得灯光的指示,也不懂得鸣笛的含义,他呆若木鸡,站在铁轨上,一个庞然大物在瞬息间吞没了他。他来不及喊一声疼,在风声呼啸间结束了生。
阿狼的葬礼很简单,他的父亲没有故作哀伤,母亲因为临死前打过他而心怀歉意,他妹妹远远地坐在椅子上啃苹果。
阿狼所有的衣物一把火烧成了灰烬,火势很旺,风将火吹得有一些内旋,老人们说,这表示阿狼来取东西了。
在小小的千灯镇,十八年中,良久耳闻或目睹诸多死亡。运河水的浮尸,炸桥时压扁的尸身,铁轨上无情地碾,依然不能明白死亡的真谛。肉体失去意义,灵魂不知所去。她十七岁时在书店买了一本书,专门探讨死后灵魂的依归。
书上说,有那么一些人,车祸,手术,或别的原因,短暂失去了生命,他们看到了自己的肉体躺在某处,而另一个自己失去了分量,飘在空中,看到了一条隧道,无比地欢欣,无比地,然后,他们起死回生,醒来时依然记得曾经发生的种种。
我们害怕死亡,源于对未知的恐惧。
许致贞出生在一个小镇,后庄,风平浪静地长大,功课很好,考大学不成问题。十八岁那年,参加学校运动会,报了一百米和标枪,他虽然不高,体能却相当出色。班主任刘老师拿着表格,苦着脸问,谁参加三千米?不能空缺啊。
众人皆低下头,刘老师试探着和许致贞商量,要不你标枪别掷了,跑三千米好不好?
许致贞还未开口,已经有人叫起来,那怎么行?许致贞的标枪是稳拿第一的,没道理放弃优势项目啊!
刘老师指着那个说话的人,那么苗新成,就你了,就你了,三千米!
苗新成眼睛得大大的,刘老师,你要我死,你简直是要我死啊!
死不了的,我还没听说过有跑三千米跑死的,刘老师不管苗新成的抗议,唰唰唰,填上了他的名字。
苗新成绝望地抱住头,刘老师,我会给咱们班丢脸的,一定会的!
没关系,重在参与,你就一个人慢慢跑着玩,后面又没有鞭子赶你!刘老师哈哈地笑。
下课后苗新成跑到许致贞桌前,拉着他的袖子说,许致贞,你要记得我的恩情啊,我绝对是舍己救你!
许致贞微笑着点点头。
开运动会的那天万里无云,校园里飘荡着铿锵有力的旋律,喇叭里传来播报运动员编号的声音,是一个长头发的女孩,声音柔美,她暗恋许致贞,念到他的名字时,有一些微颤,许致贞,379 号。
在微风吹拂的操场上,许致贞穿着白衬衫,黑长裤,没有像别人那样穿T 恤,短裤,钉鞋。他极干净利落地领先两个身位,拿到了高中组男子一百米冠军,按着喇叭里的提示去主席台领了奖品,一只钢笔,一本很厚的硬面抄。主席台上正对着麦克风喊加油的女孩侧过头,微笑着看了他一眼。
下午一点,标枪比赛开始了,前面的七名选手已经一一掷过了,许致贞最后一个。他举起标枪,提了口气,长长的标枪夹带着风声飞出去,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来不及收手,来不及躲避,命运的手紧紧抓住了咽喉,标枪飞行的轨迹宣判了苗新成的死。
当时他和一帮人站在远处等待标枪着地,然后测量许致贞的成绩。他侧身和别人说,看准了,我们班的许致贞,绝对第一名!
谁也没有想到,许致贞超水平发挥,掷出了令人咋舌的距离,标枪准确地击中了苗新成的脑部,太阳穴附近,他即时跌倒在地,有两秒钟的空白,离苗新成最近的男生扑上前去,待要背他去医院,却不知如何处理插入脑中的标枪,一下子慌了手脚,四面八方的人拥上前去。很快,救护车来了,割掉一部分标枪,将苗新成抬进车内。许致贞站在原地,背脊发凉,直觉告诉他,苗新成必死无疑。
长发女孩从主席台跑下来,接近了许致贞,泪水哗哗地流。她很想安慰许致贞,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许致贞的噩梦开始了。
苗新成的父亲苗德生,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做草席生意,在当地颇有名气,只有苗新成一个儿子,准备让苗新成一毕业就帮他打理生意。
骤闻儿子噩耗时,苗德生在打麻将,他对报信人破口大骂,操,你这龟孙子,你他妈的才被标枪射死!标枪,标枪……他重复了几遍,语气渐转凄厉,操,他妈的标枪,标!他一把抓过报信人的衣领,龟孙子,有种再说一遍!
报信人奋力挣扎,苗哥,真的,新成死了,被一个姓许的杂种!
放屁!苗德生两手掐住报信人的喉咙,我儿子报名跑三千米,关标枪屁事,操!
边上的人急忙拉开青筋暴起几欲发狂的苗德生,报信人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地重复,苗哥,新成死了,被标枪射中了脑袋,现在躺在医院里。
苗德生沉重的身子跌了跌,靠在桌子上,用力一扯,桌布上的麻将牌劈哩啪啦洒了一地,他冲了出去。
苗德生开着卡车,把儿子的尸体运回了家,也把许致贞一同押回。到学校里时,许致贞还站在现场,边上有个不停哭泣的长发女孩,她一看到来势汹汹的人群,惊得连连后退。
苗德生看到许致贞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如此杀了他,太过便宜。他立誓要让许致贞比儿子惨十倍,百倍,这个想法一旦形成,就变得极克制,挥了挥手,叫人抓走许致贞。许致贞站了那么久,双腿早已麻木,被人半拖着,夕阳西下,一抹凄艳,徒劳挣扎,起了风,但阴霾不曾散去。
标枪插入脑内,深达六厘米之多,伤中大血管,造成大脑颅内出血,苗新成其实当场就已死了,抢救不过是形式。
赵平很迅速地胖了,人一过稳定舒适的生活,就情不自禁地发胖。曾碧樱在一家职业高中做老师,往后几十年都交给了学校,他们在一年后有了一个女儿,小名桔子。
桔子出生在春天,斯憔一直记得桔子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打哈欠时眉目拧在一起。斯憔轻捏桔子身上嫩嫩的肉,快叫干妈!
碧樱笑着说,你以为我生的是天才?斯憔俯身,轻吻桔子柔滑的脸,你生的是天使。
桔子像天使一样,给曾家带来了欢声笑语。桔子会笑了,桔子会爬了,桔子长牙齿了,桔子会叫爸爸了,桔子会走路了,晃动着小脑袋,踉踉跄跄地从妈妈的怀抱里扑向了爸爸,桔子甚至可以一个人扶着墙壁,从客厅走到厨房去找奶奶。桔子摔倒了也不哭,桔子多么勇敢,所有的人都爱桔子,她粉妆玉琢,愿意把自己的巧克力分给别人,和所有来客吻别,很早就上床,半夜也不闹,她喜欢穿红色衣服,喜欢汽球,最大的理想就是吃很多很多的奶油,她第一次吃蛋糕时,把整张脸都凑上去,她喜欢拍照,喜欢对面人家养的西施狗,隔着防盗门热情地打招呼,小狗狗,小狗狗。
Rexwoo 2003…12…1 10:05
空城(网络完整版)
桔子小小的生命停在了夏日午后,车祸,在同南街,并不拥挤,车煞不住,那么小的一个小人,摇摇晃晃,桔子被车轮压过,小小的一团,在此之前,她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疼。
像一只被踩烂的桔子,五脏俱裂,汁水四流,碧樱发疯般纠住赵父,你为什么没有看好桔子,为什么不看好她,你这个魔鬼,你杀了我的桔子,我的桔子!
赵父老泪纵横,满脸都是痛苦皱纹,他这辈子从来没有犯过这么严重的错误,从来没有。他一向谨慎行事,但那天确实疏忽了,尽管只是五秒,只是五秒,便葬送了桔子。
他在街边的报摊掏钱买一份当天的报纸,桔子看到对面街上有一只雪白的宠物狗,开心地跑过去,她不懂得横穿马路的危险,不懂得先看一下两边的车况,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过马路,也是最后一次。
斯憔失眠了,长久地躺在被窝里,静等天亮。电话就在床边,但凌晨三点可以打给谁,她不敢打给致贞,怕他生气,而她是在乎他的,不想打给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