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罗





  慕容琅有种出世的宁静,她对生活的需求,止于吃得饱睡得足穿得暖,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她像一个极小的孩子。
  晚间我翻来覆去,无法成眠,盘算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冲出这辑照片。
  早上在飞机上难免精神欠佳。
  飞行的路程并不长,数小时就到了。
  慕容琅的护照并没有过期,真是幸运,轮行李的时间我陪她打电话回家。
  那个电话不通,问电话公司,说号码早取消了。
  我与婀娜面面相觑,但慕容琅并不着急。
  她面红红地不好意思,〃真不知应该打扰你们之中的哪一位?〃
  婀娜为难了。
  我从来不以为一下飞机就会跟慕容琅说再见,我对这个少女有好感,是以拍胸口说道:〃住到我家里来吧。〃
  婀娜说:〃她一个人住你家不太好吧。〃
  我没好气:〃她跟尼泊尔土佬混呢,更加身败名裂。〃
  婀娜问她:〃你觉得如何?要不要跟这个土佬回去?本来应该由我收容你,可是我屋里已经有三个同伴,挤不下了。〃
  慕容琅说:〃不相干,我跟乔走。〃
  婀娜笑道:〃乔,你总算有女人相信你了。〃
  我叹口气:〃来,慕容琅。〃
  我们在飞机场外拦截了一辆计程车,向家里驶去。
  一路上她左顾右盼,观赏着沿路风景,默默无言。
  我把她带到家,约法三章。
  她很喜欢我房中的摇椅,把它端到露台,一下一下的坐着摇。
  我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说:〃替你登报纸寻人好不好?不是不喜欢你,也许你家人——喂,喂——〃
  她在摇椅上憩着了。她真是听天由命,没一点心事。
  我替她在各大报章上登寻人广告:〃慕容琅抵港,亲友请电****。〃
  登了两天,一点音讯部没有。
  我对阿琅说:〃我血本无归呢,飞机票、广告费,还有你三天来的食宿费用——只好将你卖掉抵债。〃
  琅傻气的笑。
  〃你这个孩子。〃我说。
  我的公寓分为两部份。一半隔为黑房及摄影室,另一半是一个大厨房与睡房。
  阿琅把这里当自己家一样,十分习惯自在,她是个好帮手,我俩一下子,
  把所有的尼泊尔照片冲了出来。
  婀娜来看过我们一次,又替阿琅署了许多日用品。琅很感激她,叫她〃姐姐〃。
  婀娜问:〃你几岁?〃
  〃我廿六。〃琅说。
  婀娜说:〃我还比你小一岁,不过不打紧,我仍然是你姐姐。〃她真的很诚恳。
  阿琅毫无机心地笑,
  我很烦恼,〃阿琅,你一定足闯了祸才到西藏去的,你家人不要你了。〃
  那日半夜,电话铃响得震天骰。
  我睁开眼睛看手表,三点一刻,哪个捉狭鬼?
  我取过电话筒,〃喂?〃
  〃你是谁?〃那边是一个女声。
  我不由得有气,〃你打电话来,你不知道你找谁,倒要问我我是谁?〃
  〃我找慕容琅。〃
  〃她在我这里,你是她的什么人?〃我身上的瞌睡虫全跑光了。
  〃阿琅在你这里?〃她问:〃有什么证明?〃
  〃什么证明?她就睡在我这里。〃
  〃你是她的什么人?〃
  我光火,〃你是她的什么人,你别纠缠不清好不好?你到底要不要找慕容琅?抑或是看了报纸来瞎七搭八?〃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我过来见阿琅,你把你的地址说一说。〃
  〃你是她的什么人?〃我再问。
  〃我是她的继母。〃好家伙,终于有人来认领。
  我将地址说了一遍。
  〃我马上来,你叫醒阿琅。〃
  〃如果你是她的继母,〃我说:〃你应该知道,阿琅睡着了不容易叫得醒。〃
  那边搁了电话。
  我起身去摇阿琅。
  阿琅转个身,我再推她,阿琅像是关闭了睡掣,要待明天早上才会按时开启。
  我放弃。
  楼下静寂万分,我在露台向下望,不到五分钟,便有一辆中型的日本车驶进来,停在路边。车子里走出一个女子,从大厦高处看下去,只觉她年纪还轻,瘦长身材,与她同来的,尚有一个穿制服的司机。
  她自称是阿琅的继母。
  没一会儿,门铃响了起来。
  我前去启门,一看来客的面貌,就诧异得怔住了。她是那么年轻,不会比阿琅大,而且容貌那么秀丽动人。
  〃你是——〃我凝视她。
  〃我在电话中已跟你说过了话。〃她冷冷地说。
  〃请进来。〃我忍不住将眼光留在她身上。
  她转头嘱司机在门外等,跟我进屋子。
  〃阿琅呢?〃她匆忙地问。
  我指一指地上的阿琅。
  她连忙蹲下看,〃果然是阿琅,〃她说,声音中充满了惊喜。她伸手摸摸阿琅的脸蛋,〃阿琅。〃但是阿琅这只呆瓜,并没有醒过来。
  我的女客找了一张椅子坐下。
  〃先生贵姓?〃她问。
  〃我姓乔。〃我答。
  我直视她。他们慕容家的女子,一个比一个美丽,但这一位的容貌与阿琅又不同,她是冰冷的,眼睛中充满敌意,嘴唇薄薄的抿得很紧,头发梳得光光,露出额角一个发尖,身上一袭白色麻布的时装,正是最新流行的式样,耸肩,窄袖。
  她并不介意我盯着她看,问我:〃你在什么地方找到阿琅?〃
  〃尼泊尔。〃
  〃什么?〃
  〃尼泊尔。〃找解释,〃我是个摄影师,在尼泊尔拍一辑照片,碰见了她,她叫我把她带回来的。〃
  〃她身体很健康吧?〃她问。
  〃看上去完全没有不妥之处。〃我说。
  〃她失踪有五六年了,〃她匆促的说:〃家里一直找她。〃
  〃老天。〃我说。
  〃这几年内发生了很多事……〃她改变话题,〃乔先生,这次谢谢你。〃
  我微笑,〃光谢没用呢,阿琅欠我飞机票。〃
  〃那自然。〃她说:〃我们一定偿还。〃
  我说,〃阿琅要到明天早上才会醒,你要不要先回去?〃
  〃都快五点了,〃她说:〃要是你不介意,我在此等一等。〃
  我说:〃我无所谓。〃
  我走到厨房去做咖啡。
  她在我摄影室内踱来踱去,目光如炬,打量着我拍摄的照片。
  夏天的南国天亮得早,喝完了咖啡,已经有小鸟鸣叫。
  她没有一丝倦容,浑身散发着紧张的神色,与阿琅的随和温婉刚则相反,但她仍然是一个罕见的美女。
  我不知应说些什么,室内一片死寂。幸亏阿琅醒了,她打一个呵欠,一骨碌坐了起来。
  她的继母跟她说,〃阿琅,我们回去吧。〃声音镇静得多了。
  阿琅睁大了眼睛,〃是你,你终于来了,爹爹呢,爹爹为什么不来接我呢?〃
  〃阿琅,一切回家再说。〃
  〃回家,〃阿琅说:〃啊,当然,我要回家。〃
  〃走吧。〃她的继母催促她,〃不能再打扰人家。〃
  阿琅依依不舍的看着我。
  我耸耸肩安慰她,〃千里搭长棚,无不散的筵席,把我当那两只犁牛一般看待好了。〃
  阿琅笑了。
  〃再见。〃我送她们两人出门。
  我交上名片说,〃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门外那个司机,等得几乎要变石头人了。
  阿琅几乎是被挟持走的,我们没来得及道别。
  中午婀娜来探望我,我告诉她一切。
  婀娜说:〃唉呀,你怎么不叫我来见识见识?〃
  〃半夜三更,不便打扰你。〃
  〃你的意思是,那个慕容太太,跟慕容琅的年纪差不多?而且长得一般美丽?〃
  〃一点也不错,但不是同类型的美,阿琅是个小迷糊,而这个慕容太太,她十分精明。〃
  〃如果让你挑,你挑哪一个?〃婀娜忽然问。
  〃问到什么地方去了?简直一点头绪也没有。〃我白她一眼。
  婀娜固执,〃告诉我嘛,你挑哪一个。〃
  我说:〃如果让我挑,我一个也不要。〃
  〃为什么。〃
  〃不为什么,感情是很主观的,我不喜欢稀奇古怪的女子,她们令我紧张。〃我说:〃日常生活,最要紧是舒适轻松。〃
  婀娜笑问:〃所以你离家出应,靠拍照混饭吃?你老子逼你上进,令你紧张?〃
  〃你说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悻悻然,〃瞎七搭八。〃
  婀娜哈哈大笑。
  就在这时候门铃大响,婀娜会开门,与门外的人说了半晌,取着一个信封回来。
  〃挂号信。〃我问。
  〃不,慕容氏派人送来给你的。〃她把信封交给我。
  我拆开,是一封幕容琅写的感谢信件。
  〃你猜啊,会不会再找你?〃婀娜问。
  〃我想会的,〃我放好信,〃她对两条牛都依依不舍,何况是我。〃
  〃你会追她吗?〃婀娜又问。
  我气结,〃我不打算回答这种问题,你要的照片全部冲了出来,快取了走,还我耳根清静。〃
  婀娜笑嘻嘻的取了照片走,〃我会尽快把稿费给你。〃她说。
  今天是我与母亲吃茶的大日子,我特地换了西装去约好的地方等她。
  她说来说去那几句话:〃你还不打算搬回来住?〃〃你爹伤心呢。〃〃将来你儿子不听你的话,你就知道滋味了。〃〃整天拿着只相机走,一点没出息。〃
  我已听得麻木,问她:〃妈妈,你也是个在上流社会中走动的名媛,上次什么慈善筹款你还扮了妲已在天桥上走——喏,就是吓得我打烂相机的那次——〃
  〃见你的大头鬼。〃她骂我。
  〃你可有听说过有一家人,在香港住,复姓慕容?〃
  〃慕容?〃
  〃是,想一想,老妈,你有没有听说过?〃
  〃慕容氏早已家散人亡,问来作甚?〃妈妈不悦。
  〃是吗,你说给我听,怎么家散人亡?〃我太好奇。
  〃慕容家的老头子一去世,就没有人承继偌大的事业,业务结束了十之八九,虽然不愁没钱花,到底一代不如一代,如今出风头也轮不到他们。〃
  〃没有儿子吗?〃
  〃有一个儿子,脾气跟你一样呢,好吃懒做,移民在外国,根本不回来的。〃
  〃他们家,是不是有一个年轻当权的女人?〃
  〃我早知道,问问就问到这狐狸精的身上了。〃妈妈跌足,〃是不是?果然。〃
  〃说给我听,我喜欢听。〃我兴奋起来。
  〃你疯啦你?这种小报上的传闻,有什么好听的?〃妈妈责我以大义,〃我才不做’八婆’。〃
  我笑,〃妈妈,你连妲己都做过了,还有什么妨碍呢?〃
  〃你这孩子,真造反了嘛。〃她为之气结。
  〃来,慕容家的事,略告诉我一二。〃我央求,〃不然的话,你找我出来吃茶,我就推你说是没空。〃软硬兼施。
  〃难怪你父亲要轰走你。〃妈妈没奈何,〃我与慕容氏没有来往,不知道那么多。〃
  〃可是你知道那狐狸精的事。〃我提醒她。
  〃只听说某人在晚年搭上了一个比他女儿还年轻的女人,之后某人就一蹶不振,而家产也落在这个女人手中。现在也快散得七七八八了。〃
  我点点头,〃你有没有把这个故事告诉父亲,叫他当心做人?〃
  〃你爹有你这个儿子还不够?他不用狐狸精帮忙。〃她瞪着我说。
  〃你有事没事就损我,〃我不悦,〃我又不败家,况且我有三个那么能干的哥哥,我有条件做艺术家。〃
  母亲软下来了,〃说起你那些哥哥,真没话讲。〃
  〃刻薄成家,跟老爹一样,〃我不屑,〃逢商必奸,我也没有话讲。〃
  〃穆儿,你已无药可救了。〃妈妈瞪我一眼。
  与她话别后,我约了与婀娜吃晚饭,她将稿费支票交在我手中。
  她说:〃我去打听过慕容家的事了。〃
  〃是吗?〃我故作不经意状,〃你那么好奇?〃
  〃原来慕容琅在五年前失踪的时候,她父亲四处派人寻找她,悬过暗红。〃
  我抬起眼。
  〃后来她父母相继去世,这件事不了了之。〃婀娜说。
  〃她继母呢?没有继续寻找她?〃我问。
  〃阿琅在西藏,请问怎么寻找?〃
  〃她为什么要出走?〃我问。
  〃没有人知道,以前她也是社交圈子的红人,看,〃婀娜在公事包里找出一叠剪报,〃她订婚的那夜,拍了不少照片。〃
  我接过剪报,报纸照例已经发黄了,但照片上那个漂亮的女孩子显然就是慕容琅,衣着虽过时,但看得出是当时最时兴的打扮。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沉吟,〃可不可以写一个故事?〃
  婀娜说:〃我想写这个故事,如今的小说太虚无缥缈,有个真实的背景比较踏实。〃
  我冷笑,〃除非你打算写一家八口一张床或是红卫兵,否则再实在的故事也会被打入虚无类。〃
  〃那我不管,我是写定了。〃婀娜极有决心。
  〃再好的故事,也要流畅的文字衬托。〃我提醒她。
  〃是,我会尽力写。〃她说,仿佛写小说如挑泥,尽力就会好。
  〃谁帮你做资料搜集?〃
  〃我自己,一切像抽丝剥茧,很快会真相大白,我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