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罗





  〃怕什么?我一日不爱他,一日不必怕他。〃阿琅夷然。
  至理名言。
  〃你继母可知道你的事?〃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阿琅说,〃以前我试过与她斗,没可能的事,现在早已放弃。〃
  〃是否她太强?〃我试探地问。
  〃不,她完全不还手,也不闪避——也许你说得对,是太强了,大勇着怯,大智若愚。〃
  我眯着眼睛看镜头,〃你离家出走,不是为了她吧。〃
  阿琅不答。
  我怕她疑心我在盘问她,略略移转话题:〃如果我约她拍一辑照片,你猜她会不会答应?〃
  阿琅答得很干脆,〃你问她好了,〃
  这小子也不是好惹的,她与继母间始终有芥蒂。
  〃你称呼她为什么?〃
  〃阿馨。〃
  我站起来,〃好了,现在让我看看你全身最有特色的地方在哪里。〃
  阿琅解嘲地说:〃我父亲的名声。〃
  〃别这么说,牙齿……牙齿很美,在尼泊尔用什么牙膏?居然维持那么好的齿质,奇迹,头发也不错……琅,你最大的损失是毫无缺陷美,怎么搞的,连雀斑也没有。〃
  〃我可以走了吗?〃她气馁。
  〃照片冲出来以后,我会通知婀娜。〃
  〃你拍照太马虎。〃
  我恐吓她:〃当心我将你自十二楼扔下去,你胆敢说这样的话。〃
  她用毛巾擦干头发。
  我收好相机。
  〃下午带我去游泳?〃她试探的问。
  〃没可能。〃我说,〃下午没空,我要到教授家去。〃
  〃你还在念书?〃她诧异。
  〃早毕业了,〃我说,〃他是我的好友。〃
  〃能不能带我去?〃她问。
  〃你是陌生人,人家要特地招呼你,多烦。〃
  她央求:〃带我去。〃
  〃我们不过是听听音乐之类,你别烦好不好?〃我怪叫起来,〃跑到街上去吹声口哨,包管男人一箩筐一箩筐的涌上来,干吗要缠住我?〃
  她目定口呆的看着我,想哭想哭的样子。
  真要命。
  我恨恨的说:〃女人都是附骨之疽。〃
  只好带着她往教授家。
  教授在家等我,打开大门,伸开双手,〃我的天才学生,今天又是什么风把你吹来?〃
  〃太太呢?孩子呢?〃我问,〃好吃的食物呢?〃
  他看到我身后的阿琅,〃咦,这位小姐是谁?〃
  我只好为他们介绍。慕容琅这样浓妆奇服,难保教授不会误会。
  我补充说:〃我们是普通朋友。〃非常此地无银三百两。
  教授的三个孩子跑出来,齐齐挂在我脖子与肩膀上,我算是树,他们权充猢狲。梁教授迟婚,五十岁了,孩子们才十岁八岁,精灵可爱,一点也不像教授那么木讷。
  阿琅见了他们大乐,呼啸一声,叫孩子们到她身边去,立刻玩成一团,我没好气地白她一眼。
  师母悄悄问我:〃你女朋友?〃
  〃我才没有这样的女朋友。〃
  〃你几时才肯安定下来?〃
  〃没遇到好的女孩。〃
  〃你太挑剔了。〃
  〃真的,没遇到。〃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她?〃我指着阿琅问道。
  〃不,不是她。〃师母微微笑。
  我莫名其妙,〃可是我不再认识别的女人了。〃
  〃婀娜。〃
  〃婀娜!〃我说,〃她又不是女人。〃
  〃什么?婀娜不是女人?〃师母既好气又好笑。
  我说:〃婀娜从来没有给我一个女人的感觉。〃
  〃婀娜是女人中的女人,〃师母很认真,〃兼有男儿气概,单说外貌,已是上上之姿,工作能力强,有独立精神,配你正好,乔穆,这样的人才,你夫复何求呢?〃
  我沉吟良久,〃可是,可是婀娜从来不给我那样的感觉。〃
  〃什么感觉?大地震动,仙女散花?〃师母笑眯眯的问。
  我说:〃总有煞风景的智者来提醒我们,世界上没有爱情这回事,什么要互相了解体贴,感情可以培养之类,我最不要听。〃
  〃你这小子!〃师母说。
  〃瞧,恼羞成怒了。〃
  〃那么这位慕容小姐呢?〃
  〃她需要太多的呵护——咦,怎么搞的?我不想结婚。〃我说,〃太早了,我乐得自在。〃
  师母说:〃可是每个人都知道你是那么寂寞。〃
  阿琅抱着梁家最小的孩子走过来说:〃乔穆才不寂寞,终年累月有美女围着他。〃
  〃难怪你不读文学学摄影。〃教授看着我笑。
  阿琅看着我说:〃你学的是文学?〃
  〃别多事,孩子们那么好玩,多与他们调笑。〃
  教授说:〃不是,他念科学管理,回来后央求我收他读文学,后来又爱上了摄影机,是个非常多心的家伙,太不专一了,〃他向阿琅眨眨眼,〃你要当心。〃
  〃人家慕容小姐才不用当心。〃我说。
  师母端出点心,我们吃将起来。
  阿琅羡慕起来,〃真幸福,我就是希望有这么一个家庭。〃
  师母笑着说:〃那还不容易,仅够温饱而且,一大堆孩子,最最原始的家。〃
  琅不响。
  琅一定是想起了她自己的家,慕容家的事必然复杂得不得了。
  我对教授说:〃本来我是有话要说的,但是现在,〃我看琅一眼,〃不方便,下次吧。〃
  〃随时都可以。〃教授说。
  琅说:〃乔穆一向不尊重女性。〃鼓起了腮。
  大家都笑了。
  不多久我带着琅离开,梁家的孩子挥着胖胖的小手臂欢送我俩。
  阿琅说:〃将来我的家也要这么美满。〃
  〃不容易,现代男女之间的事复杂得很,我的一个朋友再婚,他的前妻带着现任丈夫与这人跟前妻生的儿子来贺他,而与前妻生的儿子则做他与新婚太太的花童。〃
  琅呻吟一声:〃我没听懂。〃
  〃真是难懂,一言难尽。〃
  琅说:〃吃苦的总是孩子们。〃
  〃孩子们看得很开呢,只是将来每人都可能有暧昧的亲戚,不可乱谈恋爱,免得乱伦。〃
  慕容琅说:〃我有三个母亲,不知有没有同父异母,或是同母异父的兄弟姊妹流落在外。〃
  我觉得滑稽,想张大嘴笑,但随即悲哀又袭上了我的心,可怜的阿琅。
  我问:〃你是第几个母亲所生的?〃
  〃我生母排第二,母亲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过她是否填房,父亲头一个妻子无端失踪,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她没有儿女?〃
  〃有,大姊姊是她生的,但是大姊姊也从来没提过。我发觉我们家没人抱怨,没人解释,相处数十年也没有对话,就净说今天天气哈哈哈。〃
  〃你此刻问大姊姊还是来得及的。〃
  〃不,来不及了,大姊姊去世了。〃她黯然。
  啊。
  〃你可以问阿馨。〃我又说。
  〃她?她知道得更少。她有一门不闻不问的艺术,无人能及。〃阿琅说,〃就拿这一次来说,虽然我失踪五年,她提也不提,我究竟在这五年内到过哪里,做过些什么,她根本若无其事。〃
  那就很高明了,我颔首。在大家庭中生活,非得如此不可,难为她那么年轻就懂得这个道理。
  〃不错,我们是一家子,〃她解嘲地说,〃但是比陌生人更陌生。〃
  比起她来,我略为幸福一点。但是我又多久没见哥哥们了,又多久没与父母好好的坐下来诉说心中之事了?这一幢幢厚厚的无形的墙,到底是什么时候筑起来的?
  琅说:〃一屋子挤满了人,兄弟姐妹一起长大,但却无限寂寞。我一生之中所遇到的人,最热情的除了敏敏哲特儿,便是婀娜。〃
  我问:〃我呢?岂有此理,我竟然没有份?〃
  〃当然还有你,乔穆,我简直爱你呢。〃她摇动一头鬈发。
  〃那倒还不必,虽然慕容家已给了我酬劳,但我对你,可真是没话讲的。〃
  我送阿琅回家,而其实是想见一见宁馨儿——呵,这样的名字配这样的女人。 
 


  
 
 
  
 

第3章 
 
  琅仍然住家中,她的房间乱成一片,我找不到一角整齐的地方可以坐下。
  琅很有歉意,一直解释她以前不是这个样子,自从……
  我躺在一张柔软的沙发里,她穿过的衣服都有一股香味,我竟与琅混得这么熟了,啊另一个婀娜,我有这个本事,可以把所有的女孩子都变成兄弟般。
  宁馨儿呢,她在哪里?为什么不过来瞧瞧我们?她到底是一个贵妇——掘金女郎——慕容精忠分子——苦寡妇,抑或扮演了所有的角色?她的真面目又是什么样子的?
  我大声问:〃阿馨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我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有人答我。
  我跳起来,她就站在我的身边。
  曹操到了。
  琅说:〃他对你最有兴趣。〃眼睛看着阿馨。
  宁馨儿穿一件白色衬衫,一条旧的粗布裤,足踏软底芭蕾舞鞋,这样普通的衣饰,在她身上,变得熨贴无比,大方高贵,一点也不平庸,现在这样子跟昨天在电视上看见她,又完全不一样。
  她把琅凌乱的衣服拨开一边坐下,问琅:〃工作如何?还高兴吗?〃
  〃非常辛苦,非常快乐,被摄影师骂得狗血淋头,然而我想一切还是值得的,我现在做人略有目标。〃
  她继母闲闲说:〃流浪了五年,并没有寻找到目标吗?〃
  琅不响。
  宁馨儿叹口气,〃你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琅赔笑:〃你口气益发像个母亲了。〃
  这两个年轻女人的关系是这么特别,我诧异极了,深觉有趣。
  宁跟着说:〃你要是喜欢工作,不如到自家公司寻个位置,慕容家再没落,比起那些暴发户又还胜几筹。〃
  琅说:〃你为什么不改嫁呢,尽坐在慕容家噜嗦。〃
  〃我改嫁?这一辈子你休想,倒是你是我心头一块大石,能嫁掉你就好了。〃
  〃我碍你什么?我又不是你生的。〃
  〃为你好。〃
  〃我为的也是你好。〃
  我觉得这对白简直精彩绝伦。
  终于宁馨儿说:〃好了好了,只要你高兴。〃
  〃你呢?〃琅问。
  〃我什么?〃
  〃你高兴吗?〃琅加一句。
  〃我?〃宁馨儿抬起了头。
  〃你为慕容家,也精疲力尽了,也该想想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了。〃
  宁勉强的笑,〃你这个糊涂蛋,倒教起我怎么过活来了。〃她转头走。
  〃你上哪儿去?〃
  〃我与艺术厅的人有事要商谈。〃
  〃谈啥?〃
  〃你爹收着的那些瓶儿罐儿,总共一千两百多件,我实在受不了,索性以他的名义捐出去,人人可以欣赏,也是德政一宗。〃宁馨儿说,〃你若是不赞成,就由你接收。〃
  琅吐吐舌头:〃我才不要,二哥哥要不要?〃
  宁馨儿叹口气,〃他亦不要。〃出去了。
  我奇极,问琅:〃什么罐子瓶子?〃
  琅耸耸肩,〃我也不清楚,许是古董,没人承继爹的兴越,不如让公众欣赏。〃她的不在乎是真的不在乎。
  我怪叫一声,都说我自家老爹够阔,看来还不值人家一只角。
  〃要不要我送你?〃我问。
  宁馨儿的脸忽然又冷下来。
  〃她有司机。〃琅取笑我。
  我不响了,仍然将自己埋藏在沙发中。
  琅问:〃你喜欢她?〃
  〃我被她吸引。〃
  〃很少男人不被她吸引。〃琅叹口气,仿佛有感而发。
  〃很多人追求她吧?〃我问。
  〃你很想知道?〃琅的大眼睛闪烁。
  我不好意思。
  〃你认为她美?〃琅反问我。
  〃我见过很多美女,〃我说,〃她的五官并不见得完美,说到美,你比她好看,我被她面孔背后的故事所吸引。〃
  〃一般男人则被她的财富所吸引,〃琅说,〃她身家非同小可。〃
  〃你的身家也不简单呀。〃我取笑她。
  〃从来没有人追求我。〃琅沮丧说。
  〃敏敏哲特儿呢?那个有着大学文凭的酋长,他也够照吧,听说尼泊尔以前的神像都以桂圆大的金刚钻作眼睛,〃我夸张地形容,〃而整座屋顶都以黄金铺成的。〃
  琅反问我:〃然而住在那种地方,又有什么快乐可言?你试问问阿馨,看看她可快乐?〃
  〃话不是那么说。〃我惋惜地想:他们都是捉到鹿不懂脱角的那种人物,可怨不得人,他们做人没有嗜好,所以痛苦大,乐趣少。我与婀娜两人简直万事俱备,独欠东风,那东风偏偏又不与周郎便。
  若我们有钱,可以合作拍摄全世界最美丽的摄影集。
  光是那一千两百只瓶子!一只碗上的米通花纹就可以拍得又精又妙……,唉。阿琅是不会明白的,一切艺术都要最成熟的经济情况来支持,而艺术家的通病偏偏都是穷。
  我若有钞票,我还拍鬈头发的女人呢,我长长太息一声。
  〃你又有什么感触了?〃琅白我一眼,〃你是天下最洒脱的人,乔穆。〃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老大的不服气,〃我?〃
  我的理想生活根本不是如此吊儿郎当,光为一家妇女杂志服务,然后省下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