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蜜月





  他只是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连动都没有动。
  她看着他疲倦不堪的样子,心疼却还是推醒了他,这样下去肯定要得感冒的。
  他像个孩子一样任由她舞弄着自己的头发,只是靠着床背继续闭着眼睛,感觉着她的手指在自己的头发中穿插,很舒服。
  她一手拿着吹风筒,一手轻轻地拨弄他的头发,他的发质不软不硬,正是她喜欢的那种。手指碰到他的头皮,轻轻一颤,有点僵硬地定住了。
  因为那年的大手术,他的头盖骨有着明显的凹凸,因为头发很密,所以平时一点都看不出来,可是当手触碰到的时候,真的难以想象,生生地把头盖骨打开,那是怎样的一种痛?
  她的眼睛有点模糊了,风筒的声音还在静静的卧室中响着。宇正睁开惺忪的睡眼,拧过头来问,“怎么了?”
  她只是一把抱住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贴得紧一点才好,恨不得生在他身上,嵌在他身上,溶进他的骨肉里,这样方能更切身地体会一下他的痛。
  他任她紧紧地抱着,良久都没说话,最后才淡淡开口,“后天爸爸的生忌,我和你一起去看他。”
  声音里都是疲惫,但有的伤口,你不把脓挤出来,永远都不会结痂复原。而且,他也确实没有那么多时间等待了。

  狠心

  林父生忌那天的天气异常的晴朗,一扫几天都是冬天阴雪天气的郁闷,一道道阳光照射在铺满白雪的庭院里,闪亮着柔和的光。佣人在静静地扫着小径上的雪,不远处的湖边有附近邻居的老太太在散步,一切都宁静地不可思议。
  一身白色素衣的馨懿看着外面的景色,本来应该是令人愉快的早晨,而她却怎样都没办法高兴起来。宇正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昨天把一份重要的文件留在办公室里,今天必须要签署快递回美国。他让她待会儿就直接开车到陵园去,不用等他了。
  心里压抑的感觉,像是有一团气压在体内既上升同时又迅速下沉,扰得她心神不宁。今天是爸爸的生日,她记得最后一次给爸爸庆祝生日时,她送的是一个宋代的玫瑰紫青花端砚,很朴实无华的样式。却被父亲赞了半天,说还是我的小馨懿最懂我心意。其他人送的什么玉啊,画啊,都没这个好。
  其实那时她没告诉爸爸,那是宇正替她出的主意。他那么尊敬父亲,那么懂父亲的心,却又是伤父亲最深的人。这是她一直都没有办法理解的,也许正如父亲当日所言,宇正的心思太深了。
  她心深处对父亲的死其实还是在意得很,但又说不上对宇正是什么感觉,不是恨也不是怨。她心里希望其实父亲的死是与他无关的,却又没办法不屈从于现实。
  其实,心结一直都没打开,只是他俩都收藏得太好了,等到矛盾爆发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一直都在,只是他们自欺欺人罢了。
  车子沿着环山公路前行,清洁工人一大早便把路中的雪清扫走了,阳光洒落在有点湿漉漉的路上,炫耀着刺眼的光。
  她把车稳稳停在停车坪,却发现宇正的车已经早早就停在那里了,心里诧异不已,他不是回公司去拿文件了吗?怎么会比她还快来到呢?
  可是当她踏出车,看到在沿山而上的阶梯前“站着”的宇正时,她惊讶得僵硬地关上车门,连手中握着的防盗锁钥匙都没按,直直地走了过去。
  她的宇正,穿着黑色的大衣黑色的衬衫,虽然拄着拐杖,却是“站”在那里等着她的,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等着她,一如当年在外国读大学时他到学校来找她,就这样穿着黑色大衣在教学楼前面等着她,一直都在那里,笑着看她走来。
  她越走越快,最后走到他面前紧紧地抱住了他,揽着他的腰的手却不期然地触碰到一阵僵硬,心陡然一凉。他今天一大早骗自己出去说是回公司其实是去穿支具了。她想起父亲下葬时,也是站在这里她对他说的话,他一直都记得,没有忘记过。
  那句“If you would go up high; then use your own legs ! Do not let yourselves carried aloft; do not seat yourselves on other people’s backs and heads。”连她自己都觉得心疼,她怎么能奢求他忘得了?
  宇正紧紧地撑着拐杖,低头在她头顶轻声说:“我今天帅吧?”语气中有那么一丝洋洋得意,但馨懿知道他是不想让自己多心想起以前的事而已,眼眶却早已浸满了泪。
  慢慢地松开手,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微微地笑了,这一刻,忘记了所有的东西,世界里仿佛只有他的存在。她还是喜欢仰起头来看着他,如果不是拄着的双拐,他看上去就和以前矫健敏捷的江宇正一模一样。她只是在傻笑,笑得这样凄凉,明明知道他是因为支具的支撑作用才能这样站得笔挺,心里却是疯魔了一样地骗着自己说他一直都是这样站着的。
  宇正的目光移向那漫无尽头一阶阶石梯,有些歉意地开口说:“原谅我不能牵着你的手上去。”很抱歉,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去让自己走上去,但他始终没能忘记那天林父出葬时她说的话,她语气讽刺地问他是个残废,要怎么上去?那种刻在骨上凌厉的痛,让他在每个孤单的夜里静静地摸着自己残废的腿无法成眠。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的心里就住下了心魔。他告诉自己终有一天,他要在她的面前“走”上去,即使只能用这样的方法。他的手指紧紧握住拐杖,却一脸轻松地对她说,“走吧。”
  可是当馨懿看到他踏上石梯时的艰难模样,她宁愿他没有穿上这鬼东西。他必须用尽双臂的力量,用上身的移动来拖着下半身“行走”,下身的支具只能起到固定作用,却没有办法让他的腰部和腿移动半分。仅仅只是走了不到十分之一的路程,她已经能看到他脸上紧绷的肌肉,额头上细细的汗珠,苦苦支撑着拐杖的手在颤抖,她的心也跟着在颤抖。
  她不敢说让他休息一下,江宇正是何等骄傲的一个人?她更不敢在他面前表现出她紧张的样子,他不要让她看见自己的无能,更不要她给予他可怜的目光,尽管那是心疼而不是同情。
  他的每一步走得极慢,她只能尽量配合着他的脚步来走,也不敢伸出手去扶他,当他每次用尽全力地移动身体上了一级时,每一步她都感觉踏在自己的心尖一样。这到底有多少阶石梯啊?怎么像是穷尽了一世纪都走不完似的?
  平时需要走十几分钟的路程,最终他们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完全征服那些石梯,馨懿回过头看的时候都觉得心惊,那么高,那么陡,那么长,可他就是咬着牙一步步挪上来了。
  看着他抖得越来越厉害的手,连着整个身子都有点抖了。她心疼地拿出纸巾帮他擦去额上的汗,轻轻说:“我让kelvin把轮椅拿上来好不好?”上完石梯后还有一大段小径通往各个陵墓区,整个陵园依据山势而建,越往上的墓地越清静,越有气势。而林父的墓地也几乎在山顶上了,所以上去要大费周章。
  宇正也没看她一眼,径自继续走着,走得极慢,却对方位非常熟悉,她也非常疑惑,第一次上来的他怎么会这么熟悉这里的地理位置。
  林父的墓地位于整个陵园的最高点,背靠着龙骨山,前照着一望无尽的大海,当年请了最好的墓地风水师来选址的,说先人葬在这里,不止能够在地下安宁,早得超生,还会泽被后世子孙。
  可是馨懿一直很少相信这些东西,是妈妈坚持着这些东西,她一直信佛,相信有轮回, 相信着一定能够和父亲来世再为夫妻。所以父亲去后一直都吃斋念佛,那样的虔诚。
  馨懿把花插在父亲的坟前,轻轻地叫了声:“爸爸,我和宇正来看你了。”
  宇正只是静静地站着,和馨懿肩并肩地站着,也说:“爸爸。”心里虽然百感交集,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馨懿在父亲的坟前想起父亲生前对自己的种种教导,小时候的点点滴滴,不免觉得伤怀,眼眶红红的,却又没有流下泪来。
  而宇正的声音却轻轻响起,“以前的事我没有办法说清楚,但是我希望你能一直相信我,现在,以后,都这样站在我身边,好吗?”
  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愣了好一会儿才知道他是在对自己说的,声音那么的坚定,在父亲的坟前说着要她相信他。
  她转身给他一个拥抱,手触碰到他的腰上是冰冷僵硬的支具,头紧紧贴在他胸前听到的却是温暖的心跳声。对啊,以前的事都没有办法理清楚了,可是他们还有未来,还有很远的路,为什么就要一直纠缠在过去中呢?
  她笑了笑,替他整理好大衣的衣领,看着他温柔的眼睛,轻声说:“走了。”
  他也笑笑,应着说了声“嗯。”
  两个人,在长长的小径上留下背影。即使他的脚步多么的蹒跚,他知道身边有她就够了。
  馨懿从小径上看着面前那无止无尽的阶梯,心里还来不及担心,却被迎面走上来的人吓了一跳。
  林妈妈由婶婶搀扶着走上来,手中捧着林父生前最爱的花,面容有点憔悴,原本失神的眼睛却在看到宇正的一刻充满了愤恨,凌厉地瞪着他。
  馨懿对林妈妈笑了笑,才说:“妈,你今天也来看爸爸。”声音中极力想要平缓林母的情绪。
  宇正也不卑不亢地叫了声,“妈妈。”声音虽然不大,却极有底气。
  林妈妈手紧紧握住花,盯着宇正的目光仿佛要把他撕裂一样的凌厉,一只手指着他颤着声音说:“你有什么资格来这里看达平?”说的每一个字都几乎是咬着牙从喉咙里出来的声音,狠毒而绝望。她的丈夫就是叫这个人给害死的,他怎么配来这里看他呢?
  馨懿怕妈妈失控而气坏身体,忙走到她身边,一边说:“妈妈你先别气……”一边还用眼神示意婶婶配合自己拉开一步步逼近宇正的妈妈。
  而宇正这时却冷声问道,“我怎么会没资格了?我只是来看我的丈人。”
  林妈妈在听到丈人这个词后更是喘着气大声反问道,“这世界上还有蓄意害死老丈人谋他家业的好女婿?江宇正?你这样的畜生没有资格做我们林家的女婿。”
  馨懿看着气得不得了的母亲,心疼却无可奈何,而一向自持甚好的宇正此刻却着了魔似的非得和林妈妈对峙下去,“谋了他的家业?”他冷笑一声,“他的家业我还不放在眼里呢?”
  而馨懿看着妈妈心痛的样子,瞪着眼睛对着宇正大吼道,“你给我闭嘴。”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即使话说出口后会心痛不已。
  宇正也瞪着馨懿,那种眼神,像是要穿透她一般,定定地看着她,却忽然轻扬起嘴角,自嘲一般,眼神中的愤怒瞬间转成凄厉的讽刺。手紧紧地握着拐杖,她还是选择站在林家的那边不是吗?他依然还不是最重要的。即使把一切都给她了,他在她眼中也还不过如此。
  馨懿顾不得他眼中的伤痛,此刻最重要的是把这两个人支开,和婶婶都用力拉着母亲走向另一边的小径去。
  宇正咬着牙,下颚线绷得极紧,却听到身后传来声音,“江宇正,你还敢来这里看大哥?”
  林达广快步走向宇正,紧紧揪着他的衣领,面目狰狞地咬着牙说:“你这个杀人凶手,你还敢到这里来。”他的力度极大,仿佛要把宇正整个人揪起来一样。
  宇正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进而缓了缓,轻轻地说:“其实凶手是你。”语气那样的肯定,那样的毋庸置疑。
  林达广颤抖了一下,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却又忽然觉得他根本没有任何证据,更加狠地说:“你还在这里抵赖?要不是你当年……”
  宇正只是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句话,林达广的面色全变,恐惧,愤怒,还有疯狂的杀意。不可能的,这是不可能的,江宇正怎么会知道那些东西。
  他用力地推开宇正,却完全没有想到他们所站的位置已经是临近长长的石梯了。被外力推开的宇正没有办法平衡身体,整个身体偏向身后长长的阶梯倒去,而林达广还没从宇正刚才的话中醒过来。他就站在宇正的面前,完全可以扶住他的,可是,他怎么会?
  馨懿觉得时光好像回到了夏梦尼的时候,她在手术室门外等着,她一直都在等着,等了那么长的时间,等了又等,他怎么还没出来呢?她的宇正怎么还没有出来呢?等得她觉得心都裂开,那种感觉已经不是用疼痛可以说明的了。
  “江太太,先处理一下你手上的伤好吗?”护士的声音轻轻地,而她仿若未闻。低头看了看手上的伤口,那是指甲的伤痕,她狠狠摔开婶婶的手时,婶婶的指甲划破了她的皮肤,而她一点也不觉得疼。
  当她哄完妈妈一转头时,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