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仿犯 第二部
“和你一样,自从案件发生以来,我也一直在责备自己,想了许多问题。在古川离家出走的时候,如果我劝说真智子和鞠子到这里来和我一起生活,可能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了;在鞠子下落不明的时候,我应该大声说出来,在电视上播寻人启事,也许在鞠子还活着的时候,罪犯就会和我联系;在罪犯打来第一个电话的时候,我应该按罪犯所说的去做,不要自作主张,向警察报案,也许能救出鞠子——”
“有马先生,”真一打断了义男的话,“你错了,那个时候鞠子已经……”
“我知道,这种话就不用再说了,但我不能不想,也没有什么理由。我心里在想,因为我没有这样做,鞠子才会死去;如果我不这样做的话,鞠子也许就不会被杀死。我每天只能想这些。是不是?一样吧?如果你要是责备自己因和朋友谈话而使家人被害的话,那我是不是应该责备自己没有按罪犯的要求去做而导致鞠子的被害呢?”
义男歇了口气,然后深深吸了口气又接着往下说:“但是这都错了。为什么是错的,这是因为真正杀死鞠子的不是我,杀死你家人的也不是你,是别人,是罪犯。我们不能忘记了这个,绝对不能忘记。”
真一的腿在发抖,他蹲在地板上,两只手抱着头。有马义男也慢慢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真一的身边。然后也蹲在真一的旁边。
“杀人之所以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情,不仅是因为罪犯杀了被害人,而且还因为像你、我、日高和三宅这样活着的亲人也会被慢慢地杀死。杀死我们的不是杀人犯本人,而是活着的人自己把自己杀死了。我已经厌倦了。我之所以只会责备自己、慢慢被杀死,就是因为自己不是一个能忍耐的坚强的人。我是个懦夫,我无法忍受自己所遇到的不幸。”
义男轻轻地把手放在真一的头上:“这一次你来帮我,你离我近一些,只要看看我这个老头的垂死挣扎就可以了。不光是你,所有面临这种情况的人都在折磨着自己。如果你明白了这道理,也许你就会原谅自己了。”
老人用手轻轻地摸着真一的头。
“最让你难受的人不是通口惠,而是你自己。她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才追着你。看到你因为责备自己而痛苦,她也许就能被救了。”
真一抬起头看着老人。老人的脸有点模糊:“被救?……”
“是的,她也许会觉得这个不幸不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不是自己的不好。”
“我们彼此都是牺牲品。通口惠曾经这么说过。”
“你已经决定不再逃避,”有马义男说,“这很好,这是一个非常英明的决定,但如果是讨厌被人欺负而决定不再逃避,仅仅是因为欺负的缘故还是不行的。如果继续被人欺负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事情的。所以,如果只停留在不再逃避的想法上,也不能说她就不再欺负你。是的,我自己责备自己,认为自己负有责任。也有人不是这么想的,还是认为自己是有责任的,这也没办法。因此,自己是在使劲地伤害自己。所以,从今以后我们不能再这样了。我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伤害自己了。现在我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但我一定会拼命地去想。”
真一小声地说:“如果我这么说的话,那家伙一定会要求我去见她那混蛋父亲的。我自己觉得不好,见到通口惠以后不会同意的。”
“你可以这么说,我自己知道该如何解决自己的心灵创伤和罪恶感,所以不会接受你们的命令,你们也应该自己考虑如何治愈自己的心灵创伤,不要把我当做救你父亲的工具。”
不要把我当作救你父亲的工具——真一欲言又止,只是像在发抖似地叹了口气。但是,真一很久以来的这场病快要治好了,他觉得已经找到了最初的病因了。如今,和所叹的这口气一起,自己心灵深处的阴暗的东西也都一扫而去了——当然,病还没有治愈,伤口还没有愈合。但是病因已经找出来了。
过去一直是被这些阴暗的东西所占据的心灵空间一下子空了,这种空洞开始颤抖,这种颤抖震撼了真一的整个身体。真一哭了。
好长时间没有哭了,好多事情没有哭了。真一的心里充满了这种畅快痛苦的快感,今天的眼泪和以前的不一样,它既没有让真一的脸发烧,也没有让真一的心痛苦。
有马义男还蹲在地上,他就这样默默地抱着真一。
真一原是个性格外向、早早就离开父母的孩子。从上幼儿园到上学,从来没有休息过,假期时一个人去亲戚家也无所谓,作为长男,他有很强的独立意识,这让当老师的父母非常高兴。
因此,他已经记不清楚父母最后一次抱他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也许是三岁,也许是四岁?真的是他很小时候的事情了。
但今天被老人这么抱着,他觉得和已经远去的父母的拥抱是一样的,一样的温情,一样地有力量。但他既不是父亲,也不是母亲,只是大人的胳膊。
这是在困难的道路上一起前进的同志的胳膊。
最后,两个人把店里和家里都打扫了一遍,傍晚,义男去医院看望住院的真智子。真一也和他一起走着,两人边走边商量着今后的安排。
“去见高井由美子的事情一定不能让警察知道。”老人说,“也不能让前烟知道。”
“我肯定不会说的,但是有马先生家里会不会再像今天这样,有刑警光临呢?”
“倒不如我去长寿庵,白天不行,晚上去。”
“由美子拿着钥匙,一定没问题的。”
真一觉得他的想法确实大胆。
“最好是能让我看看高井和明的房间,”义男摇摇头,“当然,即使去看,也不会发现任何东西的。”
“不要泄气,刚才的气势哪儿去了?”
是的。老人笑了。
在回石井家的路上,真一觉得如果通口惠要是在门口等着他就好了,按他现在的心情,他很想早点把想说的话告诉她,这样,他才会更坚决。
但是,回到家一看,门口一个人也没有。太阳西沉,只有一抹橘黄色的阳光。他从门口的信箱里拿出晚报,还歪着嘴笑话自己。没办法,心情确实很好,一定不能让这种变魔法似的好心情再变回去。
他打开门,说了声“我回来了”。从房间里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会儿,就看见石井良江出来了。
“真一,你去哪里了?有客人来找你,一直在等着。”
“客人?”
也许是前烟吧?真一首先想到的就是她。她可能是来看自己的。滋子有滋子今后的计划,但它还和真一有关系吗?即使是这样,今后真一也不会再和滋子一起行动了。
“你好,打扰了。”
很欢快的声音。真一虽然一下子听出了是谁的声音,但他根本不敢相信。真一鞋子还没脱完,就那么呆呆地站着。
“我是来和你和好的,可以吗?”
水野久美把两手放在身后,仍然是那种羞答答的笑。
自从1月22日夜里,纲川浩一第一次在HBS的特别节目中出现以后,在接连几天中,他一直出现在各个电视台的节目中。他态度真诚,能言善辩,外表利落,笑容平和,给观众留下了很不错的印象。也有的电视台请来了对他所提出的“真凶X说”持怀疑态度的嘉宾,他们所提的问题极具挑衅性,但纲川给人的感觉是非常冷静,充满了热情,丝毫没有偏离自己的感情,对所提的问题给予理性的回答。对方也非常有礼貌,也没有太出格的地方。
有他出场的电视节目取得了非常高的收视率。和收视率提高一样,他的书也卖得很火。发行后一个星期,这本书就名列畅销书排行榜的第一名。因为他在电视节目中还以这本书为话题,所以这本书卖得更火了。出版社都来不及增印,首都的大书店甚至已经在门口打出了“等待进货”的通知。
对于因提出自己主张而引起社会如此关注的纲川浩一,搜查本部仍保持沉默。《另一位杀人犯》一书发行后,在每月一次的记者招待会上,当有记者问及有关纲川提出的新主张时,搜查本部的回答仍和以前一样……“我们正在调查之中,无可奉告。”
1月30日,HBS再次在黄金时间播出了一期特别节目,纲川浩一也参加了。在这期节目中,他和去年底的前烟滋子一样,也是站在赤井山中的凶谷,边走边说。主持节目的是HBS主要负责新闻节目的男主持人,他俩的对话好像是在进行细致的意见应对,这让边吃饭或边聊天边看电视的观众难以理解。
尽管这样,也许有敏感的观众能感觉出来,这位男主持人的言语中总好像有一点无法掩饰的对纲川浩一的不信任感。因为他说出来的话没有什么理论性,所以他本人也想加以掩饰,但明白的人还是能感觉出来的。虽然这位男主持人坐在电视前,但他反对策划这期特别节目,可是策划还是通过了,自己还必须主持节目,在自己身边的同事中,不知为什么,他对这位面对面的叫纲川浩一的所谓的“好青年”总是有一点怀疑。即使大家对此一无所知,但从他和纲川之间无法掩饰的紧张感中,应该有观众能感觉出来的。
但是结果是什么呢?这位刚刚出现在公众面前的纲川浩一还有新鲜劲,让大家耳目一新,对大家充满了吸引力。但无论这位男主持人的经验如何丰富,大家已经看惯了他的脸,听惯了他的声音。但纲川却有着未知的魅力,他能吸引众多人的注意。
在播音室主持节目的是去年11月1日的特别节目的主持人向坂,电视台也让他出现在当天晚上的节目中,就好像重现了和罪犯通电话那天晚上的情形。
“最早打电话的是栗桥浩美,但后来打电话的人绝对不是高井和明,和明不会那样说话的,我了解他俩。这个情况我在书里也是按着顺序写了下来,但并不是有什么理由,只是凭直觉。不,这个人绝对不会是高井和明。”
在他的身后,凶谷在转播用的照明灯照射下,就好像是一具骷髅在闪闪发光。
同一天夜里……
赤井山南麓的新兴住宅区的一角,“绿色道路”的照明灯也照耀着眼前,就好像是珍珠项链的碎片。
一座有着绿色外墙、铺着蓝色西洋瓦的漂亮的别墅,在这家别墅的二楼,一位年轻主妇正坐在孩子床边,她的大儿子上小学二年级,因扁桃腺肿大而发高烧,今天他已经躺了三天了。
因为这个孩子经常得扁桃腺炎,所以即使他烧到四十摄氏度左右,他的母亲也不会太紧张。平时,这孩子一般是一个晚上、最长也就是两个晚上,他的体温就会降下去,即使持续三天高烧,她也不会太担心。当然也有让她担心的时候,半夜孩子体温又上来了,幸亏当地一位口碑极好的医生在这紧急关头前来应诊。医生说不要紧,孩子发烧是常事,连续高烧几天的情况也并不少见。因为医生来看过了,所以母亲也就放了心。让孩子多喝水,卧床休息,明天一定会退烧的,他已经闯过这一关了。
但是这一次,母亲对这位经常因扁桃腺炎而发高烧的大儿子却莫名其妙地有点不放心。要是平时的话,在这种时候孩子会想要吃许多冰淇淋的,但这一回他却没有要。和他说等你病好了之后,给他买喜欢的东西或带他去动物园,他也没有反应。丈夫说这是因为孩子觉得自己这次比以前病得重,觉得不放心,应该想办法消除他的这种担心。
所以,今天一个晚上她都待在孩子身边,握着他的手,摸着他的头。告诉孩子,和妈妈在一起用不着害怕,等天亮太阳出来后,他的烧也就会退了。
年幼的孩子迷迷糊糊的,有时会突然睁开眼睛看看妈妈,然后又放心地睡着了,过一会儿再睁开眼看看妈妈。就这样,到了下半夜的时候,在孩子床边睡着了的母亲被孩子的小手拉着袖子弄醒了。
“啊?怎么呢?要上厕所吗?”
“嗯。”
母亲把孩子抱到了厕所,孩子的身体还是很烫,尿都有一股药味,睡衣也全汗湿了,母亲让他换了睡衣再睡。她还给孩子测了体温,还是三十九点八摄氏度。
“出了一身的汗,一定渴了吧?要不要喝点果汁?或是吃个苹果?”
孩子没有马上回答,他的眼睛红红的,湿湿的。可能是发烧的缘故吧。看着看着,孩子的眼睛充满了泪水,他哭了。
“哎,你是怎么了?”
母亲赶紧抱起孩子并哄着,但孩子还在哭。他边抽噎着边说自己不会退烧的。
“是不是因为得了扁桃腺炎才不高兴的,不要紧的,快要好了,医生不也是这么说的吗?”
“我会不会死?”
“当然不会死。”
嗨,这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