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嘉莎·克莉丝蒂小说选(1)东方快车谋杀案





“在这儿吗?管它叫‘吉卜赛庄’。”

“为什么这么称呼呀?”我问道。

“传说下来的吧,俺不太清楚;有的说是这,有的说是那。”然后他又


说了:“么正,就是处出祸事的地方吧。”
“车祸吗?”
“一应的祸事俱全,这年头儿多的是车祸了;看得到吗,那角落上可是

处阴险地方。”
“唔,”我说道:“如果那是处阻险的急弯,无怪乎会发生车祸了。”
“镇公所在那里竖了块危险牌,可是没有啥用处,没有用,还是照样有

车祸。”
“为什么是‘吉卜赛’呀?”我问他。
他一双眼睛又溜到我身外,回答也是含含糊糊。
“这个那个传说嘛,他们说,这儿曾经是吉卜赛人的土地,他们给撵走

了,就在这儿念了毒咒。”
我哈哈笑了起来。
“哼,”他说道:“你还能笑吗,有好多地方确实挨过毒咒,你们这些

城里精明强干的大官人,对这些一点也不知道。但的的确确有些地方挨过咒,
而这处地方真有咒语,石矿场里运石头盖房子的人就死掉了,老裘德有天晚
上从那边边儿上摔下来,脖子折断了。”

“喝醉了吧?”我提醒提醒。

“也许,他喜欢往下跳,就跳了,可是好多醒鬼也跌下来——跌得险—
—他们却没什么大不了的伤,可是裘德,却把脖子折断,就在那儿,”他手
指着身后满是松树的山岗上:“就在吉卜赛庄里。”

对了,我想这件事就是如此开始的了,只不过当时我并不太在意,只是
凑巧还记得。仅止于此了吧,我想——那也就是,我想得很周到——在我的
内心里有了点底。自己也说不上是事前还是事后,我问过那里还有没有吉卜
赛人,他说现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很多了,警方一直撵他们走;我问道:

“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吉卜赛人呀?”
“他们是一伙偷鸡摸狗的,”他说得很不以为然,然后更仔细点儿盯着
我:“没准儿你也有吉卜赛人的血统吧?”他绕着弯儿说话,凶狠狠望着我。

我说知道自己并没有呀,不错,的确我的长相有点儿像吉卜赛人,或许
就因为这个,使我对“吉卜赛庄”这个名称有兴趣吧。我站在那里,含笑背
向着他,心中想到我们的对话很有意思,或许我有点儿吉卜赛人的血统吧。

吉卜赛庄,我走上那条弯弯曲曲的公路,出了村庄,又盘旋着经过那片
黑压压的树林,终于到了山岗顶上,可以见到大海和船舶,景色真美极了。
我在想,就像人人真正在想很多事情一样:“如果吉卜赛庄是我的,不知道
事情会怎么样?”——就像这一类的想法,这只不过是一种荒唐想法罢了。
到我再经过剪树篱的那里,他说道:

“如果你要找吉卜赛人,有位黎老太太在。当然啦,少校给了她一户农

舍住。”
“少校是谁呀?”我问道。
他说话的声音像大吃一惊,“费少校呀,当然。”看起来我竟那么问他,

使他很狼狈。我揣测这位费少校是当地一霸,黎老太太是他什么亲戚,我想,
才这么供养她。似乎费家好几辈子都住在这里,多多少少,还管理这片地方
吧。

我向这位老哥儿道了再见,转身走开。他说道:
“她住的地方就是这条街尽头最后一户家舍,或许你会看见她的屋子外


面。不喜欢在屋子里面嘛,她们这些吉卜赛人不喜欢。”

所以我就走了,在路上晃晃荡荡的,一面吹口哨,一面想看看吉卜赛庄,
以至于我几乎忘记刚才告诉我的话了。这时,我看见一位高高大大黑头发的
老太太,隔着一道花园树篱望着我,我一下就知道这是黎老太太了,便站定
了和她说话。

“我听说了,你能把那上面吉卜赛庄的一切事儿告诉我听呢。”我说道。
她隔着乱蓬蓬黑头发的刘海盯着我,说了:
“小伙子,你和那里扯不上什么边儿呀。听我说吧,算了,你是个长得

怪俊的小伙子,吉卜赛庄对你一点儿好处都没有,将来也决不会有。”
“我见到那儿就要卖了呀。”我说道。
“哈,原来如此,你要买了就更是傻瓜了。”
“谁可能买下来呢?”
“有个建筑商人盯着要买,不只一个呢,会卖得便宜,你等着瞧吧。”

“为什么会卖得便宜呀?”我好奇地问道:“这是处好地方嘛。”
她对这句话没有回答。
“假如一个建筑商便宜买了下来,他会怎么办?”
她自个儿笑起来了,是那种心怀恶意、并不愉快的哈哈。
“当然,推平那幢又破又腐的邸宅重新盖呀,盖二十户——或许三十户

吧——统统挨了毒咒的住宅。”
我故意不甩她这句话的后半段,我说话了,自己来不及停就说了出来。
“那真可惜了,太可惜了。”
“哈,你用不着耽心,他们也不会有什么乐子,那些买房子的,那些砖

砌墙上泥灰都不会有。到时候楼梯脚上会打滑,装的材料一手车一手车会撞
碎,屋顶上石板往下掉,准保打个正着。还有那些树,也会的,一阵突如其
来的狂风,也许就哗啦啦倒将下来。哈,你等着瞧吧,没有半个人会在吉卜
赛庄有什么好处,他们最好就是别打扰那里,你等着看,等着瞧吧。”她起
劲儿点着头,然后细声细气自言自语:“在吉卜赛庄瞎搅和的,没有一个人
行时走运,以前也从来没有过。”

我哈哈笑了,她厉声说道:
“不要笑,小伙子,在我看来,你就要在这几天笑自己的嘴巴笑错方向
了。在那里从来没有过好福气,宅里也好,地里也好。”
“宅子里又出了什么事儿啦?”我问道:“为什么它空空如也了这么久?

为什么就让它垮塌下来?”
“最后住在那里面的人死了,死得一个不留了呢。”
“他们怎么死的?”我觉得好奇,便盯着问。
“最好就是不要再说这码子事了,但是以后就没有人要来住在那里,就

让那房屋发霉变烂,现在已经忘记了,最好以后也要忘掉。”
“不过你可以把故事告诉我呀。”我就用好话哄她:“你对它的一切都
知道嘛。”

“我不闲聊吉卜赛庄的事。”然后,她把嗓门儿低得像个叫化子骗人的
哼哼声:“漂亮小伙子,如果你乐意的话,现在我算算你的命吧。钱放在我
手掌心里,我就把你的命说出来,你在最近这些日子里,会是很行时走运的
一个呢。”

“我才不信什么算命不算命的胡说八道呢,”我说道:“我也没有钱,


再怎么说,也不花这个钱。”

她挨近来,用讨好的声音说道:“现在半角钱好了!半角钱好了!我算
你的命只要半角!怎么样?根本没多少嘛;我算你的命只要半角钱,因为你
是个英俊小伙子,嘴巴又伶俐,真服了你,也可能就是这样,你会行时走运
呢。”

我在口袋里摸出个半角银币来,倒不是因为我信了她那套蠢迷信,而是
觉得有什么原因,虽然我还没有看透,但喜欢这个老骗婆。她把银币一把抓
了过去,说道:

“那么把你的手伸出来吧,两只手都要。”

她那干瘪瘪的爪子抓住我两只手,两眼望住我摊开的手掌心,沉默了一
两分钟,再盯盯看。忽然她把我两只手一放,几乎是从她身边推开去,后退
了一步,厉声说道:

“如果你要知道什么事情对你好的话,那就是现在滚出这外吉卜赛庄,
再不要回来,这是我对你的金玉良言了,不要回来了。”

“为什么嘛?为什么我不应该回来呀?”

“因为如果你回来的话,就会伤心,就会损失,或许还有危险,有麻烦
事情,黑漆漆的麻烦事情在等着你。我警告你,连见到这处地方的经过都一
股脑儿抛开吧。”

“这个,就所有的。。”

可是她一转身就走回去,进了那户农舍里去了,砰然一声把门带上。这
并不迷信,但是信命,当然啦,谁不信?但关于这毒咒过的废房屋,却不信
那一串儿迷信的胡说八道,然而却有些儿惴惴不安,这个老丑八怪在我手上
见到了些什么东西了吧。我把两只手掌心摊开在身前,仔细望下去,一个人
怎么会在别人手掌心里见得到呢?算命是一种臭名在外的胡扯八搞——从你
手里弄钱的招数——从你那种傻兮兮的轻信中搞钱嘛。我仰望天空,太阳已
经进了云,现在这一天似乎都变得不同了,一种阴阴沉沉的暗影,一种威胁。
只不过一阵欲来的暴风雨吧,我想,风儿刮起来,看得见树木叶子的背面了,
我吹着口哨替自己提神,沿着穿过村落里的公路走去。

我又望望那份贴着拍卖“古堡”的海报,我真正把日期都记了下来,一
生中还没参加过房地产销售呢,但我想要来参加这一次。要是看到有谁买下
了“古堡”,该多有趣——那也就是说,很有兴趣见到谁会成为“吉卜赛庄”
的所有人。对了,我想这就是故事真正开头的地方了。。内心中有了个异想
天开的观念。我要来假装成是要出价标购“吉卜赛庄”的人!要和当地的建
筑商打对台!他们会打退堂鼓,死了这条便宜到手的心!我就把它买下来,
到桑托尼那里,告诉他说:“替我盖一户吧,我替你把地点买下来了。”而
我要去找一个妞儿,一个貌若天仙的妞儿,我们以后就快快乐乐生活在一起
了。

我时常有这一号儿的梦,自然它们从来没有实现过,不过却很够味儿,
当时我就这么想的。有趣嘛!有趣,我的老天!如果早知道就好了!


2


纯粹是机会,那天才使我到了“吉卜赛庄”的附近地区,我开了一辆租
来的汽车,从伦敦载了人去参加一次拍卖——这次拍卖不是卖房宅,而是卖
里面的东西。这是幢大宅第,就在镇区郊外,其丑无比的一幢。车上载的一
对老夫妇,从他们的谈话中听得出来,对收藏混凝纸有兴趣,无论什么混凝
纸用具都可以。我以前唯一听到提过混凝纸的时候,是妈妈谈到和洗盆有关,
她说过任何时候,混凝纸的洗盆都比塑胶洗盆好得太多!而有钱的人却要躬
亲下乡来买这种东西来收藏,似乎是件怪事。

然而,我在心里把这件事收起来,只想到要翻翻字典,或者在什么地方
看看书,看混凝纸究竟是什么;这种东西竟会有人认为值得租一辆汽车,开
到乡下的拍卖场出价来买。我喜欢知道很多事情,那时我年方二十二岁,各
方面所得到的知识相当的多;对汽车知道得不少,是一个很好的机械员,和
小心的驾驶人。有一阵子我在爱尔兰管过马匹,几乎同一帮毒犯缠上了,但
我变聪明了,及时抽了身。做一辆租来高级汽车的司机,倒是一点儿也不赖,
光小费就可以挣好多钱,通常也不费好大力气,不过这个工作却很枯燥厌烦。

我有一阵子在夏天摘过水果,那拿钱并不多,但是我乐在其中。我也试
过好多事情,当过三流大饭店的侍应生;夏天海滩上的救生员;销过百科全
书和吸尘机,以及其他一些东西;还有一次在植物园里,做过园艺工作,对
花儿学到了一招半式。

我从来没有固定在任何工作上过,为什么要嘛?我几乎发现我对做过的
样样事情都有兴趣。有些工作比别的做起来难些,但我真的并不在乎那点,
也并不是真正懒惰,我认为自己真正是没法儿安定,要到每一处地方去,见
识见识每一件东西,做做每一件事情。我想找点了不起的事,对了,就是这
一点,我想找点了不起的事。

打从离开学校起,我就要找点了不起的事,然而却又说不上,了不起的
事会是件什么。也就是这项了不起的事,使我徒劳无功地、在不满意的办法
上觅觅寻寻。它在什么地方,或迟或早我就会完全知道它。或许是个妞儿
吧。。我喜欢妞儿,但是到如今我所遇见的妞儿,都没有一个重要的。。我
喜欢她们没错,可是还相当高兴地继续找第二个;她们就像我就业一样。有
一点点儿满意,但是和她们又腻味够了,又要离开去找另外一个。自从我出
校门以后,找了一件事情又找一件呵。

很多人不赞成我的生活方式,我想他们是你们所谓的好心人士,那因为
他们一点儿也不了解我。他们要我找一个好女孩儿,别三心二意的,存两个
钱,同她结婚,然后在一件稳定的好工作上安定下来;就那么着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没有个尽头的世界,阿门。那不是真正为你的!一定有比这个更
高明的事情,根本决不是这种平平淡淡的安宁,这个善良老大的福利国,还
在没有经验的道路上一瘸一瘸地走呢!的的确确我这么想,在人能把卫星发
射进入太空,大家大谈特谈去其他星球访问的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了不起的
事激发你,使得你的心扑扑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