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嘉莎·克莉丝蒂小说选(1)东方快车谋杀案
“也只是天气太冷了。我自己去泡杯热茶。”
“你有阿司匹林吗?”真的有?我这里很多呢。好了,晚安了,亲爱的。”
一待那妇人离去,她就缠起白罗来了。
“蛮可怜的,是个瑞典人。就我看来,大概是个传教士,教书的那种。
人很好,就是英文不会说。他很喜欢听我谈我女儿的事呢。”
白罗到这时候对侯伯太太的女儿早已了如指掌。这车上凡是懂得英文的
都晓得她女儿的事了,什么她先生在斯密尔纳的一所好大的美国大学做事,
这又是她第一次来东方旅行了,她对土耳其人懒散的习气与糟透了的道路又
是什么样的看法了。
他们邻室的房门启处,走出那个瘦弱、苍白的男仆。白罗自打开的门缝
间,瞥见了罗嘉德先生靠坐在卧铺床上。他看见白罗,脸色一下子泛起怒色
地沉了下来,随着,门关上了。
侯伯太太把白罗拉到一旁说:“我跟你讲,我怕死了那个人。呃!不是
那个男佣人——是另外一个。他的主人。哼,好一个大老板!那个家伙总让
人觉得有些不对劲。我女儿常说我很能预感。‘妈妈预感一来,绝对灵验。’
我女儿就是这么说的。我对这家伙就有一种预感。他就在我的隔壁,我怕死
了。我把我的旅行袋挂在两边相通的那扇门上了。我好像听见他扳了扳门把
手。不瞒你说,这个人果真是个杀人凶手,我也一点不会感到意外的,就像
报上登的那种劫火车连抢带杀的歹徒。我这话虽嫌傻气,可是我的确有这种
感觉,我实在怕死这个人了。我女儿说我这次一定玩得很开心,但不知怎的,
我心里总是很怕的。也许我很傻,介是我总觉得会出事的,什么事都可能发
生。而那个蛮好的年轻人怎么会当了他的秘书?怎么受得了?我真是想不
通。”
这时,阿伯斯诺上校与麦昆自过道上朝他们走了过来。
“到我房里来坐,床铺还没铺呢。我对你的印度政策的看法是——”
两人挤过他们身边,朝车厢另端麦昆的卧铺房走去。
侯伯太太向白罗道了晚安。“我想,我要上床看书就寝了,晚安。”
白罗进入自己的卧铺房间,就在罗嘉德前头的一间。脱衣上床之后,看
了大约半小时的书,就熄灯入睡了。
数小时之后,他惊醒了过来。他知道是什么惊醒了他——一声很大的呻
吟,几乎可说是惨叫,就在他近边。同一刻间,他也听见了刺耳的铃声。
白罗坐起身来,扭亮了灯。他发觉列车是静止的,大概是靠了站。
这声惨叫,令他好生惊愕。他记起罗嘉德就睡在他隔壁的房里。跳下床
铺,打开门,却见卧铺列车长自过道上跑来轻敲罗嘉德的房门。白罗轻轻将
房门虚掩得只剩一条缝,向外窥看。列车长又敲了一下门。铃声又响,自指
示灯看来,这次铃响是来自列车另一端的房间。列车长转头看了看。这时,
隔室却有人大声说话了:
“没什么事,我按错了铃。”
“喔,好的,先生。”列车长说着又匆匆奔到另端亮起灯的房间去了。
白罗回到床上,略微放下了心,扭亮了灯。一看手表,正是差廿三分一
点。
5 谋杀
他发觉自己一时竟无法入睡。一来,缺少了行车的晃动;二来,外头果
若是车站,怎会如此的沉寂。相形之下,车内的声响要大得多了。他听见罗
嘉德在隔室的活动声——按下脸盆塞咔的声响,自来水细细的流声,洗手、
甩干的声音;之后,咔的一声脸盆活塞又关闭了。列车过道上有脚步声,是
有人穿拖鞋走过去的。
赫邱里·白罗躺在床上,眼睛盯住天花板。外头车站怎么会如此寂静无
声?他有点口干,早先忘了要一瓶矿泉水。一看表,才一点过一刻。他想跟
列车长要点矿泉水。伸出手刚要按铃,又停住了。寂静中突然听见“叮!”
的一声铃响。他想,一个人忙不过来,列车长是不可能个个旅客一时都照顾
到的。
叮。。叮。。叮。。
铃声响了又响。列车长哪里去了呢?有人已经不耐烦了。
叮。。
不管是谁,这名旅客显然无意将按铃的手指移开。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过道上响起,列车长来了。他在敲离白罗不
远的房门。
说话的声音传来了——列车长谦卑、歉然的声调;还有一个妇人的——
坚持、滔滔的吵声。
准是侯伯太太!
白罗不觉会心地笑了。
这阵争吵——果若是真的话——持续了好一阵子。其中有百分之九十是
侯伯太太的质问,百分之十是列车长的慰语。终于,事态平息下来,白罗清
晰地听见一句:“晚安,夫人。”接着门关上了。
他又将手指按上了电铃。
列车长满脸通红,气极败坏地赶了过来。
“请给我一瓶矿泉水,谢谢。”
“好的,先生,”也许是白罗向他挤了挤眼睛,列车长才有了诉苦的机
会。“这位美国太太——”
“怎么了?”
列车长擦了擦额头说:“您想想,我被她折腾的这一阵子!她非说——
硬是说——有个男人在她房里!您说可能吗?这么小的地方,”他伸开两手
比了比:“可往哪里藏?我跟她辩了半天,告诉她是不可能的。她仍是硬说
夜里醒来,看见有个男人站在那儿。我问她,就说有吧,那个人怎能够跑出
去之后,还能把门从里头拴上?可是她说什么也不听,好像我们的麻烦还不
够大。您瞧,这大雪——”
“大雪?”
“怎么?先生您没注意到?车停下来了,被风雪给封住了,不知道要在
这儿蹲上多久呢。我记得有一次大雪,我们一直耗了七天。”
“现在我们到了什么所在了?”
“在温可齐与布拉德之间。”
“唉呀,真是”白罗懊丧地叹了一句。
列车长退出去,又拿了一瓶矿泉水回来。
“您歇着吧,先生。”
白罗喝了一杯水,盼望能平静地睡去。
刚要沉入梦乡,却又被惊醒过来,这次听见砰的一声,不知什么东西绊
倒碰到他门上了。
他跳了起来,开门往过道上查看,什么动静也没有。但右方老远的过道
上,却见有一个女人身披鲜红色和服式睡袍走了开去。过道左方尽头,列车
长正端坐在一张小凳上在一大张表格上填写东西。一切是死般的静止。
“我看我是有点神经衰弱了。”白罗说着重又上了床。这次一觉睡到了
天明。
醒来,列车仍停着,拉开百叶窗,他见整列火车已裹在一条白色的雪毯
中。
一看手表,已过了早上九点。
十点差一刻,白罗一身体面、时髦的装束踱入餐车时,一阵嘈杂叹怨之
声轰入耳际。
存在于旅客之间的任何生疏,这时都已消散。共同面临的困境终于将大
家团结成一气。侯伯太太正在吵着埋怨:
“我女儿还说呢,这是最惬意不过的事了。在火车上坐着,到了帕鲁斯
就行了。现在可好了,我们不知要在这儿困上几天呢。”她几乎带哭地说:
“我搭的船后天就开,我现在可怎么赶得上?你看,我连打电报退掉船票都
没法子。我真是气得连话也说不上来了。”
那名意大利人说他在米兰也有要事要办。那高大的美国人安慰地说:“真
是糟糕,”并表示火车还是有希望能加速赶上一些时间的。
“我姊姊——还有她的孩子们都在等我,”那瑞典妇人抹着眼泪说:“我
又没法子通知他们。他们不知会怎么想?他们一定认为我出了事了。”
“我们得在这里停多久?”玛丽·戴本瀚质问说:“到底有没有人晓得?”
她的语气尽管充满不耐烦,但白罗却注意到:她早先在前往托鲁斯途中
列车误点的那份焦虑,显然不复存在了。
侯伯太太又按捺不住了。
“这车上还会有人知道什么!也没人管事。只有一群没用的外国佬,要
是在我们国家呀,至少有人会想法子解决问题的。”
阿伯斯诺上校咬字谨慎地用英国腔的法文对白罗说:
“你是铁路公司的主任吧?你应该——”
白罗笑着改正了他。
“不,不,”他用英语说:“我不是,你把我跟波克先生混错了。”
“喔!很抱歉。”
“不要紧,不怪你。我现在就睡他先前的卧铺房。”
波克先生此刻不在餐车内。白罗环视一周,看看还有什么人不在场。
德瑞格米罗夫郡主与那对年轻的匈牙利夫妇也没来。另外,罗嘉德、他
的男仆与那名德籍女仆也不见人影。
那个瑞典女人又在抹泪了。
“我真傻气,”她说:“这么大的人还哭。不管怎么样,一切都会平安
无事的。”
只是,她这副基督徒的信心,似乎并未引起共鸣。
“话倒是不错,”麦昆烦躁地说:“可是说不定我们会困在这里好多天
的。”
“这里到底是属于什么国家啊?”侯伯太太眼泪兮兮地问。
经人告诉这是南斯拉夫时,她说:“喔!一个巴尔干半岛的鬼地方。那
还有什么话可以说呢?”
“看起来,只有您最有耐心,小姐。”白罗对戴本瀚小姐说。
她淡淡地耸了耸肩头:“又有什么法子?”
“你真看得开,小姐。”
“那得需要置身度外的涵养。我的态度呢,只能说是出于自私。我已经
学会了如何省点精神。”
她好像在对自己说话,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她的视线掠过了他,穿过车
窗,凝住在外头无垠的积雪。
“你很坚强,小姐,”白罗斯文地说:“我看,你是我们之中最坚强的
一个了。”
“不会吧,绝不至于。我就知道这里有一个远比我更坚强的呢。”
“喔?是谁——?”
她似乎蓦地意识到与自己谈话的,竟是一个直到今天早上不过交谈过十
几句话的陌生外籍人士。
她颇不自然地谦笑了一声。
“嗯——就拿那位老夫人来说吧。你大概已经注意到了,就是那个极丑
的老女人,却很富慑人的威力。她只要撩一下手指,说句客套话,全车的人
就没人敢不替她效命。”
“他们也不敢不遵我的朋友波克先生的命令,”白罗说:“但那是因为
他是这条铁路干线主任的缘故,并不因为他是个强有力的人。”
玛丽·戴本瀚笑了一笑。
一个上午闷闷地过去,包括白罗在内的几个人仍继续留在餐年内。至少
短时间内,为了打发时间,大家体会到了共同生活的可贵。白罗又听到一大
堆有关侯伯太太女儿的琐事,她先夫侯伯先生一生的习惯:什么早餐一碗牛
奶泡麦片,晚间入寝时穿上侯伯太太最喜欢为他编织的睡袜。
他正在听那名瑞典妇人不清不楚地诉说她的传教宗旨时,列车上的一名
列车长走到他的身边。
“打扰您一下,先生。”
“何事?”
“波克先生有请,说您不介意的话,劳您过去一下。”
白罗起身,向瑞典妇人道了句歉语,就随着这人走出了餐车。这人不是
他卧铺车厢的列车长,是个高大、白净的男人。
他跟着这人越过自己的车厢,来到下一节车厢的过道上。那人在一扇房
门上轻敲了一声,闪身请白罗进去。这并不是波克先生的卧铺房间,也许由
于地方较宽敞,是一间特别选出的二等车房。里关仍是显得挤了一些。
波克先生坐在对面角落的一张小台桌上,对面车窗边的角落上站着一名
矮小、深色皮肤的人正望着外头的雪景。一名高大、身穿蓝色制服的男人(总
列车长)站在门口几乎堵住了他的进路;还有另外一个人就是他自己卧铺车
厢的那位列车长。
“啊!我的老朋友,”波克几乎在嚷着说:“请进,我们很需要你。”
站在窗前的那个矮小男人往座位上移了移,白罗才得以挤过那另两个
人,勉强坐到了他朋友的对面。
从波克先生布满愠怒的脸色上,他很清楚地看出必定有非同小可的事件
发生了。
“发生什么事了?”他问。
“问得真好!先是这场风雪,封阻了我们的去路。现在又——”
他顿住了——见卧铺列车长打喉咙眼儿里憋出了一口气。
“现在又怎么了?”
“现在又有一名旅客死在卧铺上了——被人刺死的。”波克先生的语气
是一种强作镇定的懊丧。
“一名旅客?哪位旅客?”
“一个美国人。一个姓,姓什么——”他翻了翻手上的资料之后说:“对
了,姓罗嘉德的。对吧,罗嘉德?”“是的,先生。”卧铺列车长吞了一口
气答道。白罗看着他,只见他面色一如粉笔。
“你最好叫他坐下吧,”他说:“不然,我看他要昏倒了。”
总列车长挪了挪身子,卧铺列车长一屁股跌坐在屋角的凳子上,把脸埋
在手掌上。
“啧啧!”白罗说:“事态实在严重!”
“当然严重了。首先,出了谋杀案件,本身就是水深火热的麻烦。这且
不说,情况又如此地不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