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妖狐
男子的声音意外地年轻,与他的背影散发出的邪恶氛围相去甚远。但是当中包含着一种害怕着什么、想要避开什么的恐惧音色,这让杏子感到胃彷佛被揪紧了。“你看起来不太舒服。我家就在附近,请你进来休息吧。或者是,我帮你叫医生好吗?”
“请不要管我。”
“不行,把脸抬起来。”
杏子想要把手放上男子的肩膀,一瞬间却犹豫了。明明才刚训诫过嫌恶该男子的自己,灵魂深处却拒绝去触摸他的肩膀。就算是隔着衣物,心里也呐喊着“住手”。但是,杏子压下来自灵魂底部的警告,轻轻地触摸了男子。
男子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睁得老大,凝视杏子。看起来不像是单纯的吃惊,而是因为恐怖、畏惧以及悲伤,就快要一口气哭出来的表情。
男子看起来还很年轻,大约二十岁左右。但是无法明确地判别。男子的脸从眼睛底下到下巴,被缠绕了好几层的绷带所覆盖。杏子心想,这个人受了重伤。
因为男子十分憔悴,一副可能就这样倒在路边死掉的模样,杏子决定让他到家里休息。男子什么也没说,点头听从杏子的话。
杏子的家离男子倒下的地点不远。男子勉强站起,踩着和刚才一样虚弱的脚步前往杏子家。杏子说肩膀可以借他靠,但是男子仿佛害怕什么似地拒绝了。
“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拜托你,请不要看我的脸。”
男子垂着头恳求。他的声音颤抖,听起来像在哭泣。他的声音里不带有丝毫危险之意,只让人联想到脆弱的小动物。这么一想,杏子开始觉得这个男人就像一个遭人狠狠地欺凌、受了伤的小孩子。
来到家门前,男人仰望透天厝的二楼,踌躇着不敢踏进。这是一栋古老的木造建筑物,只是略微宽敞一些,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人家,应该没有任何奇异之处,但是男子要穿过玄关,似乎需要一些决心。
屋子前面摆着许多盆栽,是祖母出于嗜好栽种的。杏子想打开玄关时,发现门上了锁,祖母好像出门了。她从生锈的信箱里取出钥匙。信箱原本是红色的,但是现在已经生锈,成了褐色的金属块。
身为屋主的祖母,把二楼的房间出租,收取租金。尽管二楼租给了一对姓田中的母子,但是还有多出来的房间可以给男子休息。
杏子带男子经过玄关,来到里面的房间。走廊的木板擦得非常干净,反射出濡湿的光泽。擦洗走廊是杏子最近的乐趣。
男人被带到一楼西侧的房间后,一副不知所措的摸样,杵在原地。
杏子“喀吱喀吱”地摇着木制的窗框,打开窗户。若不这么摇,窗户使会中途卡住,动弹不得。流过屋旁的河川映入眼帘,潮湿的味道飘进房间里。因为杏子一有空就打扫,所以塌塌米应该是清洁的,没有脏污。
家里没有人在。哥哥俊一,还有租借二楼房间的女房客田中正美出门工作不在。祖母跟正美的儿子阿博应该在家,但是他们似乎也外出了,可能是去买晚餐的材料了吧。
杏子把茶倒进茶杯里,端去给男子。拉开纸门时,杏子注意到男子浑身一震,全身警戒,害怕地望着杏子。这让杏子联想起被人类殴打的狗。那是恐惧着别人的一举一动,卑微度日的可悲习性。
“身体的情况怎么样呢?”
“我只是累了而已……”
男人说完,垂下头去,别开视线。
这候杏子才发现到,男子不只是脸的下半部,连双手、双脚,每一个地方都被绷带覆盖了。他穿着黑色的长袖上衣和长裤,但是绷带从衣摆里面露了出来。
杏子想问他理由,但是一想到问这种事或许很失礼,就问不出口。杏子放下盛着茶杯的托盘。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杏子问。
男人迟疑了一下,小声地回答:“……夜木。”
杏子暂时让夜木一个人在房间休息。有多出来的棉被,所以借给了他。
杏子俐落地铺床时,夜木便坐在窗边,眺望外面。
不久前,屋檐下筑起了麻雀的鸟巢,幼鸟正吵闹地讨食物。杏子看过好几次母鸟为小鸟送食物来的模样。夜木也是在看这个吗?这个男的到底是什么人呢?杏子思索着。完全未经梳理的长发、仿佛穿了好几年的黑衣、覆盖住全身的绷带,没有提包或任何行李。脸上的绷带尤其可疑。从鼻子到下巴,仿佛要藏住整张脸似地缠绕着绷带。
但是,不输给外表的异样,男子的影子更加黑暗而阴冷。黄昏时分,偏红的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夜木的黑影彷佛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空间。杏子觉得似乎会有什么莫名其妙的恐怖东西从那个洞里爬出来,全身感到一阵寒颤。
“对不起,很臭吧。”唐突地,夜木转过头来说道。杏子不明所以,感到纳闷。
“我已经好几天没有洗澡了,身体应该很臭。”
夜木语音困窘,难为情地搔了搔头。
那个模样看起来有些孩子气,杏子的心情稍微缓和了一些。
“请不要介意。”这个人一定不是坏人。杏子想。
“等一下我会准备晚饭。”
“我不需要。”夜木摇头。
“可是,你一定饿了吧?”
“我,不吃也没关系的。”
“你?”
夜木支吾起来。
杏子做了晚餐,送到夜木的房间去。夜木希望可以独自一个人用餐,因为嘴被绷带包着,要吃饭就得把它解开。夜木可能不希望底下的脸被别人看见吧。
搞不好这个男人是个罪犯,正被通缉。所以他才要藏住自己的脸吗?杏子的猜测又增添了一项。或者,他真的是受了重伤?那样的话,就该找医生来才是。
“真的不需要医生吗?”饭后杏子再问了一次。
“不要紧的,待会儿我就离开了。这样会给你添麻烦的。”
“你要去哪里?”
夜木沉默了。
这个男的似乎没有去处。察觉到这一点,杏子怜悯起夜木。看到他在房间角落坐立难安的模样,杏子不忍心就这样任由他去。想起他刚才走路的样子,似乎一下子就会力尽死掉。虽然有一半的脸被绷带包住,无法确认他的表情,但是从他的双眼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憔悴之色。杏子认为现在不能够让他勉强自己。
然而另一方面,杏子却毫无来由地有股愈来愈强烈的不安感。那是一种不能够再更靠近这个男人的感觉。杏子压抑了下来。
“你就暂时住在我家吧。”
夜木一开始拒绝,但是在杏子不断劝说下,终于答应只滞留五天。
夜木
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移动了十圆硬币?是榻榻米倾斜了吗?或者是屋子本身不是水平的?但是不管哪一种假设,都遭到否定,最后留下来的,就只有“某个看不见的人回答了我的问题”这种童话故事般的可能性。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即使这么怀疑,在我心中的一小角似乎还是无法完全否定它。要是我就这样忘了狐狗狸大仙的事,像之前一样认为它只是一种游戏,我的未来是否会与现在不同?但是,我当时只是个少年。愈是不去思考把手指放上十圆硬币时的异样紧张感和硬币的不可思议移动现象,意识就愈是在不知不觉中往那里倾斜。在学校算算数时,或者是走在田问小径上时,一回过神来,我脑中想的总是狐狗狸大仙。
是人家说的愈怕愈想看吗?第一次玩狐狗狸大仙之后,过了几天,我怀着一丝不安与期待,开始了第二次的狐狗狸大仙游戏。
像上次一样,我把十圆硬币放在写有五十音的平假名和“是”、“不是”的纸张上。食指一放上硬币,和那时相同的骇人压迫感便充满整个房间。原本存在的一切声音都被吸到某处去,房间摇身一变,化为无声的极致。
身体—无法动弹,我立刻感到身边有什么东西出现,却无法回头。但是那个东西的气息反覆着时远时近,有时好像还会“呼”地朝我的脖子吹气。我在按住十圆硬币的手指上稍微使力。我以为自己把它压在手指正下方,但是硬币却彷佛在冰上滑行一般,往右往左地开始移动了。
“……有谁在吗?”
我这么发问,硬币移动的速度便徐徐慢了下来,在一个地方静止。那里写着“是”的文字。
果然有什么东西在。我一切的感官已无视常识,想要承认那个东西了。
“你是谁?”
十圆硬币移动的方向显露出那个东西犹豫的模样,但依然一个一个地选出字来。一开始是“SA”,接着是“NA”,最后是“E”,然后动作停止了。
“早苗”,我把它变换成这个汉字,是女人吗?“你的名字叫早苗吗?”
“是”。早苗用看不见的手挪动十圆硬币,把它移动到这个字上面。
说起我当时的心情,究竟该如何表达才好?畏惧、惊愕、恐怖,就好像这些情绪刹那间同时涌了上来,从手指贯穿了我的背脊。我想,这恐怕就是感动吧。
后来,我开始透过狐狗狸大仙游戏,时时享受与早苗的对话。
“早苗,明天会是晴天吗?”
我在无声的世界里,对一定就在我身边的早苗发问。她移动十圆硬币,一个一个地选着字。
“晴天”。顿了一下之后,她继续说下去。“你在想如果明天下雨就可以不用赛跑了对吧”。
就像早苗说的,隔天是个大好晴天。她所说的这类预言百发百中,她可能有一点预知未来的能力吧。话虽如此,我所问的事,几乎都只是明天的天气、风向、温度这类的问题。每当确认她的预言说中,我就感到惊奇,愉快无比。
“早苗的天气预报今天也说中了呢。”
“哎呀这样啊”早苗高兴地这么回答。虽然只是十圆硬币在选取字母,我却隐约知道她似乎在高兴。不只是这样。早苗感受到的些微的困惑、一点点兴奋,这些感觉似乎也全部传达给我了。
“木岛老师是不是讨厌我啊?”
“都是因为你不写作业啊”。
“就算是这样,也用不着打人吧?”
“真是拿你没办法”。
我也曾在学校参加过朋友举行的狐狗狸大仙游戏,但是却没有自己一个人在家玩的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在学校时,早苗既不会来,十圆硬币也不会带着不可思议的意志在纸上滑动。即使如此,大家似乎还是玩得很尽兴,这让我感到失望。我觉得这根本就是小孩子的游戏罢了。
“你明天会受伤”。
早苗用十圆硬币组合出这句话。
“真的?”
“是”。
隔天,我被跑过走廊的人撞到,膝盖受伤了。
“就像早苗说的,我受伤了耶。”
“就说吧”。
她的预言是多么地牢不可破啊!我开始觉得只要听从早苗的话,就不会再受任何的伤了。而且,虽然真的很愚蠢,不过当时的我觉得只要照着早苗说的去做,就能够操纵全世界的一切。
我的心已经被早苗的话给填满了。我问她功课上的疑问,向她抱怨家人的事,我完全仰赖这个没有形体的朋友。
与她对话的时候,我总是留意不让任何人进入房间。要是有除了我之外的人在场,十圆硬币就不会移动,早苗会陷入沉默。一旦变成那样,我就觉得遗憾极了。
你能够相信吗?当时我最要好的朋友,竟是个以十圆硬币发声的不可思议的存在。现在回想,我怎么会做出这么恐怖的事呢?我竟对一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完全敞开心扉。事实上,我连对任何朋友都没有坦白的心事,都告诉早苗了。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呢?早苗所说的话、甚至我自以为感觉到的情感,全部是虚伪的。她是多么地狡猾。她藉由对话探索我的心扉,调查它的锁孔,最后终于打开了锁,进入里面。
“明天弘树会死掉唷”。
一天,早苗这么说。
当时,我有一个叫弘树的朋友。
“弘树会死掉?”
“对”。
我感到困惑。即使听到这个预言,也仿佛并非现实,而是在聆听书本背诵一般的感觉。我很清楚早苗的天气预报一定会说中,但是我觉得天气预报和朋友的死是不同的两回事。
隔天,我在学校跟弘树玩要,他朝气十足地四处奔跑,我觉得早苗一定是搞错了。但是,弘树在放学的归途中跌进冻结的河川里,受冻、溺水,死掉了。
我告诉早苗这件事。
“就跟早苗说的一样。”
“哎呀这样死掉了啊死掉死掉死掉了……”她一次又一次重复“死掉了”。从这个时候起,我觉得早苗的样子突然变得不对劲。我没办法明确地说明,但是她的口气就像变了调,十圆硬币以疯狂的速度移动,选择不成意义的字排列。我无法抵抗。这时我的手简直就像被某个强而有力的人给抓住一般,右肩底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