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来·法拉先生
想找出一些柏特的照片。可是除了一张西蒙与柏特十岁、爱莲九岁时大家在照相馆
的合照外,碧翠并不能再找到什么。她一向并不很重视照片的保存。
她的嫂嫂娜拉则是十分热心地收藏孩子们的照片,但她不喜欢照相本子,认为
那是“时间与空间的浪费”( 姗拉从来不浪费任何东西,也许在冥冥中她意识到自
己的来日并不多吧) 。她把孩子们的照片放在一个大牛皮纸袋里,不管她到哪里,
那个牛皮纸袋总是跟着他,那次她在欧洲大陆度假,照样带着那个牛皮纸袋,自然,
随着飞机在肯特海岸失事,这个纸袋也付之一炬了。
既然找不到照片,碧翠便上楼到那间旧的小孩房间去,似乎这么做可以让她跟
柏特这孩子亲近一些,虽然她知道房间里根本找不到任何柏特的东西。西蒙已经把
柏特的东西全烧光了。这是惟一让她感受到西蒙难以接受柏特遽去的表现。柏特死
后不久,西蒙便离家上学,等他回来过暑假时,他的一切行为都很正常,如果你认
为不提起柏特就表示正常的话。可是有一天,碧翠发现西蒙在孩子们平常玩“印第
安营火会”的地方点起一堆火,并且把柏特的玩具和一些小东西往火里丢。书本啦,
图画啦,还有挂在柏特床头的那匹滑稽的小木马——西蒙把这些全烧了。
西蒙看到碧翠时,样子十分生气。他在碧翠和火堆中间前后左右地移动不停,
好像防着什么似的,眼睛直瞪着她。
“我不想再看到它们! ”西蒙几乎是喊着说。
“孩子,我了解。”她回答,并且远远地走开了。就这样,在这间孩子房里,
再也找不到任何柏特的东西了。事实上,也找不到多少其他孩子的东西。当碧翠小
时候睡在这儿时,房间并不漂亮,屋里的摆设也大都是其他房间不要的家具。地上
铺着有图案的油毡,上面又覆着小块地毯,墙上挂着咕咕钟,四周散放着可以摆放
东西的椅子、烫衣架、一张四方桌等等。但是后来娜拉把房间重新做了布置,变成
了粉蓝间着白色的漂亮房间,壁纸则印着童话和童谣里的各种角色,如同装潢杂志
上的插图一样。只有咕咕钟留了下来。
孩子们曾经在这个房间里度过一段快乐的时光,可是现在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来。如今这个房间又空阔又整洁,就如同家具店的橱窗一样。
碧翠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心里沉甸甸的,随手收拾了一些盥洗用品。明天她
就得进城一趟,面对亚叙别家有史以来的第一宗大挑战。
“你自己相不相信那个人就是柏特? ”她不止一次问着自己。
可是桑度先生一点也没有给她确实证据。
“他看起来并不像是伪装的。”他同意:“如果他不是柏特,那么他究竟是谁
? 亚叙别家人之间彼此都是那么得相像,而且在这一代并没有其他的男孩子。”
“可是如果柏特没有死,他应该会写信回家才对。”她说。
她一直反复地想着这件事。柏特绝不会让她这些年一直生活在悲伤与怀疑之中,
他一定会写信回家的。那个人一定不是柏特。
可如果他不是柏特,又会是谁呢? 这个想法在她的脑子里不断地盘旋着,上下
起伏,挥之不去。
“你会是最好的裁判,”桑度先生说:“现在还在世的家人之中,对这孩子最
了解的要算是你了。”
“还有西蒙啊。”她这么说。
“但事情发生的时候,西蒙还是个孩子。孩子是健忘的,不是吗? 而你则是个
成人。”
这一来,责任全落在她的身上了。可是她怎么会知道呢? 她很疼爱柏特,可是
到现在她也不记得他十三岁时的长相了。她将会面临怎么样的考验呢? 或者,她能
不能一眼就看出那个人就是柏特? ——或者不是? 如果他根本不是柏特,却坚称他
就是,会怎么样呢? 他会去打官司吗? 会去法院采取行动吗? 会让媒体播得人尽皆
知吗? 如果他真的是柏特,西蒙会有什么反应? 他如何去面对八年未见、似乎是死
而复生的哥哥? 还有,这一来,他原先能继承的家业也都落人柏特手中了。他会高
兴,或是痛恨这个哥哥呢? 成年礼势必得延期了。日期已经这么逼近,不可能在此
之前作任何决定了。可是她能找什么籍口呢? 哦,可是,如果真的有奇迹发生,那
个人真的是柏特的话,她就可以摆脱那团挥之不去的噩梦了——她常常想:当柏特
在过深的海水中开始后悔时,已经没有力气往回游了。
当她步上柯史诺律师楼的楼梯时,脑子仍是这样起落回旋不止。
“啊,亚叙别女士,”桑度先生招呼道:“这真的是太让人震惊了。怎么样也
没想到,请先坐下吧。你一定是累坏了。这真的是一个可怕的考验。请坐、请坐。
阿瑟,请帮亚叙别女士泡点茶。”
“他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这许多年来他都没有写信回家? ”她一开口就问,
这是她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了。
“他说什么‘也许我比较希望我真死了’这一类的话。”
“哦。”
“我想,这无疑是心理上的困难。”桑度先生带着安慰的口吻说。
“那么你相信他就是柏特喽? ”
“我是说,如果他真是柏特的话。他所说的‘也许我比较希望我真死了’无疑
地就和他离家出走一样,都是由于心理上的困难。”
“是的,我明白。我想有道理。可是这么多年连封信都不写,这真是太不像柏
特了。”
“是啊。他本性上真的不是个会离家出走的孩子。他是个很敏感的孩子,可是
也相当勇敢。一定是有什么很难承担的事情发生。”她坐在那儿,停了半晌,接着
说:“现在,他竟回来了。”
“希望是,希望是。”
“你觉得他看起来很正常吗? ”
“正常得很。”桑度先生回答,可是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干涩。
“我想找几张柏特的照片,但找不到比这一张更晚拍的。”她拿出那张家人的
合照。“孩子们从小大约每隔三年就会去照相馆拍一张照片。这是他们所拍的最后
一张了。
再过来应该是比尔与娜拉去世那年的夏天去拍的,那一年柏特也——失踪了。
这一张是柏特十岁的时候拍的。,,她仔细看着桑度先生端详着照片上柏特稚嫩的
脸孔。
“没办法。”过了好一阵子,桑度先生终于说:“从这么久以前的照片里实在
看不出什么。就像我前面说的,他真的长得很像府上的人。在那个年龄他们反正就
是亚叙别家的孩子,并没有什么个人的特色。”他的眼睛从照片上抬起来继续说:
“我希望当你亲眼看到那个孩子——或者说那个年轻人——时,你可以一眼看出来
是或不是。毕竟,问题不只是像不像,还得看看他的性情,对不对? ”
“可是可是如果我也不太肯定呢? 如果我也不肯定,该怎么办? ”
“关于这一点,我已经想到了一个办法。昨晚我和我的朋友马克文吃饭。”
“是侦察员马克文先生吗? ”
“是的。那时我心里烦透了,所以我就把我的困难告诉了他。他安慰我说,要
指认出真假其实是很简单的。看牙齿就知道了。”
“牙齿? 可是柏特的牙齿挺普通的。”
“没错,没错。可是他总看过牙医,而牙医都会保留纪录的。事实上牙医对他
们看过的牙齿都有一种特别的敏感,往往一看到牙齿就能认出是谁。况且他们的纪
录一定能显示——”他注意到碧翠的表情有异,便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
“孩子看的是赫曼医师呀! ”
“赫曼医师? 怎么样? 那很简单,不是吗? 如果你不能很肯定他是柏特,我们
只要——”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恍然大悟地叹道:“赫曼医师! 天啊! ”又小
声地叫出来:“真糟糕! ”
“是啊! ”碧翠说,回应了桑度先生的“糟糕”。“天啊,真不巧,真是太不
巧了! ”
原来赫曼医师的诊所早已被那年一场大火烧个精光了。
一段沉默之后,桑度先生说:“我想我应该告诉你,马克文认为那个男孩是个
骗子。”
“马先生怎么晓得? ”碧翠听了,很生气地说:“他根本没见过他! ”看到桑
度先生又陷入沉默,她又加了一句:“那么你说呢? ”
“这只不过是他根据假设所做的判断罢了。”
“我知道。可是他凭什么这么想呢? ”
“他说,直接去找律师——这么做太矫情了。”
“他那么说太荒唐了! 这么做很有道理啊! ”
“是啊。他的想法就是这样。太合理了。太有道理了。
马克文说,每一件事都太有道理了。他认为,一个孩子在离家好几年后,一回
到家乡应该会先回家才对。“
“那他就太不了解柏特了。这十足是柏特的做事方法。用比较温和的方式,先
到家庭律师那里,告知真相,然后再间接让家人知道。他一直都是设想很周到,而
且一点都不自私的。我并不觉得马先生的分析有道理。”
“我只是觉得应该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桑度先生说,他的样子还是很可怜。
“当然,当然,”碧翠很同情地说,她的脾气好了许多:“你有没有告诉马先
生柏特——或者说那个男孩甚至记得在奥林匹亚哭出来的事? 我是说,他主动提起
这件事来? ”
“我告诉他了”。
“这样他还是认为他说谎? ”
“这也是他认为太矫情、太作假的部分。”
碧翠哼了一声。“这是哪门子想法! ”她说:“我认为法院都是这么做的。”
“这是所谓的分离法。情感上一点都没有介入。这样做可以把我们的理智和感
情分离开来。”
“是的。”碧翠回答,神情很严肃。“如今,赫曼先生也没办法帮我们忙了—
—你知道吗? 他们一直没找到他。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是啊,是啊,我听说了。可怜的家伙。”
“现在我们什么身体方面的证据都没有,看来我们得依赖那孩子说的故事了。
我是说,如果要查证的话。我想这是做得到的。”
“哦,相当容易。一切都清清楚楚地,有日期和地点可以查。这也是马克文的
想法——是的,是的,是可以查证的。当然我也确定可以查得出来。他不会提供我
们没有道理的证据。”
“事实上没有什么好等的了。”
“没有。我——是,是,是没有什么好等的了。”
碧翠双手抱着胸。
“那么你多快可以安排我和他见面呢? ”
“这个——我也想过,我想一点也不需要安排,你知道。”
“什么? ”
“我是想这么做——如果你同意的话——就直接上门去找他。不必事前通知,
直接去。这样你就可以看到他真正的样子,而不是他要你看到的样子。如果我们跟
他约个时间在这里见面,说不定他会——”
“我知道,我明白。我很同意。我们可以现在就去吗? ”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桑度先生的语调透出一个律师找不出理由拒绝的懊
丧。“当然,也有可能他出去了。但我们至少可以去看一下。哦,你的茶在这儿!
你先喝点茶吧,我叫阿瑟让森生请维理帮我们叫部出租车。,,”有没有比较浓的
饮料? “碧翠问。
“恐怕没有,恐怕没有。我一向没有在办公室放瓶酒的习惯。不过如果你需要
什么,我可以请维理帮你——,,”哦,不,不,谢谢你,没关系。我喝茶就好。
听说茶的后劲强些。“
桑度先生看起来好像要拍拍碧翠的肩鼓励她的样子,但又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这
么做。他的确是一个很体贴的人,碧翠想,只是,只是,并不怎么强壮可依靠。
“他有没有解释他为什么换了法拉这个姓的? ,,他们坐进出租车以后,碧翠
问。
“他没有作任何解释。”桑度先生回答,声音又如同先前那样干涩。
“你想他混得很不好吗? ”
“他没有提到钱,但看起来穿得不错,只是和英国的流行式样有点不同。”
“他没有提说要借钱? ”
“没有,完全没有。”
“这么说,他不是因为没有钱才回来的。”碧翠说着,心里感到颇为安慰。她
稍稍往后坐稳,心里轻松了一些。
说不定事情并不至于那么棘手。
“我一直不怎么明白为什么平立克区衰退得这么快。”他们的车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