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后





事先就写了有关马赛票下落的报道,她觉得自己这个主意挺不错。如果还不是太晚,
有可能的话,她要阻止他这么做。“请来一张《公报》。”
    售报人摇摇头。“从没听说过这张报纸,太太。本市没有这张报纸。”
    “你肯定吗?”她惊讶地叫了起来。她朝对面在出租车旁等她的人影儿望去。
    “我能肯定,太太。本市的所有报纸我都经销,从没卖过《公报》!”
    她回到威斯科特身边,平静地解释说,“我改变了主意。”她抬头瞥一眼插在
他帽圈里的报社名片。上面清晰地印着“公报”。
    回去的路上,坐在出租车里,她十分平静,好像陷入在沉思之中。唯一显示内
心激动的迹象就是不时地咬一咬脸颊里面的肉。
    “我被指派写一篇关于你的特写,阿切尔太太,”当他们在威斯科特带她去的
小自助餐厅坐下时,他开始说。“你知道,这是大众兴趣的热点。所以我要问你几
个问题。”

    她看着他,没有答话,她仍然咬着脸颊里面的肉,陷入在沉思中。
    “米德死得很突然,是不是?当时是什么情况?”
    “他连续好几天不舒服……消化不良。那天我们吃过晚饭,我在洗碗碟。他抱
怨说不舒服,我建议他到屋外去吹吹新鲜空气。他从后门出去,到那片他在种植的
小蔬菜园子里去散步。”
    “在黑暗中?”
    “他随身带了支袖珍电筒。”
    “说下去。”在她说的时候,他用速记或别的什么办法做着记录——不像记者
们常做的那样。
    “大约半个小时过去了。我曾听见附近什么地方砰的一声响,但别的什么也没
听见,所以我也没去探究。然后,仅隔一会儿工夫,斯蒂芬——阿切尔先生——过
来串门。过去几个星期里他带来;他和哈里会像男人们常做的那样坐在那里,就着
一杯掺了苏打水的威士忌闲聊天。
    “嗯,我到后门去叫哈里进来.我看见他的电筒搁在地上,但他没有回我的话。
我们发现他躺在那里,身子扭动,说不出话来。他的眼睛在转,他好像在痉挛.斯
蒂芬和我把他抬回家,我打电话叫医生,但是医生赶到时,哈里已经死了。医生说
他是因为急性消化不良加上心脏病突发而死的,也许是因为我告诉你的那声巨响而
引起的心脏病突发。”
    他睁大眼睛看着她。“我相信那声巨响跟引发心脏病有关。你是说验尸官认为
他死于急性消化不良,在他的正式报告上就是这么写的?那份报告事后可是要上交
市政委员会的噢。”
    “为什么?”她惊讶地问。
    他像没听见她的话似的,自顾自往下说。“你说阿切尔是个推销员,为米德提
供了保险?当然是对你有好处的?”
    “是的?”
    “保额很大吗?”

    “这些都是为报纸写文章所必须知道的吗?你不是记者,威斯科特先生,从来
就不是;根本没有叫做《公报》的报纸。你是个侦探。”她歇斯底里地叫着。“你
这样问我是什么意思?”
    他说,“等我回来再回答你。请允许我失陪一会,我去打个电话。待在这儿别
动,阿切尔太太。”
    他站在一餐厅那头的挂壁电话旁,一边注视着她,一边拨电话,然后问了一两
个简单的问题。她坐在那里,害怕得昏昏然,不时地伸出舌尖舔一舔嘴唇。
    当他重新落座后,她又重复了她的问题。“你要拿我怎么样?你为什么向我打
听哈里的死因?”
    “因为今晚早些时候,当我将你的第一位丈夫的遗体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时候,
我发现遗体的头部皮肤有破碎,像是受了打击。我给停尸所打了电话;他们刚刚作
了初步检查,告诉我说头颅是破裂的!”
    她的脸色白而发灰,令人可怕。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她的脸上、脖子和手臂的
皮肤被微微晒成一种均匀的金黄的颜色,像饼干一样。其他部分的苍白色证明了这
一点。她不得不用双手抓住桌边。一时间,他以为她会连椅子什么的一起摔倒。他
伸出一只手去扶她,但是没有这个必要。他递给她一杯水。她只是用嘴唇碰了碰,
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么说来,我看见他们抬着从我们面前走出去的是哈里的棺材了?”
    他点点头,翻弄着他刚才做记录用的纸。“现在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吧。”但是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没有去看那些“记录”,而是像手钻似的直盯着她那受折磨的
脸。
    “为了让你受益,斯蒂芬·阿切尔为你的第一位丈夫提供了了高额人寿保险。
他成了哈里的朋友,养成了夜晚来串门,坐着和他聊天的习惯。

    “米德去世的那个晚上,在黑暗中从后门走出屋子。你听到了砰的一声巨响。
没过多久之后,阿切尔就来到了前门。你去叫你丈夫时,他奄奄一息,后来就死了。
一位私人医生和一位地方验尸都以为他死于急性消化不良。那两个家伙的经济状况
和职业道德都将受到审查——但我现在不关心那个,我只关心你丈夫的死因。这是
我的工作。现在,我有没有将事情一针见血说清楚呀?”
    她过了很久都没回答,看上去简直是不准备回答了,但他依然等待着。最后她
终于回答了。脸上毫无表情,硬梆梆的,像个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将一切后果都
置之脑后的女人。
    “不,”她说,“你没说清楚。我们要不要再来一遍?首先,你能不能将你做
的这些记录撕掉呢?等我说完,它们就完全没有意义了。”
    他将它们撕成碎片,扔到地板上,满脸微笑,好像他早就想这么做了。“现在
请说吧,阿切尔太太。”
    她像梦中人那样说话,眼睛盯着他的脑袋上方,像是要将她的灵感从天花板上
捡回来。“第一次看见斯蒂芬,他就吸引了我。对于已经发生的事,他是一点责任
也没有的。他来看的是哈里,而不是我。但是我看见他的次数越多,我对他的感情
就越强烈。为了讨好我,哈里作了高额保险。我情不自禁地想,如果由我对他做点
手脚,那将是多好的机会啊。我会过得十分舒服,非常富裕,既然斯蒂芬未婚,又
有什么能阻止我再嫁给他呢?我的心事变成了梦想,梦想又变成了行动。

    “那天晚上当哈里从后门出去透透气时,我一边洗碗碟,一边将这件事最后想
了一想。突然间,我发现我将想法付诸了实施。我上了楼,拿出一只——一只我久
已不用的旧熨斗。我拿着熨斗下了楼,将它藏在我的围裙里面,在黑暗中朝他走去。
我知道过一会儿斯蒂芬会来,我一心只想着这个。哈里不再是我的丈夫,一个我爱
的人;对我来说,他只是斯蒂芬跟我之间的障碍。
    “我站在那里跟他闲聊了一会儿,不知该怎么下手。倒不是害怕被人听见或看
见,附近就我们一座房子。但是我害怕他在最后的时刻里眼睛里会出现的那种神色。
突然我看见他身后有一只萤火虫。我说,‘瞧,亲爱的,那里有一只萤火虫,在你
的萝卜地里。’
    “他转过身去,背朝着我,我就下了手。我抓住熨斗柄,朝他的后脑勺狠狠地
砸了下去。他没有马上就死去,但是他的脑子已经麻痹,说不出话来,所以我认为
一切都结束了。我走进田地里,用他的锄头将熨斗埋掉。
    “然后我回到屋子里,梳洗了一番。刚洗完,斯蒂芬就来了。我跟他一起走到
后门,假装去喊哈里。然后我们发现了他,将他抬进来。直到今天斯蒂芬都没发现
是我干的。”
    “你是说他没注意到那个伤口?他没流血吗?”
    “流了一点儿,但我将它洗掉了.我用了一点我没自己用来掩盖皱纹的粉色面
霜,涂在了他的伤口上,将它抹匀,这样就不太会引人注意了。你知道,他有点谢
顶。我将他的头发梳好,盖住了那块伤口。我干得很好,毕竟我使用面霜已有好多
年了。”
    “非常有趣.它肯定瞒过了你叫来的医生、验尸官的检验,最后瞒过了为他下
葬的殡葬工。这样解释得通。现在,我再问一句,你是打在他后脑勺的正中央呢,
还是偏了一点,比方说左边。”
    她愣了一下,然后说:“对,偏左一点。”
    “我想,你可以带我去看看你事后埋凶器的地方吧?”
    “不,我——我后来又将它挖了出来,然后,有一次我摆渡去看我的嫂子时,
在河中央将它扔进了河去。”
    “但是你总可以告诉我它有多重吧7它是大的还是——”
    她摇摇头.“我知道我很蠢,但我说不出来.只是一般的熨斗。”
    “用了这么多年还说不出来?”他沮丧地叹了口气。“但它至少是一只熨斗,
这点你肯定吗?”
    “哦,肯定。”
    “好,我要问的都问完了。”他站了起来。“我知道你累了,我不再耽搁你。
十分感谢,晚安,阿切尔太太。”
    “晚安?”她困惑地应和道。“你是说听了我告诉你的这一切,你不再纠缠我,
不逮捕我?”
    “虽然我很想满足你,”他干巴巴地说,“但是有一两个疑点还没解决;哦,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足以阻止我以充分的理由追捕你,虽然你那忠诚的女人之
心怂恿我这么做。随便说说吧,你整张睑上没有一条皱纹,所以,如果你真如你所
说的那样使用什么粉色的面霜的话,那看起来你未免过于卖力了。
    “其次,他受打击的地方并不是后脑勺,而是右太阳穴上方。这样的事请你是
不该忘记的!他的太阳穴上没有头发,阿切尔太太。”
    突然她崩溃了,趴在了桌上,把脸埋在胳膊里。“哦,我知道你现在要想什么!
斯蒂芬没有干这件事,我知道他没干!你不必——”
    “目前我什么也不想做。但是有一个唯一的条件:我要你郑重其事地保证,别
向他提起我们的这次谈话.也别说是我将遗体送到停尸所去的,以及一切有关的事
情。否则的话,我要逮捕他,作为预防措施,将他拘留起来。即便他没罪,也会吃
不少苦头。”
    她那副感激涕零的样子简直可怜。“哦,我保证,我保证!我发誓一个字也不
说!但我相信你会发现他没干这事!他对我这么善良,关心,无微不至。”
    “反过来,你为他而作了保险?”
    “哦,是的,但是那没什么。总归有人受益的,我没有孩子,也没什么亲戚。
如果你怀疑他有这样的蓄谋,那就大错特错了!说起来,只要我哪怕稍微有点儿感
冒,他就急得跟什么似的。大约一个星期前,我得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伤风,他就心
烦意乱,急忙送我去看医生。他还买了一只治疗用的太阳灯回家,以后就一直坚持
要我用它来治疗,引起了我的反感.当然。家里放那么个东西挺讨厌的,但是——”
    他领她出了餐厅,她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他四处打量,想拦一辆出租车送她
回家。这番谈话对他说来似乎再也没什么兴趣。“是吗?为什么呀?”
    “嗯,首先,浴室太小,它不断地倒到我的身上。他坚持说我在浴缸里的时候
使用它最好,因为那时候我全身无遮无盖,可以得到最好的效果。”
    他还在四处打量,看有没有出租车,以便把她打发走。“那些灯挺沉吧,是不
是?”
    “不,是细长的。不过幸运的是他每次都在场,将它重新放好。”
    “每一次吗?”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是的。”她无奈地笑道,仿佛试图为他勾勒一幅她忠实的丈夫使人消除疑虑
的肖像,让这个人消除对任何一个这样善良、慷慨的人的怀疑。“每天早晨我总是
等他离家后才洗澡。但他几乎每次都是在快到车站的最后一分钟才想起忘了什么东
西,然后匆匆忙忙回家,冲进浴室,灯就倒了。”
    “他都忘了些什么东西呢?”他为她拦下一辆出租车,但是现在他让车子等着。
    “哦,有一天是一块干净手帕;又一天是他需要的某些文件;再一天,他的钢
笔——”
    “但是这些东西他是放在浴室里的吗?”
    她又笑了起来。“不。但是他从来就找不到它们,所以他就闯进浴室来问我—
—然后灯就倒了!”
    “每次你把灯开亮的时候都出现这种情况吗?”
    “一次也没拉下过。”
    这会儿轮到他看着她的脑袋上方了,就像她先前所做的那样。他离开她之前说
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能信守诺言,不向你的丈夫提起这次会面的事吗?”
    “我能,”她肯定地说。
    “哦,还有一件事。明天早上,将你洗澡和用太阳灯治疗的时间延迟几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