巅峰对决
“你还喝吗?”邢天平静地问。
鲁芹站起来,“好啦。我不当电灯泡了。”
华天雪也跟着站起来,“大姐,再聊会儿。”
“你看他那眼睛,”鲁芹指着邢天说,“就和苏联贝加尔湖深秋的湖水一样,冰冷、冰冷的。”
“你喝多了,我送你。”邢天起身。
“岂敢!”鲁芹推开邢天,对华天雪说,“姑娘,大姐我也年轻过。趁年轻,好好过。别等像我一样,人老珠黄,也没个着落。”说罢,摔门而去。
邢天对华天雪说:“她喝多了,我去送送。”
华天雪赶紧说:“快去吧。”
等邢天走后,她赶紧到阳台上看。
因为楼高,且有玻璃,听不见声音,就和看默片一样。但眼前一幕,确实有点惊心动魄:邢天快步走去,拦住鲁芹的车,在说什么。鲁芹根本不听。最后竟然猛地加油,撞向邢天。幸亏邢天躲得快,否则一定是场事故。随后,鲁芹的车扬长而去。
她见邢天往回走,就坐到桌边。好半天,还心有余悸。
邢天回来,默默地坐回桌边。
“她不让送?”她模棱两可地问。
“我下去,她已经开走了。”邢天也轻描淡写地说,“你我重打鼓,另开张。”
“你还有心情?”
“鲁芹是个好人,就是脾气不好。”邢天重新把杯子洗过,倒上酒。
“怎么就分开了?”她从来没有问过这个问题。
“我不听她的。另外,就是她认为我穷。来,干杯。”他举起杯。
与他碰杯的时候,华天雪很感动地想,这才是男人:处变不惊、不喜形于色、不背后说他人坏话,尤其是在这个人当面欺负你之后。她一口把酒喝完,“你知道,我很少喝酒。可我今天还想喝一点。”
“一分为二。”邢天倒酒。
“可惜少了点。”华天雪见每个人只是一盎司多一点,不禁感叹。
“意思到了就行。”邢天与之碰杯。
华天雪的谈话,确实给了邢天很大的震动。所以,他没有去周密的办公室,更没有把他传唤到公安局来谈。而是把他约到郊外的一处有着茂盛植物的田野中,边走边谈。因为这是一次非正式的谈话,所以他没有按照“两人以上”的规定,单独前往。
周密一开始,戒备心理极重,但随着邢天的开诚布公,他慢慢敞开心扉。
邢天当然不会操之过急,而是慢慢地深入。谈话是从童年开始的。
周密有一个近乎完美的童年:他的爷爷是解放前交通银行上海分行的襄理,解放后,被定为高级职员,而不是“被赎买的资方人员”。这个定位,就使得其父能够顺利地完成大学学业,并且在一所中学当数学教员。其母则是同校的音乐教员。
“书香门第。”邢天给出了他的定位,“按照春秋秦汉的分类,属于士。”
这一句话,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周密开始缓缓地讲述起有关父母的故事。“我父亲一向认为为人师表者,首先要注意的就是自己的仪表。每次上课前,总要把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穿上正规的中山装之类。复课闹革命的时候,没几个学生来上课。可他还是认真备课,上课的时候,还是一如既往。这连母亲都不能理解。父亲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某些时候,老师的一个举动,就会影响学生的一生。’最后一次,一个学生也没有来。但父亲还是在教室里坚持到下课。你可能不知道:连下课铃都没有了。”
邢天望着周密的眼睛,发现其中没有虚假。这样的细节也很难编出来,文学大师也不行,除非有生活。想到这儿,他就否定了“童年不幸”说。这是很流行的一个学说,意思是成年后的变态行为,总能在童年找到根源。
但话题转到周童身上后,周密突然说:“你知道我女儿最初叫什么名字吗?”见邢天摇头,他望着西坠的落日说:“她是日出的时候出生的,所以爷爷,命名为曈。你知道是哪个曈吗?”
“‘千家万户曈曈日’的曈。”邢天知道这个“曈”的意思是“初生的太阳”。
“邢警官渊博。可好多人,甚至包括老师,都不认识这个字。就改成了童年的‘童’。或许,是这个名字改坏了。”周密发现邢天在看他,就尽量回避,“当时要是找一位易经大师咨询一下,或不至如此。”
“《易经》是哲学,不是玄学。没用。”
“真的没用?”周密转过头来,看着邢天。
邢天看着他眼中噙着晶莹的泪水,郑重地点点头:他明白,这是周密在寻求支持、解脱。
“那我也有无可推卸的责任。”周密的话匣子终于打开,历数自己种种过错。叙述的过程中,泪水时断时续,他却连擦的意思都没有。
谈话告一段落后,邢天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他与陈晓岚的关系恶化之原因。
“士农工商。士农工商。为什么会把‘商’排在最后一位呢?”周密自问自答,“因为唯利是图,身不由己啊!”他长叹一声,“要是早知道,我就”他说不下去了。
邢天等周密完全平静下来后,慢慢地说:“你要么无罪,要么就是我平生见过的最好的演员!犯罪的大师!”
周密默默地看着邢天,淡淡地说了一声:“谢谢。”
刚刚从党校学习回来的李汉魂,亲自参加了由邢天主持的“周童案”分析会。
邢天第一个发言:“看来前阶段,我的思路是错了。现在,我们已经基本上知道凶手不是谁。但我们还不知道凶手是谁。”
邢天请李汉魂作指示。
“哪有什么指示?起码具体的指示没有。”李汉魂笑笑说,“我当领导时间长了,有两条基本的体会,说给大家听听。第一,领导作指示,应该原则。比如‘要抓紧’啊、‘要搞好’啊。这样的指示虽然没有用,但永远不会错。第二,领导岗位,尤其是一把手的位置,是滋生自我至上、个人主义最好的温床。因为大部分的事情,都无所谓是非对错。昨天,我们全家聚餐。在什么地方吃饭,通常是由我来定的。我就选择了饺子宴。我是北方人,喜欢吃饺子。吃完之后,我问大家怎么样?大家都说好。我于是作出了‘物美价廉’的总体评判。随着我年龄的增大,很少有人反对我了,包括之前一直与我针锋相对的太太。”
众人笑了起来。
“这时,只有我的小孙子站起来说了实话:爷爷的战友来的时候,奶奶说来饺子宴吃,爷爷不同意,非要去‘国际饭店’。吃完之后,爷爷就说:多排场啊!爷爷总是这样,来来回回地说,而且每次都是他对。”
众人的笑声又起。
“所以一把手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日三省吾身’不够,要多次反省自己。”李汉魂接着说,“具体的指示我没有。有也不会说。有一个更普通的故事:我太太和我刚结婚的时候,烹饪任何鱼,她都要切三刀。注意,这并不是像饭店一样,分成‘鱼头’‘肚裆’‘划水’好多赚钱。纯粹是家里吃。我就问她原因。她说:我妈就切三刀。我这个人,有一个大缺点,喜欢刨根问底。等我岳母来的时候,我就追查。岳母的回答,与我太太如出一辙:我妈就这样。三年后,我的太岳母,也就是岳母之母来了。我就问这位健康快乐的老太太为什么要切三刀。老太太一语以蔽之:嗨,那会儿家里没有大盘子!”在大家的笑声中,李汉魂说:“我还有点小事,先走一步。”
邢天非常佩服李汉魂这种“润物细无声”的工作方法。至于李汉魂的意思,不说大家也明白:去掉“思维惯性”,要学会“逆向思维”。
思路调整到“外部侵入”方向后,第一个问题是:罪犯为什么没有在雪上留下痕迹?
答案是:地上的雪,原本就很薄,而且又被小区物业及时清理。所以罪犯即使是从地下室的窗户进去,也不会留下痕迹。
第二个问题是:罪犯如何进入房子的?
答案是:山泉别墅是一个低犯罪率小区。这里居民的防范意识不强。那些外面看去美观的窗户,很容易被打开。
另外,周家前前后后,换了若干位保姆。还有小区的一些物业维修人员,都曾持有过周宅的钥匙。这些人都能够“方便”地出入周宅。
第三个问题:如果罪犯没有被抓住,为什么没有再犯类似的罪行?(敬请关注《巅峰对决》33)
(连载33)答案是:并不是所有的罪犯,都是连环杀手。或者说,连环杀手在杀人犯中,也不过是少数。所以此案的罪犯,很可能只是一个初出茅庐、没有经验、计划不周密的罪犯。
第四个问题:罪犯为什么要在犯罪现场待那么长时间?
答案是:这个罪犯,很可能了解周家的行动时间。也许已经对周家进行了长时间的监视。更有可能的是他在这之前,通过合法或者非法的途径,进入过周宅。所以很从容。
第五个问题:为什么要用周家的信纸,写那么长的一封勒索信?
也许他写好的勒索信,因为疏忽,没有带来。也许他随身带来了一封勒索信,但发现还有时间,所以就写了一封更长的勒索信。
第六个问题:罪犯的动机是什么?
最可能的是发泄和报复。
虽然有了如此之多的分析,但罪犯的形象,依然很模糊。
“很遗憾,”邢天说,“犯罪分析至今不是也从来不是一门精确的科学。我们的所作所为,只能使我们靠近罪犯一步。”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蒋勋说。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秦川说。
停了好一会儿,邢天才若有所思地说:“以前或许是这样,犯罪都有着明显的动机。但在现代社会,准确地说,是现代消费社会,欲望、机遇、差异、风险、压力、冲突等交织在一起,随时都可能诱发犯罪。再加上急剧裂变的社会分层,当一些人,面对五百平方米以上的别墅、八缸汽车、铁丝网圈起来的高尔夫球场等权力的符号时,突然发现自己,还有自己的儿子、儿子的儿子,根本就没有可能进入其中时,愤怒就产生了。这种愤怒,一定会导致犯罪。而这种犯罪,不是针对某个人,而是针对一个阶层。”
“所以要加强法治。”秦川说。
“单纯的法治,只能打击犯罪,而无法取消犯罪。只有公平和正义成为普遍原则的时候,犯罪的发生,才会趋向减少。”邢天说。
“任重而道远啊!”蒋勋感叹。
“你知道这话是谁说的?什么意思吗?”邢天问。
“孔夫子说的。意思就是担子重,目的地还很远。”蒋勋很不以为然地说,“兄弟怎么说,也是大学生啊!”
“如果认真想想,起码能想明白一点:孔子不会说这么傻的话。”谈了如此之久的严肃话题,邢天想让大家轻松一下,“这中间的‘任’是使命的意思。与‘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中的‘任’相同。而‘道’则是终极真理的意思。合起来就是‘使命伟大,真理值得永远追求’。”
“经典这东西,都是人吹出来的。《诗经》打头的一首,就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要是翻译成‘美丽的姑娘啊,你跟我这个帅哥是多么好的一对啊!’投稿到县一级的文学刊物,一定是‘判处死刑,立即执行’。”蒋勋根本不服,“《诗经》还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四句。翻译成白话,不过是:‘我走的时候,杨柳尚且在风中摇摆。等哥们儿回来,却已经风雪漫天了’。能有多大意思?”
华天雪笑着说:“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邢天也笑着说:“学术江湖化的典型。”
这是一个似乎你一出门,就能把你打一个跟头的坏天气,但邢天依然决定走着回家。秦川等坚持要小陈送。他笑着说:“毛主席说过,衣食住行受太好的照顾,是高级干部生病的主要原因。我虽然不高级,但还是想走一走。”
蒋勋故意装老,叹口气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
邢天笑着把他推上车,“这是林彪乘三叉戟逃往苏联时,毛主席对周恩来说的话。没想到你小子也知道。”
“我就不能知道?”蒋勋装模作样地给邢天敬礼,“祝您周末愉快!”
车开走后,邢天开始步行。“街道风”呼啸着掠过他的周边,并且形成一个旋涡。走着,走着,他突然感觉到一阵疲劳袭来,顺势就坐在路边的台阶上。
在他的脑子里盘旋着的还是有关“周童案”的一切。
但这一切,就像“街道风”一样,毫无规律地搅成一团,然后肆意地撞击着他脑子内所有的部件。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发现旁边站着一个人。“小华?”他惊奇地问,“你不是早就走了吗?”
“我知道你要走着回家,就在前面等你。”自从那日在邢天的住所“巧遇”鲁芹后,华天雪觉得自己与邢天的关系有了变化,“等不上,就返回来了。”
邢天强打着精神站起来,笑着说:“我要是不坚持,就坐车回去了。那你不是白等了?”
华天雪笑笑,“你不会坐车的。”
“为什么?”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这个问题很傻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