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玷污的书
林田正在喝他点的白兰地,对她拍了拍身边的椅子。
“啊……来,坐这儿,最近戏怎么样?”
林田知道野见山房子毕业于新剧的研究所,已加入净是年轻演员的第二期会。
“最近要到地方公演,这个月底就去。”
“唔,那不简单呐,有那么多钱哪。”
“大家积攒的。”
“女演员都像你这样晚上在酒吧打工吗?”
“打什么工的都有,所以,应该说,大家都很勤劳。因为有人出钱,才能到地方公演,多叫人开心哪……”
“唔,你们找到的资助人不错,莫非就是你丈夫?”
“哟,要是有这样的资助人,那就太高兴了。林田先生,您怎么样?”
“我啊,就是想给也没有钱哪。”
野见山房子啜了一口林田斟的加水威士忌。
这个酒吧生意很兴隆,狭小的店铺顾客盈门。香烟的烟雾在淡淡的光线中卷起漩涡,迷漫着整个店铺。
“哎,林田先生,您在出版社的文艺部工作,认识许多作家吧?”野见山房子问。
“唔,当然,那是生意嘛。”
“青沼祯二郎先生那里也去?”
“青沼?唔,他那儿我也去。”
“关系挺好?”
“唔,不错,怎么……”
“嗯,没什么。”野见山房子将酒杯端到嘴边,“哎,林田先生,您最近给老板娘说过青沼先生什么有意思的事了,是吗?”
“什么事?”
“喏,青沼先生同一个出版社女社长的事呀。”
“啊,是这个。”林田湿润的嘴唇笑着说,“你真是消息灵通啊,是老板娘告诉你的?”
“不是,她说话的时候,我在旁边的包厢里偷听到的。我心里正想,等林田先生来,要直接详细问问呢。”
“是青沼那家伙得意的时候透露给我的。他说,有个出版社的女社长施用美人计让他写书。”
“哦,真稀奇,这种办法很流行吗?”
“哪里,很少有,最近有的小说家老奸巨滑,既贪财,又贪色。可是,青沼这家伙贪恋女色,对方看透了他的这一弱点。”
“青沼先生竟是那样迷恋女人吗?”
“他贪色也与人不同,比起年轻女性,他倒是更喜欢中年的。”
“是上当受骗的?”
“不,那不一定,对良家妇女好像没多大兴趣。比如这儿的老板娘、餐馆年轻的掌柜的,都是些比较妖艳的女人。”
“真是个好色之徒哩。”
“是啊,我也觉得有点奇怪,听说了这个女社长的事,我给青沼说,你好像都是喜欢服务业的女人,这次这个女社长却是个地地道道的良家妇女,这是怎么回事?”
“您问得真不客气呀!”
“编辑同作家,没关系。”
野见山房子想起了绀野卓一和他妻子的面容。
卓一留着长发,每天呆在家里玩。虽说是诗人,却好像很善良。同他一交谈,便觉得尘世上的事情转眼间离得远了。他的眼睛像孩子一样温柔、天真。
同他的妻子经常在路上遇见,那种类型的女性使人根本想不到会是卓一的妻子。漂亮的容貌,总是梳着后面向上卷的发型,突出前额的发际。作为一个女人,房子看了心中不禁有几分羡慕。也许是黑眼睛的眼梢微微往上吊,给人一种严厉的感觉。纤细笔挺的鼻梁下,线条优美的嘴唇紧闭着,下颚不胖不瘦。平素多穿和服,而且花色高雅。正好合身,怎么也想不到她竟是那个“诗人”的妻子。因为看上去不像个良家妇女,使人觉得她曾经做过服务业。可是,她并没有卑俗之感,倒显得十分爽快。
作家青沼祯二郎喜欢她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哎,林田先生,下次能把青沼先生带到这儿来吗?”
野见山房子搂着林田的一只胳臂说。
“把青沼先生带来?是啊,他是个大忙人,不知行不行呢。”
“哎,一定把他带来哟!”
“你太热心了吧。”
“我很有兴趣。”房子红着脸说,“对青沼先生这样的人,好像很有精神。”
“哎,你产生什么奇怪的念头了吧?”
“不知道。我想引诱青沼一次。”
“有意思,那种好色的家伙竟会引起女人的兴趣。”
“女人就是这样,总是受到唐璜①的欺骗。”
① 西班牙传奇故事中玩弄女性的风流贵族。——译者注
“是啊,我们这些跟女人无缘的人就更寂寞了。”
“唔,您有您的长处嘛。”
“你在安慰我。”
“哎,怎么样?真的,能不能把青沼带来?”
林田为了显示自己同流行作家的亲密关系,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林田忠实地履约了。两天后的晚上,青沼祯二郎高挑的身姿同林田一起出现在酒吧里。
“呀,真高兴!”
野见山房子第一次看到青沼,连忙到门口迎接。青沼的形象经常在报纸、杂志上出现,他本人更显老些,皮肤也更黑些,而且皱纹也格外地多。
他绷着脸,闷声不响地同编辑坐在餐桌旁。长长的头发垂在额头上,身上的西装是进口货,领带也很时髦。总之,在装束上与到这间酒吧来的常客大不相同。此外,青沼喜欢在一些细小的地方花销。
“就是这姑娘,先生。”
以前在背后口口声声称那家伙、那家伙的林田这会彬彬有礼。
“就是这姑娘叫我一定把您请来。”
“是的。”
野见山房子给青沼送上手巾。
青沼干瘪的眼皮往上翻了翻,嘴唇这间微微露出了牙齿。
“哦,喜欢我什么地方?”
他悠然地擦着脸。
“什么都喜欢!”
野见山房子面色绯红兴奋地说。其实,,她内心里也想练习一下演技。
“见到您很荣幸,没想到先生会光临这种寒伧的酒吧。”
“林田君,”青沼语调庄重地说,“叫我无论如何要来一趟。”
“林田先生,谢谢!”
“我说话算数吧?”
林田十分得意。
青沼端着白兰地,林田端着威士忌,野见山房子端着啤酒,三人象征性地干杯。
“先生的大作,我全都拜读过,写得真好!”房子说。
“哦,爱读我的书?”
“是的,是您的小说迷。”
青沼好像心情并不好,脸上渐渐绽出了笑容。
“先生不喜欢良家出身的女性吧?”
“谁说的?”
青沼直盯盯地瞅着林田。林田显得不好意思。
“不是不喜欢良家妇女,不过像你们这样的妓女我是喜欢的。”
“啊,我不是妓女,虽然做酒吧女郎,但内心却是良家妇女。”
“正好,我就喜欢这样的,虽然在做这种工作,却是个正正派派的良家妇女,这一点正合我的意。”
“先生格调很高啊。”
“是真的。”
“不过,有时对良家妇女也会动心吧?”
“是男人嘛,当然会动心,可是内心并不坏。”
“啊,太好了,这么说,我有这种资格啰?”
“是啊,良家妇女不大好办,未婚姑娘也不好办,还是妓女好,事后没有麻烦。”
“可是,也不能光下这个结论,还是先生的爱好……先生,假如有个人不是在这种地方工作,比如以前曾经做过服务业,现在还是有夫之妇,仍像以前那样漂亮,您会喜欢吗?”
“有夫之妇?”
青沼祯二郎又朝林田看了一眼,那样子似乎是说:是你给说出去的。林田脸像喝醉了似地端着酒杯低着头。
“是啊。”女人答复道。
“要有这样的,那是最好不过了。你很符合我的爱好,起码可以体验一下上当受骗的冒险。”
“先生,您好像已经猜到了,您刚才的话似乎含有切身感受,现在正在进行吧?”
“这家伙说什么了吗?”
青沼下颚指了指林田。野见山房子装作没听见不作回答,笑眯眯地从酒杯边上斜眼瞅着青沼。青沼有几分醉了。
“既然泄露了,那也没办法。”他好像并不怎么不高兴,“现在同她正处于热恋状态。”
“啊,真够呛!”房子放下酒杯拍了拍手,“您把这事告诉我吧。”
“说了也没关系,你还是个孩子嘛。”
“哪里,我都是大人了,而且,你把当时她的心理以及各种姿态告诉我,还能使我学到一些演技呢。对中年太太的心理我们还不懂,所以,那位太太如何利用身体表现内心的情感,请把您观察到的告诉我。”
“可以作参考?”
“我想是的。”
“好吧。”青沼叭地一下将酒杯搁到桌上,“既然这样,那就坦白吧。”
“恋爱的忏悔?”
“说起来话就长了,简单地说,是这样,事情是从一件交易上开始的,后来,我便喜欢起那个女人来,于是答应了她的条件。虽然工作很忙,在交往中又产生了另一种欲念。”
“那是啊,那种机会是少有的,女编辑都很严厉吧?”
“严厉不严厉我不知道,不过,一出事就麻烦了,很快就会弄得尽人皆知。……她是什么人倒没关系。”
“对对,还是话归正题吧。”
“总之,我喜欢上她了。她也很高尚,同那些半职业性的妓女不一样。”
“对不起。”
“内心的感情,她在一起睡觉前和睡觉后完全不一样,就是说,分界线上起了变化。”
“那么,她怎么样?分界线怎么样。”
房子的眼睛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中午前,野见山房子来到附近杂草丛生的空地上。那块地的主人一直不肯脱手,地上还留着一些树。阳光映照在树叶和草丛上。1600平方米的台地任其荒废,杂草自由生长。因此,颇有一种自然的情趣。周围是住宅街,一过中午就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
野见山房子知道绀野卓一常到这儿散步。上午到那儿去,准能见到卓一,他不是坐在建筑物的水泥基础上,就是漫步在茂密的草丛中。
房子看到这会儿绀野卓一正呆然靠在一棵树上,不禁喜上眉梢。
卓一头发蓬乱,格条衬衫配上长裤,穿着木屐。
“你好!”房子打招呼。
“啊,”卓一回头笑了,半边脸上映照着阳光,一笑就露出了酒窝。
“你怎么这么早?”他对走近前来的她说道。
“早上9 点起床的。”
房子摇着身子来到卓一身旁。
“真不简单,夜里工作到很晚,早上还要起得这么早?”
“习惯了,排戏的时候,到研究所去要更早些呢。”
“什么时候开始到地方上公演?”
“下一个月。”
“一时不能同你见面,我就寂寞啰。”
野见山房子朝卓一投去了一丝微笑。
“看你竟这么说,你有个漂亮的太太,怎么会寂寞?”
“嗯,可是,她白天不在,工作又忙,一大早就要出去,夜里很晚才回来。”
“你太太真漂亮啊!”
“唔,漂亮。”卓一认真地答道。
“不担心?”
“一点儿也不。她爱我。”
“夜里很晚回来也放心?”
“那是为工作,而且,出版这项工作很不容易。”
“你的诗集由你太太办的出版社出版?”
“对。所以,她拼命工作。……我必须写出好诗,她为了让我写诗就让我玩,本来对她的工作我也帮不了多少忙。”
“你太太那么爱你?”
“我想是吧。我的诗别的出版社不愿出版,她说无论如何要自己出,因此,首先要创办一个像样的出版社。”
“是恋爱结婚?”
“当然啰。”
野见山房子忽然不作声了。原来是因为卓一的话像孩子一样太爽快了。那是一副诚实的面容。在酒吧,每天晚上能听到那些男客敷衍的客套话和富有心计的私语,能看到那些男人的内心世界。在她的眼里,卓一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他是否知道太太同青沼祯二郎之间的关系呢?即使不知道青沼这个名字,在工作上会遇到这种危险,这一点他该知道吧?
“你太太经常访问一些作家,是吧?”房子有些不耐烦了,心怀不善地往下问道。
“是啊,现在社里没有编辑,她一个人到处跑,走访作家好像很辛苦,书稿很难到手,大家都想争夺一流的作家。”
“这些事,都是你太太告诉你的?”
“是的。”
“青沼祯二郎的事也是她告诉的?”
“青沼祯二郎?噢,这个人的名字常在报纸、杂志上见到,是个名作家。”卓一答道。
“太太也到青沼那儿去?”
“唔,具体的我不清楚,她好像说她去过。”
野见山房子想起昨晚青沼祯二郎说的话。青沼的口气半吞半吐,好像同那位出版社的女社长已有关系,又好像没有。他本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