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玷污的书
能看到黑暗的大山,能听到河水的哗哗声。
美也子的手被井村握着。出版社的工作以及青沼和谷尾都从她的意识中远去。
汽车沿着来时的路线折回。
前灯照射着断崖边缘的白色护栏。虽是夜晚,路上仍有许多包车或的士。有马温泉和室×(左“土”右“冢”)都是大阪、神户的慰灵地。
井村轻轻地搂住美也子的脊背。她将身子偎在井村的身上。
道路出现了几个弯道。
汽车来到山顶,开始下坡,也许因为是夜晚,司机比来时开得更快了。
“我有点儿害怕。”美也子说。井村也不安地瞅了瞅时速表。超过80公里了。
“哎,”井村提醒司机,“太快了吧,放慢点儿。”
司机并不答腔,速度也没减低。汽车超过了前面的两辆车。司机好像对乘客的再三提醒不高兴了。
这当儿,对面一前一后两道车灯疾驶而来。一辆是包,租车或的士,另一辆单人摩托车要超车。美也子眼前一阵晕眩。正在这时,突然,单人摩托车陡然一晃,从旁边钻到他们乘坐的包车前。
司机连忙操动方向盘。灯光像手电筒一样左右乱摇,黑暗来回旋转,强烈的撞击把美也子摔倒了。
第十章
美也子觉得,自己处在一个不稳定的位置,掉落到什么东西上,下面有个柔软的东西。
身子不自由。倒不是失去了知觉,而是因为角度不正常,似乎稍微一动就会滚落到别的物体上。倾斜使她成那种姿势。想不到车内的狭小竟使人如此不自由。
黑暗中能听到河水的声音。美也子看到眼前好像腾起了一阵烟雾,那是迷漫的尘埃。尘埃总是那样飞舞。
美也子的身下传来轻微的呻吟声。她吃了一惊,想让开身子,却没有重心。无意识地把手往前伸,碰到了倾斜的座席角。
她发现下面是井村重久。上方传来人的嘈杂声。
“你怎么样?”
井村的声音像呻吟,好像中间隔着物体。
“井村先生!”美也子用手摸,一只手触到他的西装,是胳膊肘。
“我不要紧,你怎么样?”
她抓着他的手腕,但没有力气把他拉起来,身子还不稳。
“我还好。”井村说,“你快点出去逃走。”
“……”
美也子不懂他的意思。井村气息急促起来。
“司机怎么样了?”
车内漆黑一团,看不到司机的人影,只能听到说话声。
“不知道。”
“喊一声试试。”井村说。
“司机!”
她对着前面喊了一声,没有回答。
“可能死了吧。”井村嘟哝道。
于是,他们这才明白自己处于异常状态之中。
“在人来之前,要离开这儿。”井村缓慢地说道。他不能一口气说完。
井村好像蜷在黑暗中,身子不能动弹。
“你怎么样?”
“没什么,好像肩膀碰了一下,有些麻木。”
“起不来吗?我拉你起来。”
“别管我!”井村拒绝了她,“你快点儿打开车门出去,一来人事情就麻烦了。车不在河里,出去后可以沿着崖下的石头走,在没人的地方,爬上车道。”
“可是,我不放心你。”
“别管这么多了,这会儿你应该想一想你自己的处境。”
“……”
“好吗?这个事故反正要被人知道的,包括我的身份。可是,你和我同乘这辆车,你丈夫就会从我的事上知道你。我们已经说好过了今天晚上就分手,我不想让你因为不幸的事故再陷入不幸。”
“可是……”
“我没关系,还能说话嘛。快,快出去吧。人一来,你也要一起给送到医院去了,还要问你姓名、住址,无法隐瞒,现在还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地溜走。幸好旅馆里登记的是化名,对旅馆里的人编造个理由就马上离开。”
车的上方,人声愈来愈大了,还有电筒似的灯光在晃动。
“快、快走吧!”
“可是,你……”
“我说了,你少管这么多,快走!”井村含嗔地说。
美也子在他的大声催促下,手想去开门,可是门却在想不到的位置,不是在旁边,而是在上面。幸好,门没坏,虽然很费力,但终于打开了。美也子像翻墙一样从上面爬到车外。
下面净是石头,她落地时差一点儿摔倒了。上面不远处传来人声。
“好像是刚才翻下去的,大事故啊!”
“车里的人死了吧?”
“这样的事故,恐怕没救了。”
“下去看看!”
“救护车来了吧,刚才,一个货车司机往有电话的地方跑去了。”
人们在摸索着往河边走。
美也子缩着身子在石头上爬,幸亏身上穿的是深色衣服,上面的人谁也没发现。旁边,河水发出哗哗的声响。
她明白自己的身体安然无恙,只是左后肩有点痛。井村伤势肯定更严重,车里暗看不见,但他身子不能动弹,声音似乎也很痛苦。为了让她走开,他努力挣扎着说话。他那痛苦的气喘声令人担忧。想到他已年近花甲,她更是焦虑不安。
她在石头中间爬行。已经离开现场很远了,身后灯光闪闪。路上的汽车前灯把下面照得一片通明。
然而,车在那个位置,灯光照不到。路上聚集了好多车辆,手电筒的光柱往下照射。
救护作业马上就要开始了吧,事故发现得很快,井村… 可能不会死的,不,一定能得救。
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翻车的地方,没有发觉躲在一边的美也子。她终于找到机会借着模糊的光亮从河边爬到车道上。她爬了上去。
警笛声从远处疾驶而来。汽车和人聚集在离美也子 1000 米左右的地方,嘈杂声更大了,人和车辆越来越多。
美也子用手绢擦拭弄脏了的和服,衣服没撕破,身上也没有出血。翻车时井村在她的下面,使她免受直接的冲击。
这当儿,一辆出租汽车驶过事故现场,她下意识地举起手。
坐到座席上,美也子这才感到半身疼痛。
“出了一起大事故。”司机说。站在路边时,司机已在车前灯的灯光中看到她,从司机未有察觉看来,自己并无异常。
美也子独自住在大阪那家冷清的旅馆里。夜已经很深了。
房间里没有电视机,也没有收音机。她叫女侍送来一台收音机。
开始播送八点半的新闻了。先是政治方面的,她生怕紧接着播送那起汽车事故,心脏紧张得要跳出来了。
播音员开始以流利的语调平淡地播送交通事故。美也子从没听过像这样使自己揪心的新闻。
——井村重久得救了。听到这个消息时,美也子觉得一阵晕眩。她暂时安下心来。在楼下能听到的声音消失了。
新闻最后那几句话还在耳边回响。
“……井村行长因公来大阪,在大阪逗留期间遇此横祸。该氏左锁骨骨折、左上臂碰伤、头部擦伤等负伤五六处,目前正在大阪市X X 町R 医院住院诊治,预计痊愈要一个月。”
这个报道并没反映出全部情况。幸亏井村行长把一切都考虑得很周全。司机死了,没有直接证人能证明井村同一个女人在车上。
当时,如果井村不劝她逃走,情况将会怎样呢?她也一定会被送到某个医院,身份要受到调查,因为是井村行长的同伴。当然,两人之间的关系是可以想见的。光是美也子一个人用化名是搪塞不过去的,井村重久太有名了。
她悄然逃脱和救护者到现场,仅仅是二三分钟之差。
井村极力想让美也子逃避安全圈内并不是为了井村自己。那是在明确决定两人分道扬镳之后不久。
后来,美也子乘的士回到了有马温泉。在旅馆登记的是化名,旅馆方面还不知道事故的消息。美也子声称有急事,付清了旅馆的全部费用,连衣服也换了。她走得匆匆忙忙。
“您的同伴呢?”女侍惊奇地问。
“半道上回京都了。”
井村放在旅馆里的是一只鳄鱼皮手提包。
美也子提上那只手提包和自己的旅行箱,坐上了让旅馆叫来的包租汽车。路上,她又换乘了一辆的士。以后的去向是不能让人知道的。
现在,井村的手提包就放在破旧的地板上。手提包必须明天就送到井村手上。听了刚才的新闻,已经知道院名。她拿定主意,让的土司机给送进医院。
美也子那天夜里浮想联翩,怎么也睡不着。
——翌日早上,她离开那家旅馆,招呼了一辆的士。
把昨天晚上在收音机里听到的R 医院告诉司机,汽车行驶了20分钟。河水在汩汩流泻。医院是一座大建筑物。
美也子让汽车在医院门口稍前一点的地方停了下来。
“司机,对不起,有个叫井村的病人在这里住院,请把这只包送到病房里。”
“病房是多少号?”司机问。
“我不知道。我想,到接待处一说井村就能查到吧,因为他是R 银行的行长。”
“好,知道了。”
“病房里可能会有银行的人,交给他就可以了。”
“您尊姓?”
“这个不说他也知道……不过,请你转告他,有人捎信说这是遗忘在旅馆里的东西。”
司机似乎有些莫名其妙。
“这么说他能明白吗?”说着提起鳄鱼皮手提包下车走了。
美也子回头朝后窗瞅。司机一只手拎着提包走着。这里离医院的大门约100 米。
这当儿,两辆大型进口车驶了进来,在医院门口嘎然而止。前面的车里下来一位中年妇女,后面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从后面车上下来的四个男子一面向她二人垂首致意,一面把她们带进医院。中年妇女扬着脸,快步登上石阶。
就是这样一个场面。
美也子觉得刚才那位中年妇女好像是井村的妻子,跟着她的那位少年一定是他的孩子。大概是大阪分行的人把行长的事故通知她们,到车站迎接从东京赶来的夫人,刚刚到这里。男人们虽然很慌乱,举止却毕恭毕敬。夫人在他们面前有一种高傲的神态。如果确是井村夫人,美也子就是第一次见到。
井村从七八年前开始同妻子分居。可是,这次情况不同寻常,夫人才闻讯赶来的。
她只是目击了二三秒钟,看上去夫人给人一种冷漠的感觉。她好像性格固执。这也许是自己多疑吧,或许是因为自己同井村有那种特殊关系,才有那种感觉。
不过,井村很少对美也子提起分居的妻子。她喜欢井村那样。虽然同妻子合不来而分居,也不向人讲她的坏话,她就喜欢井村这一点。
可是,井村有时多喝点酒也会流露出一些口风,说妻子生性冷漠、固执,凡事不按。自己的理解去解释就不行。井村往往都是在那种时候对美也子说起妻子。他的话和此刻看到的夫人神态,跟她的印象正好吻合。
美也子对今后要独身生活的井村觉得可怜起来。
司机空着手回来了。
“辛苦了!”美也子道谢说。
“病房前面有个接待处,我把提包交给接待处的人了,他们想知道您的名字。”
“是吗?你说是从旅馆来的了吗?”
“嗯,我说了。”司机握着方向盘,“现在去哪儿?”
“大阪车站。”
美也子松了口气。井村已没有生命危险,提包也顺利地送给了他。然而,她心中感到,交还了这只手提包,同他之间从此便一刀两断了。
“后来到病房来的那个人是病人的太太吧?”司机转着方向盘说。
“哦,你见到那样的人了?”
“嗯,她很注意呢,一个劲地瞅着我拿的提包。”
“说什么了?”美也子吓了一跳。
“不,没说什么。”
司机不往下说了。他好像也在猜度美也子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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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见山房子在狭小的后台以自己的皮箱代替桌子,伏在上面写信。
公演还剩下今天这一晚上。下一站预定去广岛。
这种事是很难得的,说是新剧团,实际上是个研究生出身的年轻人的集体,因此,到地方公演,这种机会是不多的。这次要到广岛去演出。这个团的支持者号召广岛的公司、工厂雇员,组织观众前来观看。
今晚的戏一收场就要乘上去广岛的火车。为了减少开支,连一夜的旅馆费也要节约。
后台就是出租的建筑物中一个狭小的房间,上面铺着草席。大家有的整理行装,有的捆扎行李,忙得不亦乐乎。
“你在写什么?”房子的朋友来看她写的信。
“情书?”
野见山房子绷着脸把她撵走了。
——在决意写这封信之前,她好像犹豫了一番。
今天早上的报纸看过了。据报载,一辆包租汽车在有马温泉的途中坠人崖下。这是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