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玷污的书





  “不,没什么大不了的。”卓一晃荡着脚说,“左腹和肩膀被碰了一下。”
  “啊,怎么搞的?”
  “在京都乘坐一辆的土时,司机技术不佳,想避开前面的车辆而紧急刹车,所以撞到前面的座席了。”
  “是这样?”
  解释得真妙。
  ——果然不错,美也子坐在那辆车上。报纸没披露这一点,可能是银行行长的威力成功地将这一节从报道中抹去了吧。行长这样做并不是关心他的女伴,而是怕自己负伤时同一个女人在一起这件事公开出去有伤体面。
  美也子只受了点儿轻伤算她幸运。如果她也身负重伤,想在报道中加以掩盖就不那么容易了。
  由此也可看出,绀野卓一是个多么乐观的人。她是一位对妻子的行为毫无怀疑的丈夫。
  “现在的季节不错啊。”
  卓一仰望着屋脊上空的蓝天。
  “你的戏演完了,还要去打工吗?”
  房子想回答他说,与其是关心别人的事,还是严密监视自己的太太吧。他真叫人急不可耐。可是,这一切又不便直言。她越来越觉得他可怜。
  “是啊。”她一边踢着草一边说,“明天又要到酒吧去打工了。”
  “真辛苦啊。”
  “不过,还要演戏呢,这次演出评价非常好,所以,下次要上演日本的创作剧。”
  “不简单嘛。”
  那出戏的作者是……房子心中又泛起一股恶意。听说青沼祯二郎正在为美也子写一部新书。可是,据前些日子一位杂志编辑说,能到这一步,青沼也纠缠了美也子好一阵子。
  对行长的事都一无所知,卓一对青沼的事一定也蒙在鼓里。
  “原作者是青沼祯二郎先生。”
  房子一说,卓一好像表情为之一动。
  “噢,是吗?”
  “这位青沼先生,就是你太太这次要出版的那本书的作者吧?”
  “是啊。”
  房子第一次感到惊诧。原来,卓一的脸色忽然阴沉起来,他的语调也不像刚才那样有精神了。
  “青沼可是个畅销作家啊。”
  卓一轻轻地说了一句,又吹起了口哨。
  绀野卓一同野见山房子分手后走下空地。途中与他同路的房子走在另一边的路上,卓一一回头,她偶然也同时回了一下头。卓一扬起手,她并不应声,扭过脸信步走去。
  卓一来到自己的家附近,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改变了方向。
  他朝大街的后面走去。这一带很少有车,他喜欢在这狭窄的街道上散步。有四五个小学生喧闹着从身边走过。
  这条街是一个慢坡,两边的房子愈来愈高。
  卓一迈开大步开始上坡。他走得很快,像是有急事,专心致志地往前走。
  卓一蹲在毁坏了的水泥地上,弯着腰,合着手,捂着自己的前额。
  他以那种姿势蹲着,像要考虑很久。
  突然,他浑身一颤站了起来,两臂伸向前方。
  “笨蛋,卓一这个笨蛋!”
  他圆睁双眼,大声吼叫。
  下面一户人家打开窗子,一位主妇惊异地往这边张望。
  卓一伫立良久。少时,他悲伤地垂下眼睛,两手插进裤兜里,慢腾腾地走去。
  ——妻子美也子坐在那儿看书。可是,她看书并不是为了消遣,而是为了生意,这从她身旁摆着五六本畅销书上便一目了然。旁边还有账簿和台式计算机。
  看到卓一回来了,美也子放下手里的书。
  “你回来了。”
  她微笑着想站起身。
  “行了,行了。”
  卓一止住了她。
  “肩膀怎么样了?”
  “已经好了,拿着这么重的书也不要紧了。”
  “是吗?”
  他盘腿坐在妻子面前。
  与刚才在街上高声喊叫时迥然不同,此刻他表情温和。
  “我给你泡茶。”
  “行吗?”
  “这类事要是不行,那就没法工作了。”
  妻子到厨房去了,在厨房里又问:
  “你……到哪儿去了?”
  “唔,就在附近。”
  “还是那片空地?”美也子的声音里夹杂着轻微的笑声,“今天又遇到那个野见山了?”
  “唔。”
  “她好像很有意思,在酒吧里工作,还抽空到新剧去排戏,性格很开朗吧?”
  “是啊。”
  “我也想同说话,可是她好像有些怵我。”
  “……”
  “在路上遇见了都点点头,可是她却绷着脸把脸扭到一边。真是个怪人。”
  厨房发出水声和液化气点火的声音,少时美也子便回来了。
  “同你很合脾气吧?”
  美也子眼角流露出笑容。卓一觉得妻子的脸瘦了。
  “我对那种人也合不来。”
  “是吗?不过,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吧?”
  “说话太直率,叫人很难对付。”
  美也子不无兴趣地笑了。
  “你或许会有这种感觉的,我能看出来。她都说了些什么?”
  “也没说什么……”
  卓一的耳边响起了野见山房子的声音。见到妻子,他才想起了那些话。
  “没什么,尽是些无聊的话。”
  “不过,总说过些什么吧?说什么了?”
  美也子有些狐疑。
  “都是些没意思的事,她做那种工作,所以,话题很广泛,比如排戏啦,酒吧的顾客啦,等等。”
  “是吗?我想那一定很有趣。虽然你觉得没意思……现在到酒吧去的顾客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好像大部分是借口为公司办事而四处游逛的人,此外,那姑娘所在的那家酒吧里还常去一些作家和新闻记者。”
  “噢,青沼先生也去吗?”
  卓一侧耳倾听。他没想到妻子会说出他的名字。然而那是毫无做作非常自然地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卓一不由得像放心了似地松了一口气。
  “好像有时也去。”
  “噢,那位先生也是个酒鬼嘛。”
  妻子的口吻很平淡。这一切使他的心平静下来。
  “说起青沼,你的工作进展如何了?”
  “我已经委托他,我想可能正在给我写吧……我去京都期间没能同他接触,打算最近去催一下。他也好怠工,不催紧点儿,他就不会干的。”
  “上次那个评论家的随笔集怎么样了?”
  “不行了,那种东西太朴实了,不能出版。”
  “真麻烦。我可以帮帮忙,如果有我能做的事。”
  “你不适合做这些事。”
  妻子莞尔一笑。
  “与其是这样担心,不如写一些好诗。为此,我要让你有足够的时间。”
  “唔。”
  “不要为别的事分心,什么也别多想,你只管写出好诗就行了。”“我也想那样。”
  “是啊,整天呆在家里,反而会心情郁闷的。……哎,出去旅行一次怎么样?”
  “旅行?”
  “我想让你换换环境,而且,让你游览一下你以往没去过的地方。悠然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游玩往往能产生新的意境。我觉得旅行对你这样的诗人来说是很必要的。”
  “是啊!”
  卓一手指夹着烟沉思起来。好像动心了。
  美也子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痛苦。
  丈夫是个菩萨般的好人。没有哪个男人像他那样从不。怀疑他人。她想。为了赎回自己的罪,即使为丈夫做任何事情也在所不辞。他像孩子一样毫无邪念。
  美也子因为失去井村心里像失去了精神支柱。她一方面爱井村,一方面又喜欢丈夫。她对自己不能理解。然而,对自己的心理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同井村的关系由来已久。他通晓世故,在处世方面是她的后盾。当然,在困难的时候,还能在金钱上给予支持。她爱他那宽宏的气度。
  可是,丈夫几乎没有生活能力。他的头脑里只有诗,不谙世事,像孩子一样不能自立,一离开她就让人不放心,不知道他会干些什么。
  对这样的丈夫,美也子怀有近乎母性的爱。这种爱好像是被井村拥抱的女人心情的对流。井村有的地方她并不适应,但她一切都依靠着这个男人。
  美也子以往一直都能看到男人的真面目。任何一个男人剥去伪装,都虚伪、狡猾和丑恶,表面宽容而心胸狭窄,貌似大方而怀疑心重。几乎所有的男人对金钱和女人都有着精明的计策,为了自己不惜施用各种手段。
  卓一的存在简直是个奇迹。美也子怀着近乎尊敬的心情与卓一结了婚。可是婚后才知道,他竟出人意外地缺乏生活能力。他是个只会追逐诗的美梦的文学青年。
  卓一一切都听任妻子,他把自己的一切都寄托在美也子那非凡的生活能力上。
  她同这样的丈夫一起生活,一方面觉得愉快,另一方面又不能不感到某种不足。她本来讨厌那些狡猾的男人,可是男人越是狡猾,越具有坚强的生活能力。女人的心爱上这一点自是难免的。
  因此,美也子便爱上了井村。不过,井村这样的男人在美也子的眼里也是绝无仅有的。
  对井村,她把一切都放心地给了他。他爱她。可是,自从美也子同卓一结婚以后,他似乎已下决心有朝一日与她一刀两断。美也子在决定同卓一结婚时,也打算找机会同井村分道扬镳。
  然而,他们一直没能分手。一方面是因为她的事业离不开井村;另一方面井村也不忍心抛弃美也子。
  就这样,美也子同早有关系的井村便一直保持到现在。
  然而,这次井村却把美也子约到有马温泉,明确地告诉她要断绝关系。这种做法是符合井村的性格的。
  于是,美也子这才觉得自己好像也有了决心。仔细想来,井村已把她深深地藏在心底。
  出事故时,井村在翻落的车里一面呻吟一面催美也子逃走,由此也可理解他的心情。她深知他是多么爱自己。
  失去井村,她顿感失去了立足之地。她早就知道迟早要同井村分手,但没想到真要分手时,竟会这样难舍难分。可见井村的存在对她来说简直像空气一样重要。平素没感到他的恩惠,两人的关系也很平淡,有时几乎不觉得同井村有那样的关系。
  可是,如今一没有井村,才懂得饱含着氧气的空气是多么珍贵。
  井村再也不会属于自己。他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可是,井村好像正在此处声援她。
  ——今后就你一个人,我不在了。好好干,要爱你的丈夫。
  真的要好好干。已经没人依靠了。
  美也子想下一番决心,可是失去了井村的打击像风卷的砂石一样打碎了她的心。
  美也子还记得慌慌张张地进人大阪医院的井村之妻。在几个银行职员的迎接下,一个中年妇女下了车拾级而上。也许是同性的直感,美也子觉得那个人对井村来说不是个好妻子。她觉得已经明白井村为什么爱着自己了。
  尽管如此,井村却抛弃了美也子,回到冷漠的妻子那里去了。作为井村,这无疑是个重大的决心。
  可是,井村的伤势怎么样了呢?
  美也子趁卓一出去散步的当儿,往银行打电话。
  美也子同井村的秘书也认识。每次去银行见他时,都能见到那位姓山田的秘书。也许只有山田隐约知道行长与美也子的关系。
  “山田先生,”是秘书接电话,她问道,“我在报上看到行长先生在大阪受伤了,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唔,没见好转。”
  山田彬彬有礼地回答。可是,也许是美也子的自我感觉,他好像一本正经地比以往有些冷漠。
  “啊,那可不行啊,在休养吗?”
  “唔,好像是吧。”
  “回东京住院了吗?”
  “嗯,我想可能是吧,我也不大清楚。”
  美也子觉得山田突然对她拉远了距离。
  “要休养多久?”
  “相当长吧。”
  这一句倒说得明确。
  “要多长时间?”
  “我想起码要住院两个月。而后还要休养,至少半年时间不能到银行上班。·不过,。详情我不清楚。”
  “真是不幸啊,请代我问好。”
  “好,我一定转达。”
  挂断了电话。美也子从山田的声音上益发现实地感到井村去远了。以前,只要到银行,就能见到井村,打电话也能找到他;而现在,不论怎样努力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同井村的线彻底断了。——今后没有一个可以依赖的人,真正是孑然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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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见山房子负责来谈公司业务的那一桌。门口一阵嘈杂,抬眼一看,原来是上次来过的青沼祯二郎和一位编辑进来了。老板娘快步迎上前去。
  房子斜眼瞅着他们两人坐到里面的桌子前,便继续同来谈公司业务的人聊天。虽然有新客到,却不能马上就走。
  “最近公司小气起来了。”某一流公司的课长模样的人说。
  “招待费大大削减了,以前招待上花多少都批准,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