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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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横通

  通人之名,不可概拟也,有专门之精,有兼览之博。各有其不可易,易则不能为良;各有其不相谋,谋则不能为益。然通之为名,盖取譬於道路,四冲八达,无不可至,谓之通也。亦取其心之所识,虽有高下、偏全、大小、广狭之不同,而皆可以达於大道,故曰通也。然亦有不可四冲八达,不可达於大道,而亦不得不谓之通,是谓横通。横通之与通人,同而异,近而远,合而离。

  老贾善於贩书,旧家富於藏书,好事勇於刻书,皆博雅名流所与把臂入林者也。礼失求野,其闻见亦颇有可以补博雅名流所不及者,固君子之所必访也。然其人不过琴工碑匠,艺业之得接於文雅者耳。所接名流既多,习闻清言名论,而胸无智珠,则道听涂说,根底之浅陋,亦不难窥。周学士长发,以此辈人谓之横通,其言奇而确也。故君子取其所长,而略其所短,譬琴工碑匠之足以资用而已矣。无如学者陋於闻见,接横通之议论,已如疾雷之破山,遂使鱼目混珠,清流无别。而其人亦遂嚣然自命,不自知其通之出於横也。江湖挥麈,别开琴工碑匠家风,君子所宜慎流别也。

  徐生善礼容,制氏识铿锵;汉廷讨论礼乐,虽宿儒耆学,有不如徐生、制氏者矣。议礼乐者,岂可不与相接?然石渠天禄之议论,非徐生、制氏所得参也。此亦礼乐之横通者也。

  横通之人可少乎?不可少也。用其所通之横,以佐君子之纵也。君子亦不没其所资之横也。则如徐生之礼容,制氏之铿锵,为补於礼乐,岂少也哉?无如彼不自知其横也,君子亦不察识其横也,是礼有玉帛,而织妇琢工,可参高堂之座,乐有钟鼓,而镕金制革,可议河间之记也。故君子不可以不知流别,而横通不可以强附清流,斯无恶矣。

  评妇女之诗文,则多假借;作横通之序跋,则多称许;一则怜其色,一则资其用也。设如试阮之糊名易书,俾略知臭味之人,详晰辨之,有不可欺者矣。虽然,妇女之诗文,不过风云月露,其陋易见。横通之序跋,则称许学术,一言为智为不智,君子於斯,宜有慎焉。

  横通之人,无不好名。好名者,陋於知意者也。其所依附,必非第一流也。有如师旷之聪,辨别通於鬼神,斯恶之矣。故君子之交於横通也,不尽其欢,不竭其忠,为有试之誉,留不尽之辞,则亦足以相处矣。

  ○繁称

  尝读《左氏春秋》,而苦其书人名字,不为成法也。夫幼名,冠字,五十以伯仲,死谥,周道也。此则称於礼文之言,非史文述事之例也。左氏则随意杂举,而无义例;且名字谥行以外,更及官爵封邑,一篇之中,错出互见;苟非注释相传,有受授至今,不复识为何如人。是以后世史文,莫不钻仰左氏,而独於此事,不复相师也。

  史迁创列传之体,列之为言,排列诸人为首尾,所以标异编年之传也。然而列人名目,亦有不齐者,或爵,(淮阴侯之类。)或官,(李将军之类。)或直书名,虽非左氏之错出,究为义例不纯也。或曰:迁有微意焉。夫据事直书,善恶自见,《春秋》之意也。必标目以示褒贬,何怪沈约、魏收诸书,直以标题为戏哉!况七十列传,称官爵者,偶一见之,馀并直书姓名,而又非例之所当贬;则史迁创始之初,不能无失云尔。必从而为之辞,则害於道矣。

  唐末五代之风诡矣,称人不名不姓,多为谐隐寓言,观者乍览其文,不知何许人也。如李曰陇西,王标琅琊,虽颇乖忤,犹曰著郡望也。庄姓则称漆园,牛姓乃称太牢,则诙嘲谐剧,不复成文理矣。凡斯等类,始於骈丽华词,渐於尺牍小说,而无识文人,乃用之以记事;宜乎试牍之文,流於茁轧,而文章一道入混沌矣。

  自欧、曾诸君,扩清唐末五季之诡僻,而宋、元三数百年,文辞虽有高下,气体皆尚清真,斯足尚矣。而宋人又自开其纤诡之门者,则尽人而有号,一号不止,而且三数末已也。夫上古淳质,人止有名而已。周道尚文,幼名冠字。故卑行之於尊者,多避名而称字。故曰字以表德。不足而加之以号,则何说也?流及近世,风俗日靡,始则去名而称字,渐则去字而称号;於是卑行之於所尊,不但讳名,且讳其字,以为触犯,岂不谄且渎乎?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称号讳字,其不正不顺之尤者乎?

  号之原起,不始於宋也。春秋、战国,盖已兆其端矣。陶朱、鸱夷子皮,有所讬而逃焉者也。鹖冠、鬼谷诸子,自隐姓名,人则因其所服所居而加之号也。皆非无故而云然也。唐开元间,宗尚道教,则有真人赐号,(南华、冲虚之类。)法师赐号,(叶靖法师之类。)女冠赐号,(太真玉妃之类。)僧伽赐号,(三藏法师之类。三藏在太宗时,不始开元,今以类举及之。)此则二氏之徒所标榜,后乃逮於隐逸,(陈抟、林逋之类。)寻播及於士流矣。然出朝廷所赐,虽非典要,犹非本人自号也。度当日所以荣宠之意,已死者同於谥法,未死者同於头衔,盖以空言相赏而已矣。

  自号之繁,仿於郡望,而沿失於末流之已甚者也。盖自六朝门第争标郡望,凡称名者,不用其人所居之本贯,而惟以族姓著望,冠於题名,此刘子玄之所以反见笑於史官也。沿之既久,则以郡望为当时之文语而已矣。既以文语相与鲜新,则争奇吊诡,名随其意,自为标榜。故别号之始,多从山泉林薮以得名,此足徵为郡望之变,而因讬於所居之地者然也。渐乃易为堂轩亭苑,则因居地之变,而反讬於所居之室者然也。初则因其地,而后乃不必有其地者,造私臆之山川矣。初或有其室,而后乃不必有其室者,构空中之楼阁矣。识者但知人心之尚诡,而不知始於郡望之滥觞,是以君子恶夫作俑也。

  峰泉溪桥,楼亭轩馆,亦既繁复而可厌矣,乃又有出於谐声隐语,此则宋、元人之所未及开,而其风实炽於前明至近日也。(或取字之同音者为号,或取字形离合者为号。)夫盗贼自为号者,将以惑众也。(赤眉、黄巾,其类甚多。)娼优自为号者,将以媚客也。(燕莺娟素之类甚多。)而士大夫乃反不安其名字,而纷纷称号焉,其亦不思而已矣。

  逸囚多改名,惧人知也。出婢必更名,易新主也。故屡逸之囚,转卖之婢,其名必多,所谓无如何也。文人既已架字而立号,苟有寓意,不得不然,一已足矣。顾一号不足,而至於三且五焉。噫!可谓不惮烦矣。

  古人著书,往往不标篇名。后人校雠,即以篇首字句名篇。不标书名,后世校雠,即以其人名书,此见古人无意为标榜也。其有篇名书名者,皆明白易晓,未尝有意为吊诡也。然而一书两名,先后文质,未能一定,则皆校雠诸,易名著录,相沿不察,遂开岐异;初非著书之人,自尚新奇,为吊诡也。

  有本名质而著录从文者,有本名文而著录从质者,有书本全而为人偏举者,有书本偏而为人全称者,学者不可不知也。本名质而著录从文者,《老子》本无经名,而书尊《道德》;《庄子》本以人名,而书著《南华》之类,是也。(汉称《庄子》。唐则敕尊《南华真经》,在开元时《隋志》已有《南华》之目。)本名文而著录从质者,刘安之书,本名《鸿烈解》,而《汉志》但著《淮南内外》;蒯通之书,本名《隽永》,而《汉志》但著《蒯通》本名之类,是也。(《隽永》八十一首,见本传,与志不符。)书名本全而为人偏举者,《吕氏春秋》有十二纪、八览、六论,而后人或称《吕览》;《屈原》二十五篇,《离骚》特其首篇,而后世竟称《骚赋》之类是也。(刘向名之《楚辞》,后世遂为专部。)书名本偏而为人全称者,《史记》为书策纪载总名,而后人专名《太史公书》;孙武八十馀篇,有图有书,而后人即十三篇称为《孙子》之类,是也。此皆校雠著录之家所当留意。(已详《校雠通义》。)虽亦质文升降,时会有然,而著录之家,不为别白,则其流弊,无异别号称名之吊诡矣。

  子史之书,名实同异,诚有流传而不能免者矣。集部之兴,皆出后人缀集,故因人立名,以示志别;东京讬於初唐,无他歧也。中叶文人,自定文集,往往标识集名,《会昌一品》、元白《长庆》之类,抑亦支矣。然称举年代,犹之可也。或以地名,(杜牧《樊川集》,独孤及《毗陵集》之类。)或以官名,(韩偓《翰林集》。)犹有所取。至於诙谐嘲弄,信意标名,如《锦囊》、(李松。)《忘筌》、(杨怀玉。)《披沙》、(李咸用。)《屠龙》、(熊皦。)《聱书》、(沈颜。)《漫编》,(元结。)纷纷标目。而大雅之风,不可复作矣。

  子史之书,因其实而立之名,盖有不得已焉耳。集则传文之散著者也。篇什散著,则皆因事而发,各有标题,初无不辨宗旨之患也。故集诗集文,因其散而类为一人之言,则即人以名集,足以识矣。上焉者,文虽散而宗旨出於一,是固子史专家之遗范也。次焉者,文墨之佳,而萃为一,则亦雕龙技曲之一得也。其文与诗,既以各具标名,则固无庸取其会集之诗文而别名之也。人心好异,而竞为标题,固已侈矣。至於一名不足,而分辑前后,离析篇章,或取历官资格,或取游历程途,富贵则奢张荣显,卑微则酝酿寒酸,巧立名目,横分字号;遂使一人诗文,集名无数,标题之录,靡於文辞,篇卷不可得而齐,著录不可从而约;而问其宗旨,核其文华,黄茅白苇,毫发无殊;是宜概付丙丁,岂可猥尘甲乙者乎?(欧、苏诸集,已欠简要,犹取文足重也。近代文集,逐狂更甚,则无理取闹矣。)

  ○匡谬

  书之有序,所以明作书之旨也,非以为观美也。序其篇者,所以明一篇之旨也。至於篇第相承,先后次序,古人盖有取於义例者焉,亦有无所取於义例者焉,约其书之旨而为之,无所容勉强也。《周易·序卦》二篇,次序六十四卦相承之义,《乾》、《坤》、《屯》、《蒙》而下,承受各有说焉。《易》义虽不尽此,此亦《易》义所自具,而非强以相加也。吾观后人之序书,则不得其解焉。书之本旨,初无篇第相仍之义列,观於古人而有慕,则亦为之篇序焉。猥填泛语,强结韵言,以为故作某篇第一,故述某篇第二。自谓淮南、太史、班固、扬雄,何其惑耶?夫作之述之,诚闻命矣。故一故二,其说又安在哉?且如《序卦》、《屯》次《乾》、《坤》,必有其义。盈天地间惟万物,《屯》次《乾》、《坤》之义也。故受之以《屯》者,盖言不可受以《需》、《讼》诸卦,而必受以《屯》之故也。《蒙》、《需》以下,亦若是焉而已矣。此《序卦》之所以称次第也。后人序篇,不过言斯篇之不可不作耳。必於甲前乙后,强以联缀为文,岂有不可互易之理,如《屯》、《蒙》之相次乎?是则慕《易》序者,不如序《诗》、《书》之为得也。《诗》、《书》篇次,岂尽无义例哉?然必某篇若何而承某篇则无是也。六艺垂教,其揆一也。何必优於《易》序,而歉於《诗》、《书》之序乎?(赵岐《孟子篇序》,尤为穿凿无取。)

  夫书为象数而作者,其篇章可以象数求也。其书初不关乎象数者,必求象数以实之,则凿矣。《易》有两仪四象,八八相生,其卦六十有四,皆出天理之自然也。《太玄》九九为八十一,《潜虚》五五为二十五,拟《易》之书,其数先定,而后摛文,故其篇章,同於兵法之部伍,可约而计也。司马迁著百三十篇,自谓绍名世而继《春秋》,信哉,三代以后之绝作矣。然其自拟,则亦有过焉者也。本纪十二,隐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