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通义
○经解下
异学称经以抗六艺,愚也。儒者僣经以拟六艺,妄也。六经初不为尊称,义取经纶为世法耳,六艺皆周公之政典,故立为经。夫子之圣,非逊周公,而《论语》诸篇不称经者,以其非政典也。后儒因所尊而尊之,分部隶经,以为传固翼经者耳。佛老之书,本为一家之言,非有纲纪政事;其徒欲尊其教,自以一家之言,尊之过於六经,无不可也。强加经名以相拟,何异优伶效楚相哉。亦其愚也。扬雄、刘歆,儒之通经者也。扬雄《法言》,盖云时人有问,用法应之,抑亦可矣。乃云象《论语》者,抑何谬邪?虽然,此犹一家之言,其病小也。其大可异者,作《太玄》以准《易》,人仅知谓僣经尔,不知《易》乃先王政典而非空言,雄盖蹈於僣窃王章之罪,弗思甚也。(详《易教》篇。)卫氏之《元包》,司马之《潜虚》,方且拟《玄》而有作,不知《玄》之拟《易》已非也。刘歆为王莽作《大诰》,其行事之得罪名教,固无可说矣。即拟《尚书》,亦何至此哉?河汾六籍,或谓好事者之缘饰,王通未必遽如斯妄也。诚使果有其事,则六经奴婢之诮,犹未得其情矣。奴婢未尝不服劳於主人,王氏六经,服劳於孔氏者,又何在乎?
束晳之《补笙诗》,皮日休之《补九夏》,白居易之《补汤征》,以为文人戏谑而不为虐,称为拟作,抑亦可矣。标题曰补,则亦何取辞章家言,以缀《诗》、《书》之阙邪?
至《孝经》,虽名为经,其实传也。儒者重夫子之遗言,则附之经部矣。马融诚有志於劝忠,自以马氏之说,援经徵传,纵横反复,极其言之所至可也。必标《忠经》,亦已异矣。乃至分章十八,引《风》缀《雅》,一一效之,何殊张载之《拟四愁》,《七林》之仿《七发》哉!诚哉非马氏之书,俗儒所依讬也。宋氏之《女孝经》,郑氏之《女论语》,以谓女子有才,嘉尚其志可也。但彼如欲明女教,自以其意立说可矣。假设班氏惠姬,与诸女相问答,则是将以书为训典,而先自讬於子虚、亡是之流,使人何所适从?彼意取其似经传耳,夫经岂可似哉?经求其似,则诨骗有卦,(见《辍耕录》。)鞾始收声,有《月令》矣。(皆谐谑事。)
若夫屈原抒愤,有辞二十五篇,刘、班著录,概称之曰《屈原赋》矣。乃王逸作《注》,《离骚》之篇,已有经名。王氏释经为径,亦不解题为经者,始谁氏也。至宋人注屈,乃云〃一本《九歌》以下有传字〃,虽不知称名所始,要亦依经而立传名,不当自宋始也。夫屈子赋,固以《离骚》为重,史迁以下,至取《骚》以名其全书,今犹是也。然诸篇之旨,本无分别,惟因首篇取重,而强分经传,欲同正《雅》为经,变《雅》为传之例;是《孟子》七篇,当分《梁惠王》经,与《公孙》、《滕文》诸传矣。
夫子之作《春秋》,庄生以谓议而不断,盖其义寓於其事其文,不自为赏罚也。汉魏而下,仿《春秋》者,盖亦多矣。其间或得或失,更仆不能悉数。后之论者,至以迁、固而下,拟之《尚书》;诸家编年,拟之《春秋》。不知迁、固本纪,本为《春秋》家学,书志表传,殆犹《左》、《国》内外之与为终始发明耳。诸家《阳秋》,先后杂出,或用其名而变其体,(《十六国春秋》之类。)或避其名而拟其实,(《通鉴纲目》之类。)要皆不知迁、固之书,本绍《春秋》之学,并非取法《尚书》者也。故明於《春秋》之义者,但当较正迁、固以下其文其事之中,其义固何如耳。若欲萃聚其事,以年分编,则荀悦、袁宏之例具在,未尝不可法也。必欲於纪传编年之外,别为《春秋》,则亦王氏《元经》之续耳。夫异端抗经,不足道也。儒者服习六经,而不知经之不可以拟,则浅之乎为儒者矣!
卷二 内篇二
○原道上
道之大原出於天,天固谆谆然命之乎?曰:天地之前,则吾不得而知也。天地生人,斯有道矣,而未形也。三人居室,而道形矣,犹未著也。人有什伍而至百千,一室所不能容,部别班分,而道著矣。仁义忠孝之名,刑政礼乐之制,皆其不得已而后起者也。
人生有道,人不自知;三人居室,则必朝暮启闭其门户,饔飧取给於樵汲,既非一身,则必有分任者矣。或各司其事,或番易其班,所谓不得不然之势也,而均平秩序之义出矣。又恐交委而互争焉,则必推年之长者持其平,亦不得不然之势也,而长幼尊尊之别形矣。至於什伍千百,部别班分,亦必各长其什伍,而积至於千百,则人众而赖於幹济,必推才之杰者理其繁,势纷而须於率俾,必推德之懋者司其化,是亦不得不然之势也;而作君作师,画野分州,井田封建学校之意著矣。故道者,非圣人智力之所能为,皆其事势自然,渐形渐著,不得已而出之,故曰天也。
《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是未有人而道已具也。继之者善,成之者性。是天著於人,而理附於气。故可形其形而名其名者,皆道之故,而非道也。道者,万事万物之所以然,而非万事万物之当然也。人可得而见者,则其当然而已矣。人之初生,至於什伍千百,以及作君作师,分州画野,盖必有所需而后从而给之,有所郁而后从而宣之,有所弊而后而救之。羲、农、轩、颛之制作,初意不过如是尔。法积美备,至唐、虞而尽善焉,殷因夏监,至成周而无憾焉。譬如滥觞积而渐为江河,培塿积而至於山岳,亦其理势之自然;而非尧、舜之圣,过乎羲、轩,文、武之神,胜於禹、汤也。后圣法前圣,非法前圣也,法其道之渐形而渐著者也。三皇无为而自化,五帝开物而成务,三王立制而垂法,后人见为治化不同有如是尔。当日圣人创制,则犹暑之必须为葛,寒之必须为裘,而非有所容心,以谓吾必如是而后可以异於圣人,吾必如是而后可以齐名前圣也。此皆一阴一阳往复循环所必至,而非可即是以为一阴一阳之道也。一阴一阳往复循环者,犹车轮也。圣人创制,一似暑葛寒裘,犹轨辙也。
道有自然,圣人有不得不然,其事同乎?曰:不同。道无所为而自然,圣人有所见而不得不然也。圣人有所见,故不得不然;众人无所见,则不知其然而然。孰为近道?曰:不知其然而然,即道也。非无所见也,不可见也。不得不然者,圣人所以合乎道,非可即以为道也。圣人求道,道无可见,即众人之不知其然而然,圣人所藉以见道者也。故不知其然而然,一阴一阳之迹也。学於圣人,斯为贤人。学於贤人,斯为君子。学於众人,斯为圣人。非众可学也,求道必於一阴一阳之迹也。自有天地,而至唐、虞、夏、商,迹既多而穷变通久之理亦大备。周公以天纵生知之圣,而适当积古留传,道法大备之时,是以经纶制作,集千古之大成,则亦时会使然,非周公之圣智能使之然也。盖自古圣人,皆学於众人之不知其然而然,而周公又遍阅於自古圣人之不得不然,而知其然也。周公固天纵生知之圣矣,此非周公智力所能也,时会使然也。譬如春夏秋冬,各主一时,而冬令告一岁之成,亦其时会使然,而非冬令胜於三时也。故创制显庸之圣,千古所同也。集大成者,周公所独也。时会适当时而然,周公亦不自知其然也。
孟子曰:〃孔子之谓集大成。〃今言集大成者为周公,毋乃悖於孟子之指欤?曰:集之为言,萃众之所有而一之也。自有天地,而至唐、虞、夏、商,皆圣人而得天子之位,经纶治化,一出於道体之适然。周公成文、武之德,适当帝全王备,殷因夏监,至於无可复加之际,故得藉为制作典章,而以周道集古圣之成,斯乃所谓集大成也。孔子有德无位,即无从得制作之权,不得列於一成,安有大成可集乎?非孔子之圣,逊於周公也,时会使然也。孟子所谓集大成者者,乃对伯夷、伊尹、柳下惠而言之也。恐学者疑孔子之圣,与三子同,无所取譬,譬於作乐之大成也。故孔子大成之说,可以对三子,而不可以尽孔子也。以之尽孔子,反小孔子矣。何也?周公集羲、轩、尧、舜以来之大成,周公固学於历圣而集之,无历圣之道法,则固无以成其周公也。孔子非集伯夷、尹、惠之大成,孔子固未尝学於伯夷、尹、惠,且无伯夷、尹、惠之行事,岂将无以成其孔子乎?夫孟子之言,各有所当而已矣,岂可以文害意乎?
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今人皆嗤党人不知孔子矣;抑知孔子果成何名乎?以谓天纵生知之圣,不可言思拟议,而为一定之名也,於是援天与神,以为圣不可知而已矣。斯其所见,何以异於党人乎?天地之大,可一言尽。孔子虽大,不过天地,独不可以一言尽乎?或问何以一言尽之,则曰:学周公而已矣。周公之外,别无所学乎?曰:非有学而孔子有所不至;周公既集群圣之成,则周公之外,更无所谓学也。周公集群圣之大成,孔子学而尽周公之道,斯一言也,足以蔽孔子之全体矣。〃祖述尧、舜〃,周公之志也。〃宪章文、武〃,周公之业也。一则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再则曰:〃甚矣吾衰,不复梦见周公。〃又曰:〃吾学《周礼》,今用之。〃又曰:〃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哀公问政,则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或问〃仲尼焉学?〃子贡以谓〃文、武之道,未坠於地〃。〃述而不作〃,周公之旧典也。〃好古敏求〃,周公之遗籍也。党人生同时而不知,乃谓无所成名,亦非全无所见矣。后人观载籍,而不知夫子之所学,是不如党人所见矣。而犹嗤党人为不知,奚翅百步之笑五十步乎?故自古圣人,其圣虽同,而其所以为圣,不必尽同,时会使然也。惟孔子与周公,俱生法积道备无可复加之后,周公集其成以行其道,孔子尽其道以明其教,符节吻合,如出於一人,不复更有毫末异同之致也。然则欲尊孔子者,安在援天与神,而为恍惚难凭之说哉?
或曰:孔子既与周公同道矣,周公集大成,而孔子独非大成欤?曰:孔子之大成,亦非孟子所谓也。盖与周公同其集羲、农、轩、顼、唐、虞、三代之成,而非集夷、尹、柳下之成也。盖君师分而治教不能合於一,气数之出於天者也。周公集治统之成,而孔子明立教之极,皆事理之不得不然,而非圣人异於前人,此道法之出於天者也。故隋唐以前,学校并祀周、孔,以周公为先圣,孔子为先师,盖言制作之为圣,而立教之为师。故孟子曰:〃周公、仲尼之道一也。〃然则周公、孔子,以时会而立统宗之极,圣人固藉时会欤?宰我以谓夫子〃贤於尧、舜〃,子贡以谓〃生民未有如天子〃,有若以夫子较古圣人,则谓〃出类拔萃〃,三子皆舍周公,独尊孔氏。朱子以谓事功有异,是也。然而治见实事,教则垂空言矣。后人因三子之言,而盛推孔子,过於尧、舜,因之崇性命而薄事功,於是千圣之经纶,不足当儒生之坐论矣。(伊川论禹、稷、颜子,谓禹、稷较颜子为粗。朱子又以二程与颜、孟切比长短。盖门户之见,贤者不免,古今之通患。)夫尊夫子者,莫若切近人情。不知其实,而但务推崇,则玄之又玄,圣人一神天之通号耳,世教何补焉?故周、孔不可优劣也,尘垢秕糠,陶铸尧、舜,庄生且谓寓言,曾儒者而袭其说欤?故欲知道者,必先知周、孔之所以为周、孔。
○原道中
韩退之曰:〃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夫说长者,道之所由明,而说长者,亦即道之所由晦也。夫子明教於万世,夫子未尝自为说也。表章六籍,存周公之旧典,故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又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子所雅言,《诗》、《书》执《礼》〃,所谓明先王之道以导之也。非夫子推尊先王,意存谦牧而不自作也,夫子本无可作也。有德无位,即无制作之权。空言不可以教人,所谓无徵不信也。教之为事,羲、轩以来,盖已有之。观《易·大传》之所称述,则知圣人即身示法,因事立教,而未尝於敷政出治之外,别有所谓教法也。虞廷之教,则有专官矣;司徒之所敬敷,典乐之所咨命;以至学校之设,通於四代;司成师保之职,详於周官。然既列於有司,则肄业存於掌故,其所习者,修齐治平之道,而所师者,守官典法之人。治教无二,官师合一,岂有空言以存其私说哉?儒家者流,尊奉孔子,若将私为儒者之宗师,则亦不知孔子矣。孔子立人道之极,岂有意於立儒道之极耶?儒也者,贤士不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