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的事





高炉炼钢恐怕派不上大用。唐贵祥更指不上,他说只是小时候为钉马掌的拉过风箱,他说不出个门道来。在这点上,他不像谷玉森那么乐观。虽然报纸上,广播中经常报道小土群炼铁,炼钢“放卫星”的消息;但垒起炉子炼不了铁,出不了钢的事例他同样没少听到。他觉得,小土炉炼铁,炼钢如真像有些人说得如此容易,报上也不会天天大篇幅地介绍有关土法炼钢的知识了。因此,他谨慎得很,他知道一旦失败,投入的财力就全泡汤了。
  会上,邹晓风讲过话之后,李宪平与谷玉森也分别作了简短的讲话。
  李宪平的讲话主要是针对搜寻废旧钢铁的人讲的,他强调不能损坏公物,没点名的批评了张槐去刨银行大楼台阶钢砖的事。谷玉森的讲话主要是为大家鼓劲,说曙光木材厂在群众大炼钢铁中也要争取放出卫星来。
  散会后,谷玉森将参加烘炉的人员留下来,由史丽云讲了讲烘干的技术要领。史丽云讲,新砌起的炉子,因为里边潮湿需要烘干。但烘的时候不能用大火,猛火烤,这样容易把炉壁烤裂。大高炉在烘干上是很讲究的,温度要由五十度逐步上升到五百度,然后再下降到五十度,这样要反复三次,历时一个星期才行。她讲,现在咱们砌的小高炉就很难控制这么准确了,时间也不需要这么长,一般三五天就可以了。但烘干时依然是由小到大,逐步上升,不能性急。
  史丽云讲完了,人们都感到很难掌握这种火候和温度。
  参加烘干的甘兴旺就向她问道:“这烧开水都知道开了一冒泡是一百度,烧火到什么份上是五十度,一百度就不好说了。你说说有什么办法掌握这种火的温度?要不然烧裂了是谁的责任都不清楚。”别人听了也说有这个问题。
  这一问,史丽云便发毛了。大高炉的烘干要求她是从书上查到的,小土炉的烘干知识是头天参观听人介绍的,如何掌握她确实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就是实际操作过的人也只能凭的是感觉。有关冶炼的教材上,难以找出这种技术数据。史丽云憋得脸通红,她求助地望着何小波,对方也不知如何作答。
  谷玉森见了主动出来解围说:“这些问题其实好解决,什么是猛火,什么是微火还不好区别嘛!只要我们烘干时记住是由微火逐步加大火势就可以了,至于到底是多少度?我看就没必要太较真,那都是本本上的东西,实际意义不大。火小了多添些柴,火大了少添点柴,我看就这么简单……”
  谷玉森这么一说,再没人提出异义了。
  更犯难的是分工搜寻废旧钢铁的人员,散会后,很多人围住了王富达,七嘴八舌一个意思,难。眼下全市都在大炼钢铁,两千多座小土炉张着大嘴等着吃东西,废旧钢铁变得比金子都难找了,家里能献出来的也都早献光了,人们担心出去一天会两手空空而归,不好向组织上交待。
  王富达到是表现得十分通情达理,他说:“只要我们每个人都是尽心去找过了,实在没有也没关系。总不能去偷吧!更不能像有些人那样去乱拆一气!不过大家要是开动脑筋,我看还是能有一些办法的。关键是开动脑筋!”
  这时,孙广财这小子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有些卖弄地说:“王头儿,您说的还真是这么回事,只要动脑子就行。我就琢磨出一个能弄出废钢的地方,土城!”
  路富友说:“土城哪来的废钢呀?找废土差不离啦!”
  孙广财脖子一梗说:“土城那边有俩碉堡,要是给那玩艺儿砸了,里边的钢筋少不了。那玩艺儿是国民党时候留下的,留着它干吗!王头儿您说呢?”
  王富达听了眼睛一亮说:“小孙说的我看行。”众人也跟着说应该把它砸了。王富达说:“这事别迟疑,说干就干。你们明天就去十几个人,带上两把大锤轮着班干,把它砸了。”当即他便把砸碉堡的人分派好了。王富达当过兵,知道砸了那玩艺儿至少能弄出百十斤的钢筋来。让他负责炼钢的材料供应,他确实无形中感到了一种压力。花钱买矿石的事他是绝不会干的,他不想让曙光厂的钱打了水漂,他明知道碉堡是难以砸动的,还是决定让人去试试。
  星期一中午刚过,去土城砸碉堡的人便无功而返。回来的人个个像败兵似的,累得走路都东倒西歪的直打晃,带去的那三把铁锤全断了把。
  实际上那是两座地堡,露出地面也就几十公分,下半截身子全在地下。多少年来,两座地堡早成了“公共厕所”。里边臭气熏人,到处是屎尿,苍蝇滚成了团。去的人说,到那儿要先清理粪便,熏了一个半死。等重磅铁锤抡圆了砸下去,竟连个渣也落不下几粒,落在碉堡的身上只印上个白点。十几个人轮着上,歇人不歇锤,砸了两个多钟头刚露出一条钢筋的影子。很快有人抡不动大锤了,两条臂膀都震麻了,酸痛酸痛的。等锤把全抡断了,大伙儿一起打起了退堂鼓,一合计便撤回来了。路上,人们骂了一道孙广财,说“黑驴”知道厂里缺不了他这头驴才出了这个损主意,他知道自己来不了就让大伙儿来受罪,都说应该回去叫他来砸上半天。这些人里,属张槐、路富友两人骂得凶,足足骂了他一路。
  在篮球场上,人们围住了孙广财,这小子正为烘炉子的人拉劈柴。
  孙广财见人们一个劲地埋怨他,强词夺理地说:“谁让你们用铁锤砸的?看过电影没有?那玩艺儿要用炸药炸才行!”
  张槐气势汹汹地骂道:“炸你他妈的屎!用炸药炸?那点儿钢筋够炸药钱吗!再说了,你小子弄炸药去啊?”
  孙广财想发作的,一见众人都红了眼,立即又软了下来,说都怪我嘴欠行了吧?自己找了个台阶赶着驴车躲了。其实孙广财心里怨气也大得很,这一炼钢,他要两头忙,不仅炼钢要用他的驴车,厂里生产有大宗的运料也不断找他。如今见自己一个馊主意折腾了一帮人,他躲到一边乐去了。
  张槐抄起甘兴旺的茶就喝,甘兴旺坏笑着说,喝吧,我一见你累成这样就心疼。张槐说,你小子要是真心疼我,咱俩就换换活儿,你这多滋润。
  甘兴旺做出极认真样子往炉膛里添了一块劈材,摇着头说,不行,不行,烘炉子这是正儿八经的技术活儿,你来了也干不了。再说你干的全是要胆量的活儿,什么砸银行啊,炸碉堡哇,我这人天生胆小,去了也干不了。咱俩还是凑合干老本行吧。气得张槐直骂脏话,把他的茶根全喝光了。
  砸地堡回厂的人七倒八歪在篮球场坐了一地,等王富达一露头,就纷纷向他诉苦,骂孙广财出的馊主意。
  王富达好言安慰了一番之后说:“今天累得实在缓不过劲的同志就提前回去休息,回去后好好动动脑子,想想办法。还能坚持工作的同志就帮助清理一下场地,这太乱了,没处下脚。再去几个人将那些废铁分一分类,怎么干,问问他们两个。”他抬手指了指废铁堆旁的石国栋和霍希古。
  石国栋熬了一宿的功夫,接连改装了两台鼓风机,一台已跟小高炉接上了线,另一台支援了隔壁的生产队。他睡了不足四个小时就起了床,来这里找活干。李宪平私下叮嘱过他,让他多操些心。石国栋见那些捐献的废铁种类不一,大小长短不一,有些跟本进不去炉口,就主动为这些废铁分类,将长的弄短了,把大的弄小了。跟班烘炉子的霍希古见劈柴拉的差不多了,也过来帮他干。
  王富达虽说了活话,但人们没有一个好意思回家休息的,就地休息了片刻,又自动分成了两拨忙碌起来。张槐很快又为铁锤换上了新把,“叮叮当当”砸开了废铁,仿佛是将一肚子的气全撒在了上面。全福捐献的那架铁床,“老花镜”损的那块老字号的铁匾,很快在他的重锤之下变了形。 
  8.“ 全国都在炼钢,想捡废铁比捡孩子都难!”
  
  范建国没被抽去炼钢。他所在的制材车间抽走了五人,其中有他们班的路富友。他重新改制过的摇尺全车间都在采用,虽然没有哪位领导表扬过他,但他依旧感到一种满足。号召全厂职工捐献废铁,班里只有他没家,无铁可献,便准备将自己用了多年的一把水果刀献出来,王河知道后劝住了他,说,你只要有这份心意就行了,挺好的刀子还是自己留着用吧。咱班有全福的那架铁床钉上劲了,落不在别人后边。
  令范建国闹心的是他与史丽云联系不畅,两人连碰面的机会都几乎没了。他上的是正常班,而史丽云参加炼钢是三班倒,二人谁也见不到谁。星期天的上午,他借了一辆自行车跑出厂外老远的邮局给史丽云的家里挂了个电话,慌称是她的同学,接电话的可能是她家的保姆,说她去厂里上班了。回厂后,他几乎隔不了半小时就去一趟厕所,有近路不走他绕着道走,每次向浓烟滚滚的篮球场的方向张望,唯独见不到她的身影,他知道即使见到史丽云,也不便上前与她搭话,但他还是盼望能见到她的身影,见不到她心里就空荡荡的,还会滋生出许多猜想,是史丽云还有别的男朋友?还是她家里不让她接异性的电话呢?这困扰就像两条小虫子一样在他的心上蠕动。
  老实讲,范建国并没将石国栋那番劝告放在心上,而这种时候,那番他与史丽云交朋友不合适的话却常常冒头,挥之不去,令他更添了几分烦恼。
  于他来说,对爱情的想往,对异性的追求,除了出自一种本能之外,力图摆脱孤独的愿望似乎比那种本能更强烈。他害怕孤独,甚至到了怕听到下班的铃声,怕看到往厂门外涌的人群;怕下班后的寂静,怕周末的傍晚。每到周末的傍晚,那些平日住厂的人们也开始打点行装准备回家过星期天,周末的夜晚,厂里死一般的寂静,常年住厂的人曲指可数。
  范建国学会了抽烟,从背着人吸到当着人也吸,别人给他让烟,他也将自己的烟让给别人。有时到了晚上,他也会出厂门走上十几分钟,奔那个小酒馆喝上几两。他学会了用酒来排遣寂寞,麻醉自己,那怕是一时的麻醉也好。这是不是堕落?他也时时在警示自己,更希望身旁有个人能不时地提醒他一下。他甚至想到,如果自己长久这样下去,会不会变成又一个孙广财呢?他不敢再想下去。但他自从和史丽云好上之后,他开始注意约束自己了。
  他终于看到史丽云的时候,是星期三的下班之后,范建国拿着饭盒去食堂打饭,在宿舍山墙的拐弯处他放慢了脚步向冒着浓烟的球场方向张望,人群中仍没见到史丽云的影子,正在惆怅之际,一颗粉笔头不偏不倚正打在他的后脑勺上,接着又听到“哧哧”的笑声,他立刻想到了史丽云,转身一看果然是她。史丽云,蹬在梯子上,正在为宿舍山墙的墙报画报头。
  范建国见四下没有要防范的人物,便快步来到史丽云的梯子下面埋怨道:“怎么这么忙?连个鬼影子都见不到一个!”
  史丽云“哧哧”地笑着回敬道:“全厂子谁能像你呀,闲人一个!”说着,她下了两步梯子说:“给我也买一个素菜放在一起,再多买一个馒头,待会儿我去你宿舍里吃。”她见范建国迟疑了一下,又笑笑说:“放心吧,你屋的那位车把式没有两个小时怕回不来。”
  范建国听了这才咧嘴一笑,如同捡了宝似的奔了食堂。他断定史丽云一定是在等他,如不是她有意磨蹭,那么一个简单的报头绝用不了多大的功夫。一想到他在苦苦思念对方的时候,对方的心里也在想着他,仅仅这些就足能使他兴奋不已,充满幸福的好一阵冲动,顿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样美好。
  范建国打回饭不大功夫,史丽云便跟了进来。单人宿舍那股难闻的气味使她一个劲地皱眉头,捂鼻子。其实,范建国进屋便将窗户全打开了,孙广财的床铺下全是破鞋烂袜子,他是什么东西也舍不得扔,全往床铺下边塞,范建国刚搬来时也闻不了这股酸臭味,如今住久了,也就习惯了。
  史丽云说,这屋里什么味儿呀?酸臭酸臭的。范建国说驴棚里就这种味儿,跟一头活驴住一起也是没办法。不过在驴棚里吃东西,基本上还是吃什么,什么味儿。不信你尝尝,我买了一个溜肉片,你绝吃不出烤鸭的味道来。                   
  范建国一高兴,俏皮话显得格外多,终于把史丽云说乐了。两个人围坐在一个方橙旁,共用一双筷子吃了起来。范建国担心孙广财突然闯回来,这小子要是撞见了准没好话。史丽云告诉他,孙广财赶着车进城了他才放宽了心。
  原来,王富达老婆教书的小学校因为炼钢烧伤了老师,小土炉也烧裂了,只好先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