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的事
“岂敢,岂敢!”范建国作着揖说,“在下能陪太后老佛爷出巡实在是莫大的荣幸了,怎敢说是浪费大好时光!您作画的时候,我就乖乖在一边侍候着,您饿了,喝了,累了,就发话,我就是您跟前的小李子。”
两个人说说笑笑了一路,到了画中游。待史丽云展开画夹,范建国方知她的一幅画中游已完成了大半:一座八角两层的亭阁端坐于嶙峋有致的假山之中,亭阁气势俊伟华丽,亭的上层重檐脊兽,黄绿两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显得十分耀眼。看看实景,再看看画,范建国不由得连连赞叹。
史丽云专心作画的时候,范建国就在一旁端坐看她作画,除了偶尔提提意见,半天也不吭一声。史丽云让他到附近随便转转,他执意不肯。许是范建国的态度感动了她,不但笔下的画十分顺手,话也渐渐多了起来,她有些卖弄地问他,知不知道这“画中游”的来历?
范建国有些难为情地摇了摇头说,愿听赐教。
史丽云眯起双眼细心观察了一阵实景,对画中的一处略作了一些修改后笑笑说,看你挺虚心的,就讲个故事给你听。据说当年的听鹂馆后面的山坡上是一片空地,并没有什么景物,乾隆皇帝觉得不舒服,就委派大学士刘墉差人去江南寻防合适的景物照原样画回来。去江南的差人还没有回来时,心急的乾隆爷梦见一老者带着两个使女飘然而至,送给他一幅画,画上画的是一处雕柒画栋的楼阁很是华丽好看,乾隆不知不觉跟着老者走进了画中的楼阁,更觉得富丽堂皇。老者见他喜欢,索性将这幅画送给了乾隆。乾隆一高兴醒了才发觉是南柯一梦。手里的画虽然不见了,但画上的楼阁他却记住了。于是他差人取出笔墨,依照梦中所见将楼阁画了下来,后来就照画样建了今天的画中游。
范建国听她讲过画中游的故事,又看她画得如此专注,突然从中感悟到什么,情不自禁地问道:“你如此喜欢颐和园,究竟是这里的什么吸引了你?”
“我喜欢这里的气派。或者说是气势,皇家气派,这里不小家子气!”听了他的疑问,史丽云脱口而出,竟然没有片刻的迟疑,说得又是那样的自豪,仿佛只是她才配喜欢颐和园。
范建国联想到自己喜欢的什刹海正是由于那里的田园风光,平民情调,两者相比一下子将自己与史丽云的距离拉远了许多。一个仿佛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一个则是童话中追求公主的牧童。石国栋告诫过他的话也随之在脑海中一闪,情绪突然掀起一阵波澜,他端坐在那里久久无言,望着对方的背影失神,那背影的曲线令他心动神摇。直到史丽云开着玩笑说,“小李子,我真的有点喝了,你能不能去买两瓶汽水啊?”他才醒过神来。
史丽云告诉他小卖部往哪边走,说吃的东西你就不用买了,我带来两个面包四个茶鸡蛋,到时候各赏你一半。
范建国觉得史丽云对他发号施令的样子甚是可爱,不由得一阵冲动,刚刚被僵硬住的情感舜间又被激活了。他兴冲冲应了一声去了。
已是正午时分,画中游已见不到什么游人,这里显得格外幽静。二人在一处干净的角落里铺上旧报纸席地而坐,用起了午餐,吃得虽简单,但二人都吃得格外香甜,尽兴。史丽云说,我家保姆做茶鸡蛋是一绝,吃着香吧?范建国说,能跟太后老佛爷一起进餐,糠窝头能吃出龙虾的味道来,当然香啦!史丽云听了“哧哧”地笑,说你就会耍贫嘴。
趁着史丽云高兴时,范建国又想打听厂里炼钢时的事,被她杏眼一瞪,两句话噎了回去。一提炼钢,史丽云的脑海里就会跑出季时的影子,弄得她心里不舒服。她极力想将这段往事忘掉,再不愿听人提起能勾出季时的话题。
范建国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史丽云逗乐了,灿烂的笑容重现她的脸上。但史丽云过渡的反应进而刺激了他的好奇心,他不知究竟是什么原因会使史丽云对很平常的一个话题如此忌讳呢?其实他问的那些事完全是出于好奇。
等史丽云作完画,在她的提意下二人又游了万寿山东北角的谐趣园。那里是个以水为中心的园中之园,是当年依照乾隆皇帝南巡驻跸江苏惠山“寄畅园”时,将园中实景绘画成册带回北京,选了其中一些精典景物建成的。
范建国曾多次来颐和园,却从没来过谐趣园。听史丽云讲过这里的来由,得知她准备要画谐趣园,兴奋地说,下次来我一定要把大师的后勤工作搞好,天冷了要喝开水,我每次来的时候把宿舍里的暖瓶拎来。逗得史丽云“哧哧”笑个不停,说你这人总那么自作多情,还想有下次呀?
二人分手的时候天将黑了,范建国问下次怎么联系,说能不能把下回见面的时间事先定好?史丽云说干吗每个星期天都出来啊!范建国说你还不趁天气好把谐趣园早些画完了!史丽云说好吧,天气好就出来。说还是老办法,只要星期六学习时你没看见我理头发就是来,我要是理了头发你还来可别怨我。范建国说你只要别存心逗我就行。
两个人逗了好一阵闲话,才依依不舍的分手。
天气渐渐变凉了,全福总闹腰痛,路富友拿他取笑,说那两口子的事不能总当糖吃,吃多了准吃出毛病来。全福说,狗屁!八成是睡地铺睡的,我家那位也是这酸那儿疼的。你说的那“糖”我十天半月也不敢吃一回了,我家那位不知怎么又有了。说得众人一通笑,说你要不知道谁知道啊!
王河清楚全福说的是实情。全福家住的是东房,地面又是砖地,一到反潮的季节墙跟儿上全挂水。全福搭的地铺只铺了两层砖头,人睡时间长了肯定落毛病。一想到天要冷了,全福家的铁床头又是他撺掇的献出去炼了钢,王河觉得过意不去,尤其是听说全福的媳妇又怀孕之后,就打算在班里敛点儿钱,凑钱给全福买两个旧条凳送去。
下班的路上,王河先将这个打算对路富友说了,因为头一个撺掇全福捐铁床的是路富友,这小子当初是将玩笑话当真事说了。也是全福当时由于自己的臭嘴惹出了麻烦想急于表现一下,就真把铁床捐了。
王河说,谁叫馊主意是咱俩出的,这回咱俩一人掏一块,其他人每个掏五毛,凑个七八块足够了。说全福媳妇说话要生孩子了,总睡地铺也不是个事儿。王河是想这个星期天就到旧货市场把事办了,还不想事先让全福知道。
路富友一听说让他掏一块有些心疼,一块钱能美美地喝上两顿酒,买猪头肉能买二斤,够全家人解馋的,所以觉得冤。他不大情愿地说,给他凑点儿钱我没意见,要说给他出的是馊主意我可不承认。不管怎么说,谷书记到现在再没找他的麻烦是真的,能说那是个馊主意!再说了,谁也没逼他,是他自愿捐的,我出点儿血没事,就怕让别人出血人家不愿意。
王河知道他是心疼钱,话中带话地说,不管怎么说,人家全福上次捐废铁拿了全厂第一,给咱们班全拔了份儿,这回一个人就出两盒烟钱谁能说出什么来?再说谁好意思说什么呀!我看咱班里还真没这样的人。
这下路富友无话可说了,连声答应第二天就把钱带来。
第二天,王河开始背着全福敛钱,带钱的没有二话全掏了,没带钱的就找人去借。也有的让王河先垫上。找到范建国的时候,他一听原由掏出一张五块钱的票子要全捐了。说他光棍一个,没有什么负担。
王河很受感动地拍拍他的肩说,大个儿,我知道你是一个人挣钱一个人花,但你早晚也要成家啊!听我的,每月能存几块钱还是存着好。你要是非多捐点儿,我就收你一块钱。说完硬是将数好的零钱塞给了他。
范建国还想推让,王河一把摁住了他说,调走以后想着有空儿回来看看,什么时候搞好对象要成家的时候,告诉我一声,你的喜酒总是要喝的!
范建国听了鼻子一酸,差点掉下眼泪。与这位古道心肠的班长相处了半年多,他真有点舍不得离开这里了。他刚刚得到车间主任的口头通知,从下个星期一开始,他调到机修车间去上班。
王河见范建国眼圈红了,强作笑脸说,这可是好事!瞧咱哥儿俩难舍难分的怪有意思的,又没调出这个厂,往后打交道的时候多了。你这一去,这回机修车间也算又多了一个娘家人,有求你们的时候方便多了。去吧,到那儿你更能有用武之地。那的孙主任是个厚道人,待人错不了。往后有要我帮忙的事,你让金玲给我带个话儿就行。
范建国知道他与金玲的事,连忙说,记下了,多谢老兄关照。
王河一激动,突然想起了早就惦记叮嘱他的话,语重心长地说,往后在一起的时候少了,有几句话想嘱咐你,你知道,我没上过什么学,是个粗人,有一肚子的话也说不什么道道来。有些话,我也不便多说,只想叮嘱你一句,往后啊,少说话,多干活儿!只要你能记住这句话,估计出不了什么大错。
范建国紧紧握住了王河的双手,清脆地说了一声,我记住您的话了!
2.“老右”重新分配,集中力量要打技术翻身仗
曙光厂接收的两批右派分子重新分配之后,机修车间的人数一下子壮大了一倍,从人数上看,已由全厂最小的一个车间跃居为到数第三。沦为到数第一的是材料场,郭子儒向李宪平央求了半天只给他留下两个学生,他最欣赏的那个霍希古也被分配给了机修车间。
李宪平之所以将精兵强将全集中在机修车间,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举措,力图集中优势兵力打一场技术改造,技术革新的翻身仗。在他的心目中,这四十几号右派学生不仅是生产上生力军,而且是一支技术含量很高的奇兵,如使用得当定能以一当十,在技术革新当中收到奇效。这次分配到机修车间的十七个人当中,大部分所学专业是电气,机械,有些人到这不久就能熟练地使用车床。石国栋更不必说,连多年的老电工都服他。宋辉来这没几个月,一般的钳工活已能完成得很好。如不是这里的厂房小了一些,设备又有限,李宪平就不会只选了十几个。他心急得很,恨不得曙光厂一天变一个样。
机修车间的主任孙长喜是个多面手,车、钳、铣、刨样样精通,厂里现有的设备他是出过大力的。但做为一个车间领导,他致命的缺陷是不太善于调动指挥,他习惯的作法是事必躬亲,自己吃多大苦,受多大累也不吭一声,别人干错了什么他也很少批评,他最能服众的法宝也是自己的技术和那种吃苦的精神。人一下子多了一倍,孙长喜找过李宪平,说要是有合适的能人我这个主任就让贤,李宪平说,这个厂谁打退堂鼓都行,就是你老孙不能打退堂鼓。但李宪平还是动了给他配个助手的念头,他想到了石国栋。
李宪平将自己的想法对邹晓风说了。
邹晓风听了没立即表明态度,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你把那么多的右派分子全集中到了一起,你就不怕这些人时间长了闹事?”
李宪平有些激动地说:“老邹,咱们别总自己吓唬自己好不好?这些年轻人能闹什么事啊!你就挨个数吧,来的晚的也有半年了,除了范建国事出有因与人打了一架,哪个表现不好!就这个小范的表现来说,要是公正一点儿看,人家表现得满够意思呢!在制材车间搞的那些小改小革的全能看到嘛?还有那个宋辉我就不多说了,其实你也满清楚。我看呀,八成是那个老谷,又闻到什么敌情了。他只要一跟你嘀咕,你就真当回事!我没说错吧?”
邹晓风含笑不语。
李宪平看他的表情就知自己没有猜错。因为谷玉森早就表明过他的主张,将这些右派分散在各车间,各班组使用,说那样既便于群众监督,又利于这些人的思想改造。他冷笑了笑又说:“我今天再说一遍,这些人我们绝不能当壮工使用,那样干我们全是流鼻涕的大傻子!像老谷说的那样撒芝麻盐的办法,纯粹是脑子有病!我们干吗总是自己吓唬自己?”
邹晓风一下子变得有些不快地说:“你呀,老毛病又犯了!别人的脑子全有病,你呢,是发热,热病!提车间副主任竟然想到了石国栋?亏你想得出来!提车间副主任一级的干部虽不用上边批,可是要在上边备案的,提上一个右派分子,一旦上边追问下来,你怎么解释啊?弄不好,咱们这个支部都要跟着你吃挂落儿。这些你想过没有?到底是谁脑子有病!”
论到李宪平不支声了,脸上挂着傻笑。
“你以为自己不是傻子?”邹晓风得理不让人,手指头几乎指到了李宪平的鼻尖说,“总是自以为很聪明,你要是真聪明就不会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