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的事





  高娅慧说,我才不来呢!在家受他的管制还不够?还要来单位也受他的!
  几个人扯了一会儿闲话,说到要添几件家具,潘树仁建议他们到甘兴旺的家里去参观一下,说甘兴旺做了一套家具全是带洋味的,大方,好看不说,也比较实用。老潘尤其对其中的一件角柜赞不绝口,说既不占地方又美观实用。
  李宪平对甘兴旺还是比较了解的,目前厂里家具陈列室里摆的样品不少是经他的手组装的,那是全厂共认的技术尖子。六七年前厂里刚开始投产家具的时候,甘兴旺虽是本行出身,但并没显山露水,质量和数量全是随大流。自然灾害那几年闹了一阵浮肿,基本上是月月将能完成定额任务或超一点,处于中下流。他一度还因身体不好调到了零修班,为用户修理家具。零修班全是快退休的老人,唯独他是壮年。但实行计件工资之后,甘兴旺如同变了一个人,质量全优的是他,完成任务翻番的是他,每月工资最多的还是他。别人任务超额不少是靠超时加班,但却很少看他加班加点。
  那一阵部队搞大练兵,大比武,工厂也进行类似活动,组织大家向甘兴旺学习,取经,让厂里几个技术尖子当众进行操作表演,激发起技术练兵的热情。后来上边提出了“政治第一”的口号,阶级斗争更是要天天讲,这类活动不搞了,到最后连计件工资也取消了。但全厂职工的技术水平还是提高了一个台阶。
  李宪平一度想将甘兴旺调到技术科的,想让他专门参与家具设计做开发新产品的调研工作。但厂里的领导层有不同意见,认为甘兴旺平日好说怪话,思想觉悟不高,而且是典型的拜金主义,说提这种人等于树了一面白旗。后来连邹晓风也主张缓一缓,这事就这么放下了。
  搞了几年的计件工资,使甘兴旺的生活有了明显的改善,为解决上班路远的问题,他换了一辆带加快轴的英国产“三枪牌”自行车,一辆八成新的旧车花了三百出头,是两辆国产车的钱,那可是很多人想都不敢想的事。他想置办的东西很多,只是由于住房太小不能如愿。他女人想买个缝纫机想了几年了,去年单位发票轮到他爱人,但还是不得不让出去。
  他一儿一女四口人,住的只是一间十米开外的小西房。屋里摆不开那么多的床,他为两个孩子做了件双层床,就如同集体宿舍的那种床。几年前是儿子睡上铺,女儿睡下铺,如今女儿大些了,不大方便了,就掉了个,由女儿睡上铺,拉上一道帘。甘兴旺精于设计,他家里空间小,他便做了几个吊柜,能利用的空间全被他充分利用起来,东西虽多,但并不显乱。
  新房的家具他动手最早,厂里的家属楼一开工,他便开始动手准备新家具。因为他认定自己的条件能分到新房。他利用厂休,节假日在院子里干起来,每件家具的部件准备好后不组装,而是捆好放在一个干松的地方存起来,所有的家具都是如此。等到他拿到新房钥匙后,再将全部的部件拉到新楼里组装。他请来了一个班组的张槐,只花了一个厂休日几个晚上的时间便全部完成。这套家具样式新颖别致,在市场上是见不到的,令张槐很是眼红,说师哥说什么也要帮我弄这么一套。
  经过计件工资时真刀真枪的一比试,张槐最终服气了。吃大锅饭时,张槐自执与甘兴旺技术不相上下,偶尔还能占个上风,一实行计件工资时,他傻了眼,他拼死拼活加班加点的干也追不上甘兴旺,手忙脚乱不说,还常常挂彩,手指头缠胶布是常有的事,他这才知道自己技不如人。他清楚嘴硬不行了,否则不但多拿不上工资,落在后面还常出丑,他开始和甘兴旺拉近乎,一口一个“师哥”地叫,想从对方身上学点真玩艺儿。甘兴旺见他学乖了,也真教他几手,能帮他就帮帮他。俩人一来二去的关系也拉近了许多。
  甘兴旺不用自己吹,张槐早满世界替他吹开了,弄得那些日子到他家参观的同事最多。有时一天就七八拨,不少来的人要画完草图才走。材料场的主任郭胖子来看过说,甘兴旺的家阔气得赛过厅局长的家。
  前些年,甘兴旺在零修班的时候去使馆修理过家具,捡回一本外文的旧画报,上面有几页全是家具的照片,他家的高低柜,组合柜,包箱床,沙发,角柜全是照画报上来的,有些他做了改动。美中不足的是组合柜当中书柜里放的全是用过的中小学课本,显得寒酸了一些。那时候普通家庭哪有沙发、组合柜啊!即便有的话,家具也不会像他家里这么讲究。 
 
  2.风流事引来了中学红卫兵,曙光厂一下子闹翻了天
  
  谷玉森一年前正式主管曙光厂的宣传工作,除此之外仍负责保卫工作,厂里成立了劳动人事科,由支部书记邹晓风主管,谷玉森不再兼管人事工作。厂党支部改选后,已提升为副厂长的孙长喜接替吴素梅进了支部。
  不到半年的功夫,谷玉森就组建起一支颇有实力的宣传队伍,将板报,广播搞得有声有色。厂里的宣传工作之所以如此得心应手,得力于那近百名新分配来的青工,里边涌现出不少的笔杆子。像辛春妮、张玉玲,还有机加工车间的韩京生和杨茹都是他手下的宣传骨干。谷玉森经常召集这些人开会学习,布置任务。
  跨入1966年后,各报纸对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司》的讨论越发热闹了,但在曙光厂的板报,广播宣传中并没什么反映。谷玉森早就发过话,说那是学术界的事,什么清官,脏官的全是扯淡!几百年前的陈芝麻滥谷子翻出来干什么?他不感兴趣的就不让搞。海瑞是谁他也不大清楚,他对历史一贯兴趣不大。
  反之,倒是经常能在厂里板报看到的是对一些电影的批判,谷玉森对这些感兴趣。报上刚批《早春二月》是毒草,他就说早看出里边净是小资产阶级情调,说肖涧秋不是个好东西。报上一批电影《抓壮丁》是笑里藏刀的反动影片,他仍说早看出了里边的问题,说看完了让你笑,实际上是在笑声中解除了无产阶级的武装,至于批判反动影片《兵临城下》,批判大毒草《舞台姐妹》……他都有“早知道”的见解;他不仅组织宣传骨干批,自己还亲自动手写稿批,好在那时批判文章一翻报纸到处都是,东借两句,西借两句换个题目就是一篇,好写得很。
  后来报上一批“三家村”,调子提高了不少,还点了一批市委领导的名字,谷玉森才察觉自己的判断有误,这才及时调整宣传口径,很快跟了上来。厂里的板报很快也出现了“奋起千钧棒,捣毁三家村”,“坚决向反党,反社会主义黑线开火”,这类的大字标题及醒目的报头。
  形势急转直下,随着宣布北京市委改组,人民日报《横一切牛鬼蛇神》社论的发表,北京大学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的诞生,文化大革命的惟幕终于徐徐拉开了……
  大字报在社会上满天飞的时候,曙光厂相对而言显得冷冷清清,除了板报上抄写的那些应景的批判文章,厂里基本上见不到有分量的大字报。直到七月初的时候,食堂的山墙上才贴出了一张标题为“文化大革命为何在这里静悄悄?”的大字报,署名为“向阳红”,是个化名。是谁贴的不清楚,从大字报贴得很歪推测,大字报的作者显然是利用晚间偷偷摸摸贴上去的。其内容是暗指厂领导压制群众,压制运动。看大字报的人不少,但响应的却没见一个。一场小雨过后,那张大字报已残败不全,孤伶伶地待在墙上任凭风吹日晒面目全非了。
  好说怪话的全福一次酒后对王河说:“刚吃了几年的饱饭,又瞎折腾什么?”如今住上楼了,他挺知足的。说到那张大字报,他说:“八成是那批徒工里的谁写的,初生牛犊不怕虎。瞎折腾能有什么好?厂里那么多的老右,当年哪一个不是折腾出来的麻烦!眼前有这么多活生生的例子要是还折腾,那可真是傻瓜到家了!”王河听了没表示什么,只是劝他少说话。
  素来各种运动都表现积极的谷玉森这次并不活跃,甚至在私下还对邹晓风表示对运动不理解,说彭真市长这么大的领导干部怎么说撤就撤了?对那张大字报的作者他更是很气愤,主张应调查清楚是谁。支部几次组织学习文化大革命的有关文件,他连发言都懒得多说,与以往的表现大为不同。
  邹晓风虽然忧心仲仲,但也不愿与人深谈,他摸不清这次运动的走向和最终的目的,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似乎开始就与以往的运动不同,其矛头对着党内,指向高层……按“反右”时的标准够得上罪大恶极的行径,如今却是上边最支持的革命行动,政治工作者在例次运动中积累的判断经验完全失灵了,正确与错误,正义与谬误的界线已难以区分。
  李宪平并没想那么多,他照旧工作,一上班就下车间,厂里新研制了一套生产胶合板的设备,目前正在纤维板车间安装调试,如进展顺利八月底即可试产胶合板。厂里每当有新产品即将面世的时候,李宪平总处于精神高度集中的状态,是新产品分了他的心,使他对社会正在轰轰烈烈展开的一场运动竟没有过多的留意。直到两天前他去区委工业部开了一次会,才如梦初醒,觉得一切并不像他想得那样简单。
  区委大院的大字报铺天盖地,区领导章华等人都被大字报点名炮轰,他们的名字前边的新头衔是“旧北京市委的黑干将”或“旧北京市委的黑爪牙”;其揭发的内容都是大帽子和罪名大得吓人,并没什么要紧的实际东西。令李宪平吃惊的是他还看到了炮轰周彦琪的大字报,他十分尊重的这位领导被子人称为了“修正主义黑线的马前卒”,大字报上让他必须老老实实交待问题。
  开过会,李宪平去看望周彦琪,发现他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但谈起话来,周部长依然笑声朗朗,他问了曙光厂运动的情况,李宪平照实说了。
  周彦琪将信将疑地笑了笑说:“真难得呀,现在到处轰轰烈烈,你那里竟然会是‘静悄悄’?依我看啊,这种‘静悄悄’的现象不会长久,你也该有个心理准备,你那个世外桃园说不定会来场暴雨!我这里你全看到了吧?要有个心理准备才行。”
  李宪平苦笑着点了点头,一连说了几个“不理解。”
  周彦琪哈哈一笑说:“大丈夫就该处变不惊,该怎么工作就怎么工作。用老百姓的那句话说,听啦啦蛄叫,还不种庄稼了!这些年的成就全摆着嘛,就拿你们曙光厂来说,变化有目共睹,只要是实事求是,站在党性的立场上说话,是成绩就抹不掉!”他越说越激动,似乎站在他面前的就是贴他大字报的人。
  李宪平能感觉到,对方之所以如此激动,是由于憋了一肚子的气无从发泄,在他的印象中,这位周部长还从没动过这么大的气。
  激动过后,周彦琪向他问道:“如果哪一天,你们厂也有针对你的大字报,上面也全是不实之词,罪名也是大得吓人,你李宪平怎么办?”
  李宪平略一沉思说:“我会据理分辩,让事实说话,因为我自信,对党,对社会主义事业我问心无愧!对大是大非的问题,我是当仁不让!”
  周彦琪摇摇头说:“我有些不放心的就是你的脾气,弄不好会吃亏的。这次运动与以往不同,但有一条规律应该是不变的,那就是运动一开始粗,最后还要细,假的变不成真的,要把心放在肚子里,要沉得住气!还是那句老话,要相信群众,相信党。记住主席说的这两条。”
  分手时,二人依依不舍,反复互助珍重,如同一方要出门远行。
  回厂后,他将在区委看到的情况讲给邹晓风听,说到激动处,他压低了音量问道:“你说说看,这经济形势刚刚好转,工作也好不容易走上了正轨,这又搞个天翻地覆到底是为什么?这刚过了几天松心的日子!”
  邹晓风苦笑笑说:“你问我啊?我问谁去?我劝你还是那句话,少说多看为好!以我看,让人看不透的事情还在后头呢!”
  在那以后的十几天里,曙光厂情况依旧。在此期间,“静悄悄”的作者仍以“向阳红”的化名又贴出了一篇题为“发人深省的寂静,这是为什么?”的大字报,矛头指向与上篇相同,不同之处是措辞更激烈了一些。大字报仍然是偷偷摸摸贴出来的,同样没人捧场喝彩,这里依然是静悄悄。
  最后是邹晓风沉不住气了,曙光厂的形势与社会上的动向反差太大,令他心里发毛,他连续两次召集座谈会,动员群众积极参加运动,关心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他是怕厂里再“静悄悄”下去会落个压制运动的罪名。他的苦心总算有了回报,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