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处女的感情
两个人全吃惊得叫了起来。
他回过头来,看了陶茜又看了玛丽。
两个人都笑了。
陶茜有一只洁白的小床,玛丽也有一只洁白的小床,在床上,她们有着同样的梦。
温暖的九月的夜空下,原野在澄澈的月色里边沉沉地睡着,松脂散发着芳烈的气味。在窗前有着蘼芜,郁金香和丁香,在她们的心脏里边有着罗曼斯的花朵的微妙的香味,而在原野上,是有着轻捷的马蹄声。
他唱着,穿了金线制的王子的衣服,悄悄地穿过了树林,跳过了小溪,在黑暗的原野上悄悄地来了,向着她们的小巧的卧室。
从梦中,她们为了他的芳菲的歌声醒来了。
跑到窗前,摆在她们眼前是一个莲紫色的夜。
他站在马鞍上,腰旁挂了把短剑,穿了锦的披肩,拈了一朵玫瑰,那么地美丽,那么地英俊,像一个王子,完全像一个王子,或者像一个骑士。
他向她们说:“和我一同地去吧,骑在我的马上,到那边去,到快乐的王国去。那面有绯色的月,白鸽,花圃,满地都是玫瑰;那面还有莲紫色的夜,静谧的草原,玲珑的小涧,和芳菲的歌声。和我一同去吧,我的公主,我的太阳,我的小白鸽!”
于是他从藤蔓上面爬了上来,抱着她们跳下去,骑在马上悄悄地往静谧的平原中跑去。
她们有着同样的梦,因为她们是躺在床上,玛丽有一只洁白的小床,陶茜也有一只洁白的小床。
可是轻捷的马蹄声呢?
她们爬了起来,站到窗前。
广漠而辽阔的原野是无边无际地伸展开去,在黑暗里沉沉地睡着。
于是她们有了潮润的眼和黑色的心。
在静谧的午夜里,两个纯洁的圣处女,披了白纱的睡衣,在基督的像前跪了下来:
“主呵,请恕宥你的女儿,她是犯了罪,她是那么不幸,那么悲伤,主呵,请你救助你的女儿……”那么地祈祷着。
(选自《圣处女的感情》,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5月初版)
交流交流(1)
一
虽则是初夏,但那乡下的太阳赤裸地,热情地罩在头上,却也够叫你受。
这时太阳已往西斜,可是铺在地上的,白热的光仍灸热得可以。有时太阳底下闪过丝缕的白云,地上也跟着掠过一大块阴影;吹上来的风才透着些微凉意,风里夹着米的焦香,和铁勺撞着锅沿的急声才有些诱惑的意味;在地上躺着伸出舌头喘着气的野狗也抬起头摇着尾巴往空中尽嗅。
大西饭店里是充满着喧哗。
各人的脸全是汗混着泥,蓬散着发,运动马甲黏着背,汗从那里沁出来,湿透了全背。只有俞天福仍穿着长衫,汗也没流,仿佛就不曾玩过篮球似的。头发短短地挺立着,脸上稍微透些紫红——就这一些玩过球以后透出来的血色,才显出这还是活人的脸!他怯怯地捧着汽水在喝,像是怕给汽水淹死似的,只不敢像别人那么地仰起脖子尽灌,终于倒在玻璃杯里,像不会喝酒的人喝酒似的,缓缓地,怯怯地喝。第一个看见他的怯模样的是项雄霄,而第一个笑的是赵忠益。雄霄看见俞天福脸上的一块仅有的泥迹,忆起刚才玩篮球时,他把球传给他,他想接,接不着,撞在身上的怯样,也笑了。
“真好笑,哈!老怯今天又和球接吻呢!”赵忠益看着俞天福脸上的那块泥迹,豪放地笑。
“真的,雄霄传来的球可真重,真难接!”俞天福怯怯地笑,想掩饰他的怯,然而他的窘急却更明显。
“对不起!”惟有雄霄是不欺侮他的,常向他道歉;因此,他跟雄霄也比较亲密些。他觉得自己到处受人家的轻蔑,只有雄霄时常帮他。他很崇拜雄霄,很爱雄霄。他看着雄霄的英俊的脸,感谢浮上了他的心。
“大约是他想慌了,看见球以为是妙人儿的脸,所以赶上去接吻!这话可对,老怯?”那喜欢诙谐的左展俊在大家大声发笑以前抢着连珠似的说完。
接着是哄然的大笑。
里面一阵敲锅沿的急声,外边是堂倌的怪嗓子,他们要的虾仁馄饨来了。
李荫在自己的碗里撒了些胡椒,替雄霄也撒上些,问俞天福要不要;俞天福还不曾回答,他已替他撒了满碗都是。
“够了,……够了!我不吃胡椒的。”俞天福的敢怒不敢言的神情,使他显得更怯。
雄霄很有些忿然,颊上一阵红,却显得更英俊,谁也不会感着他如今正沸腾着援助弱小的革命家的热血,痛恨强大的,英雄的侠肠。
“老怯有未婚妻没有?”左展俊假装正经地说。
“有了!”和老怯是亲戚的蒋美蕴望着俞天福笑。“听说很美呢!那做媒的谢老儿说:像林黛玉似的,喜欢哭,多愁善感——”
“那为什么跟球接吻?爱情太不专一了,打倒!”左展俊不等他说完,就抢着说。
俞天福绝援地望着四周,仿佛弱兽受猎人的追迫,知道是无从逃遁了,战颤着待死。大家轻蔑地笑着,很不经意地把眼光围着俞天福,这使得他更局促了。惟有雄霄虽则也笑着,但他的笑是不平,是安慰,是援助。他觉得这许多人联合着肢解一个弱者,未免太卑鄙了!他同情着,可怜着俞天福,正如革命家同情弱者一样。
赵忠益尽望着雄霄,突然说:“小项,你怎有些女性似的?真的,有些女性似的!”
大家像给提醒了似的,全望了他一眼,果然有些女性似的,但他是妩媚中带着英挺的气概。——可是大家不曾打趣他,似乎对他有些慑惧。
回宿舍去,得穿越操场。浓郁的树叶围着四周,枝杪上斜挂着半个落日,非常大,映着天空异样地灿烂。红色的霞像缠在树顶,无际的苍碧做了边框。一阵归鸦从头上喧呼地飞过。远远地凉风送来采蚕的歌声。
吃了晚饭,雄霄回到了房里去,那绰号称为怪先生的黄仲怀已在那儿跟他的几位同乡争论了。雄霄听了不懂他们的话,单觉得总是又在争什么一元论了,因为他们争论得怪激烈的。怪先生仍穿着他的冬天当罩袍,夏天当长衫的那件白洋布长衫,戴着那顶黑绒的冬温夏凉的小帽。房间里的人全注意地玩味他们的姿态,很有兴味,很可笑。他们却带着学者的互相切磋的研究态度争辩着。
雄霄躺在床上看怪先生以为好的李石岑演讲集,看了几页,就随手抛开,拿起他自己以为好的曼殊斐尔小说集来看。
现在是怪先生在说话了,他的沉着的声音,一听就知道。雄霄抬起眼皮来瞥了一眼:怪先生正捏着那顶绒帽的大结子,悬空拎着;他的朋友像听名人演讲似的歪着头,拉长了颈儿。雄霄手拿着书,眼却玩味着他们的怪态,不由好笑。
一片漂亮的二黄倒板从对面李荫的房间里袅起,接着是一阵喝彩的怪嗓子,把怪先生的声音压平了。雄霄又注目到书上去,但他的搁在桌上的脚却跟着京胡的抑扬把脚趾在桌面上微微地摇动。
一个穿学校制服的人含着谦虚地笑进来,问雄霄在不在。雄霄扔了书起来,那个人也看见了。
“,你在这儿!明天要跟H大学比球了,你们班上的啦啦队长是谁?”
“哦,我倒忘了,就让赵忠益做吧。——喂,我们班上就要开游艺会,学生会的幕可能借给我们?”
“可以!你明天吩咐赵忠益来领家伙,别忘了哪。”他点了点头就走。
“那不是学生会主席胡克开?”和雄霄床铺相连的那个人把询问的眼光扫过来。“游艺会几时开?”
“下礼拜四。”雄霄仍躺下去看书。
怪先生的声调又从渐渐平静下去的嘈杂中挺了出来,他的怪态又把各人的注意力吸住。
雄霄的脚趾仍随着京胡在桌面上摇动,手仍拿着书,眼和耳欣赏着目前的怪景,占据着心里的却是日间大西饭店里的情景。“吓,女性似的!”他感着稀有的侮蔑然而违反本愿地微笑了。“近乎女性可不是美的换一种说法?”他耳旁像有人在说。“不,近乎女性的美谁希罕?得做个堂堂的丈夫!”侮蔑,稀有的侮蔑!可是一阵快乐反无理由地击中了他,他觉得这侮蔑的可爱。不,这怎么能?这是侮蔑!怎能忍受?但浮上他的嘴角的却是愉快的微笑。他扔了书,把枕头紧紧地一捏,仿佛这样就可以抹去女性似的的侮蔑,但他现在反而爱那侮蔑了!那侮蔑的愉快是发展着;微笑传染了别人,看见他微笑的也微笑着。
“微微地笑着可有什么乐意的?”
这些话只轻轻地在雄霄的耳膜上拂过,他是在快乐中荡漾,什么也不能打动他,渐渐地沉入快乐中了。
“睡啦!”也不知过了多久,怪先生的午夜钟声似的声音把他从快乐中惊醒,就寝的钟声的尾韵在他的记忆上尚微微地摇曳。静寂寂的多半已睡熟了。
“黄仲怀!”他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干吗?”
“没有什么。”他才忆起自己并没有什么话跟他说。
“,这不是怪?”他脱着衣服,凝视着他的脸。
雄霄自己也觉得好笑。他想:“这位怪先生大约又在观察他的心理了。”他也脱了衣服睡了。
静寂占领了一切,只有窗外阁阁的蛙鼓和帐外嗡嗡的蚊声起着交响。
交流交流(2)
二
星期日的下午,K大学的足球场的四周早已围了许多人。新画的白线在草上是十分显明。离白线二尺是新装的矮竹栏。场北是H大学的学生,场南是K大学的学生,其余是来宾——那是包含着学校附近的乡村中来的和从上海来的。靠近足球场的是两座皇宫式的宿舍,东院和西院,现在那许多窗口全挂着空的饼干箱子,代铜锣的。
看的人越来越多,站满了场的四周,挤着,嚷着,夹着孩子们的哭声。竹栏开始往里斜,吱吱地响。
一阵喊声,掌声从场北起来。“碰!”一只足球飞上了半空,然后往场内落。一群H大学的球员陆续地,跳纵着进来。场南K大学的学生也轻蔑地对他们望。乡下孩子是欢跃着,乡下人是崇拜英雄的,惊异地谈论着。到了场内,那做队长的就把往下落的球,不等它到地,只一脚箭似的射进了球门。接着场北就是一阵喊好,一阵掌声。
场南也起了呐喊声,掌声。
“啦,啦,啦!”
啦啦队一个个小丑似的戴着无常帽,穿着上下连的衣,拿着传声筒,接连地往场内跑。“碰!”另外一个球与炮仗同时飞上半空。K大学的福星领着K大学的球员跑进来,又是一阵炮仗声与掌声,呐喊声混和着。H大学的学生也轻蔑地往这边望。乡下孩子更起劲,乡下人也更惊异地一个个睁大了眼睛。啦啦队在场内绕了一周,神气十足地经过场北,在场南分布开了。球员在另一个球门前站定,开始练习攻门,传递,以及其他出风头的动作。
喧嚣地过了一会儿。
“滴,滴!”评判员吹着银笛。
“K大学,啦,啦,啦,——啦!”K大学的啦啦队有节奏地领导着K大学的学生喊了。帽子全抛上了半空。H大学的学生也同时齐声地喊了,帽子也抛上了半空。
饼干箱子的嘈杂的声音夹着锣鼓的声音响了起来。K大学的啦啦队兴奋地,有训练地喊着。
当那些帽子落到地上时,球和人已在草地上滚。雄霄往场内一望,只见K大学的球员往H大学的球门直涌。H大学的学生全逼住呼吸担心地望着,像替他们的球员用力。K大学的学生伸着头。俞天福突然地踢一脚,仿佛自己也在里面拼命冲,但这一脚却踢在蒋美蕴身上,他只逼住呼吸望着场内,却不曾理会俞天福在赔不是。
不幸!虽然K大学的前锋是这样的勇悍,把H大学的守门员弄倒了,并且有两个压在他的身上,中锋还胡乱地踢了他一脚,但球仍给他挡了回去。
那次比赛可真是殊死战,谁胜了就有锦标希望。打的喊声从场南场北发出来,球员们不管是球是人,提起腿就踢;评判员也有人说他不公正了。
K大学的球员肉搏地向那面的球门突进,人在球门前拥成一片。像战场上似的,充满了人们的呼喊和锣鼓,饼干箱子的杂乱的声音。“碰!”K大学的右中锋躺了下去,球也随着往球门飞。“哈啦!”K大学的学生全跳起来,把帽子抛在半空,喊着,拍着手。炮仗也飞了起来,一个接着一个。H大学的球员丧气地看着跨着一字坐在地上的守门员。“滴!”评判员的银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