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处女的感情
的晚上,也记不清是几时,只记得好久以前,他跟霞玉在池旁玩;池水的漪涟中,正荡漾饱满的月儿,那时他还说着要捞起来给霞玉当梳子呢。
他兀自望着月儿想,他等到觉醒过来,在园中纳凉的佣仆们的笑声已没了,那月儿也已移到屋脊上;漫漫的长夜中,只有星儿在闪烁,似乎互相私语;别的是一丝声儿也没有。
他翻了个身,眼皮一阖——刚从月儿的清辉的荒诞美丽的幼梦中醒来,又沉入凄恋杂乱的睡梦中了。
他始终不曾酣睡,模模糊糊的直躺到日光高照在软帘上才起来。他的眼眶还有些潮湿,保留了昨夜的梦境。没有睡够,身体觉得非常疲倦,精神却兴奋得很。他躺在床上回味昨夜的梦境,同时,前尘又来缠着他,后来竟至前尘梦境混合成一起,不能分辨。
他霍地坐了起来,换了昨夜汗污了的衣服。袜还只拉上了一只,又下意识地躺了下去,默默地沉思。直至午饭的时候,陈妈来喊他起身,才觉得衣服又给汗湿透了,非常难受。他就把还有一只脚伸出来给陈妈,叫她穿上袜子。
“这么大还要我替你穿袜,不害羞吗?”
他仍仰天躺着,混合了的梦境与前尘的余波,还在他的意识上摇曳。
那天,他妈到陆家去继续昨天的牌,他也同去——是他自己要去。
他们间的旧情恢复了。剑君的华贵的客套已洗净了,显出他的活泼稳重的本性,但他的举动总罩着一层华贵的云雾。霞玉是更娇憨,可以看出昨晚还是有些拘束,然而活泼中却时常显些幽曼的怨恨,这很容易引起雄霄那天晚上的印象。平素雄霄对于异性是抱着坦白的态度的,可是对于霞玉却不敢平视,然而他又喜欢亲近她,似乎和她相处,一切全会给忘了似的。总之,她有不可思议的神秘,尤其是她那透着媚与慧的,温柔的眼。
傍晚,他们在池边纳凉——就是他们幼时的游玩的地方。剑君和霞玉并坐着,霞玉披散着头发,让红绸带约着左面缀着缎花。一阵夹着荷香的风吹来,池水微皱,霞玉的柔发飘着往剑君的雍容的笑痕上拂——他正在听雄霄叙述他那天晚上在K大学怎么遇见霞玉的那回事。
雄霄刚想找几句适宜的话来赞誉霞玉,却中止不说了。霞玉的娇憨,幽曼,媚慧,剑君的华贵,和那境地的富有诗意,衬得他多么粗丑,多么俚俗!他下意识地看他们一眼,像是侦察自己是在被人家轻视没有。但是霞玉只望着池水,剑君在等着他的下文。他的心一落,但仍惭愧自己是太俗气,不该掺在里面。
“玉妹很有艺术家的天赋,那晚的表演——啊,眼睫下闪着泪珠!还有昨天我看的那篇作品也能证明。”雄霄觉得自己这几句话是从心坎里出来的。他看了看霞玉,她微蹙着眉不动,好像不曾听见。
剑君不置可否地微笑着,雄霄觉得他的眼光,在他的脸上凝了一会,仿佛直钻进他的意识里,然后移向霞玉,雄霄不由微微地不安。
“雄哥,听说你已订了婚,嫂嫂可在哪儿读书?”霞玉从沉思中醒来,讲了几句出乎意外的话。雄霄起先是略惊,但略一思忖,便想真挚地实说,却看见剑君的眼光在自己脸上打了个旋回。
“吹皱一池春水,干——”剑君的眼光又直注向霞玉,他的笑似乎表示他了解她的心意。
“不,不啊!我不是这意思——喂,你瞧这吹皱了的池水多么美!”她的脸红了,恨恨地白他一眼。
“干卿底事!”他故意说得响些。
“那也没有关系。玉妹,我不瞒你,我很不幸,我的未婚妻没受过学校教育。”雄霄的声调显着非常真挚。
她的眼珠从黑而长的眼睫下透着惊讶,也许是惊讶他的遭遇,也许是为他的真挚的语调。
“六年不见,玉妹,我是另外一个人了!”雄霄感伤地望着池水。
半晌,霞玉才诚恳地说,“雄哥,原来你也是可怜虫!”她的声调比平日更幽曼。
听见可怜虫三字,雄霄很有些动气,他从来不需别人的怜悯,他有的是英雄的气概,他有的是豪侠的傲心,他能奋斗,他能复仇;但现在,他反而微笑了,仿佛在沙漠中寻得了甘露,他的寂寞的心灵居然有安慰的仙泉来灌溉!虽然黄仲怀也是时常同情他,安慰他的,但他却没有得过今天那么的快慰,鼓励。他很想表示他的感谢,却是他一句也说不出,只看着她。
剑君拿着旁观者的态度看着,他的微笑似乎表示他的眼光看到他们的心底最偏僻的地方。
“跳下去!”他指着池水对雄霄说。
“为什么?”雄霄睁大了眼。
霞玉也觉得这话来得突兀,但她已料到这话怕又是打趣他们俩的,便装着不理会,只迎着凉风站着,让风吹着她的柔发往后飘。
“为什么?为了玉妹的洋娃娃掉下去了!”
这甜蜜的旧事的重提,在现在却使得雄霄感着凄恋。
霞玉虽则背着他们,但雄霄从侧面望去,还依稀可以看见她的脸红了。
“玉妹,你怎么爱脸红?”雄霄说。
霞玉白了他一眼。
“她还爱哭呢!”
霞玉回首打了剑君一下,“你这人顶坏!——别笑,你也不是好东西!”她又打了一下雄霄。
雄霄有些不高兴,他不愿受女人的侮辱,但下意识却在想怎样可以多叫她打几下。
暝色渐渐地笼罩着霞玉,雄霄只觉得自己是在那不可信的境遇中静听幸福与爱的交流。他不信霞玉是凡人——真的,她现在显得怎样幽洁与曼妙啊!那只有在半夜醒来一枕月痕时才能在幻想的边缘去捕捉。可是,谁知道,——天知道吧?这感美感恋的一刹那,正是后日不堪回忆的纪念呀!
命运之神露着牙齿狞然地笑着。
从那天起,雄霄又时常到他姑母家里去了。在霞玉跟前,他总觉得非常快乐。他悲哀时就到霞玉处来,来了,悲哀就会消失,失望时也来,可是他永不承认自己有失望,惟有懦夫才失望的。他有些怕剑君,他的冷静的眼光老像看透了他的秘密,而在那里雍容华贵地笑。剑君的眼光略在他的脸上凝沉,他就会打寒悸,他觉得自己成了透明体。他不敢看剑君的微笑,却又爱看,就时常偷着看;他又爱看霞玉的眼,却又不好意思看,就趁着机会饱看,或是偷着瞧。
他和霞玉说话时,一切全给忘了;所忘不了的就是施书瑛。幸福与快乐越是接近他,她也就越缠住他。只须微微忆起,他就像待决的重囚,他每本能地摇一摇头,像是想抛去那固黏在他的意识上的那印象。
霞玉的轮廓,他总捉摸不着,单记得她的幽曼的雾围着似的神韵。每忆到她就会联想那在满积着白雪的原野,接着乌黑的云空,在天半贴着的月亮。
他渐渐地觉得世界的不合式,内心的寂寞,周围的空荒……这些,他以前是不曾经验过的。以前他常觉着难受,可是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在难受,为什么难受,他只叫惆怅。他有什么可惆怅的?他自己也不能解释,他单觉得那惆怅是突然地来,突然地去,单觉得不合式,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他也不需要安慰,挨一阵子就成。
现在却不成了,似乎少了一件东西。那内心的寂寞来压迫他时,他静静地独自地挨着,越挨越厉害。他也曾细细地分析下子,也决不定是什么缘故,他就归之于烦闷。他寻究那烦闷的来源,却是开游艺会以后起的;从那天起,他才觉得生命上少了一件东西。
可是他并不承认自己是需要安慰,他以为懦夫才要安慰。然而他的到霞玉处去的意味,正是需要安慰,不,寻求安慰;他到那儿去把枯焦的心灌溉一下。他是非常的孤零;别人在生命的旅程上全有了伴侣,他可没有!别人全有安慰者,同情者;他可没有!
他有的是自己的影儿!
交流交流(6)
八
接连几天顶坏的天气。天空是沉甸甸的铅色,也看不见云,也看不见太阳。老年人生病,少年人烦闷。人们盼望有一场大雨,然而连一阵爽利的小雨也没有!有时天边似乎开朗些,但一回头又给遮住了。在梦里也许会听到几滴雨声,可是起来时,天空仍遮着一层厚幕。人们全说又来了一个黄霉天了!
衰颓的摇椅,丧气似的摇着,雄霄坐在上面,发出沉闷的声息。他机械地摇着,回忆昨天在霞玉家里见着的剑君的爱人姜媚莺。剑君真幸福,他本来是配好了未婚妻的,在他认识媚莺那年竟会死了。“嗳,幸运!”他下意识地想。“为什么他的未婚妻会死,霞玉怎么是媚莺的同学,怎么把她介绍给他!”他坚决地,下断语地想道:“不能!为什么能呢?”施书瑛的脸又突然跳上他的意识,而且胶住了。“为什么她又不死呢?为什么我不早些认识霞玉呢!——不,我早就认识她的,而且有过机会。是天意!可是,为什么剑哥的会死呢?”摇椅碰在墙上一震,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无聊的嫉妒。他把摇椅往外拉一步,用力地摇着,仿佛想把自己的羞愧在摇椅下碾碎似的。
外面不知几时起的,在下着牛毛雨,窗外像罩了层湿雾。天气更闷热了,他暴躁地脱下短衫,极细的汗仍从汗毛孔钻出来,附着他的连动马甲。嫉妒的观念仍黏着他的脑膜。他看了看自己的胸脯,一个悄语在耳旁一响:“她怎么不死?”
他竭力地摇着摇椅,仿佛想在自己的混乱的意识中压出一片有条理的来。汗背心已湿透了,汗还是不住地沁出,裤腰也湿了。
雨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才停的,一阵稀有的风吹过来,空气也凉爽得多。雄霄稍微清楚了些。
“讨厌,我今天怎么这样混乱,连自己也会把捉不住!”他尽力摇几摇椅子,站了起来。“冲个冷水浴吧。”
冲了个浴,意识似乎清爽得多了,可是刚才的那些思想并不曾洗去。
一阵凉风含着秋意地吹在他的赤裸的胸脯上,从开放的汗毛孔中直吹了进去,他打了个寒噤,他没在意;只穿好了衣服。
他抬起头望天,天还是那么颓废,没有半点儿放晴的消息。他又想起了昨天剑君奏着环俄琳,媚莺唱着,霞玉感动地倚着书桌;他是悄悄地忍耐着,他觉得剑君是故意地在嘲弄他。他怎么能这样幸福?那才是夫唱妇随!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他微微地吟着。
蓦地他想起了怪先生,就提起笔来写信给他,随意地,机械地写下去。写满了十多张信纸,又感着自己的举动的无聊,便封在信封里,叫人给寄出去。他自己也不知道写了些什么。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他反复地想着。
许多诗词顿时奔凑到他的意识上,可是全是零碎的。“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子规啼月小楼西!”呸,这不是活见鬼?他下意识地戴上了草帽。
“哪儿去?回来吃晚饭吧?”
“呒!”他匆匆地去了。
马路上还不曾干透,汽车的轮迹,纵横错杂地横在地上。
怎么单记得那些“杨柳岸晓风残月”一类的?他机械地往街上跑。好几辆黄包车奔了过来,他的身旁围着几个神圣的劳工,满脸流着汗,臭味透过蓝布的厚衣服往他的脸上直冲。他下意识地瞟了一眼,仍往前走。今天总有些不对!是了,这是惆怅,不,是烦闷在那儿作祟。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他强制自己想那首平日最爱诵的满江红。“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他挺了挺胸穿过街去。
他机械地穿越着一条条的街,喧杂的市声轻轻地在他的耳膜上滑过。
渐渐地他的意识又转了。“流水落花归去也,天上人间!……呸,今天怎么了?”他数着阶石一步一块地走去,旁边的店铺排列着灿烂地,一个追着一个在他的眼前消逝。
突然一阵妇女的肉香,脂粉,和汗混合成的气味在他的麻木的脑膜上刺了一下,娇俏的笑语震动了他的神经,许多丰艳的穿着丝的肉色袜的腿登着高跟鞋迅速地在他面前过去,然而却一条条地全跳进了他的意识。他本能地站住了抬起头来,他才晓得到了卡尔登的门前。这时大约是三点钟的电影散了吧。
“怎么走了这么多的路!”
他惘然地买了票进去,仿佛达到了目的地似的。他很迅速地把各排座位看了一眼,人还不多,前面更稀疏。他匆匆地向前走,似乎有人向他招一招手。他又走了几步,才记起仿佛刚才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