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处女的感情





    “唔,是的。”他预备着的话和勇气全给慈母的爱融化去了。但他蓦地意识到自己不能这样说。“啊……不……他……”他不晓得该怎么说。    
    “怎么样?大约又是在学校里踢球吧?这孩子真不听话,回头踢伤了,病了,又叫我着急,展俊,你千万劝劝他,可晓得孩子们有了好歹,做妈的是怎样提心吊胆的呢!……啊,你怎么样?没有病吧?”她看着左展俊不自然地坐着,她想:这孩子今天不知怎么了。实在的,左展俊可真难受,他强忍着泪。他想:老人家还在做梦,雄霄现在早已在海上了!    
    “展俊,你晓得他暑假中那次吐血,我着急得什么似的?啊,我亲自到水仙庙去求菩萨,许了三百部金刚经,四台戏,四十天素呢!孩子们总不晓得做大人的担忧,每次他回校去,可怜,我晚上就睡不熟;星期六还不晓得早些回来。那比头还大的皮球打在身上,谁知道有没有受内伤?……今天我吩咐厨房弄了许多他喜欢吃的菜在这里,你和他一块儿在这儿吃饭吧……”    
    “雄霄,他……”他想说又咽住了。真的,做妈的太爱儿子了,叫旁人为难!    
    “他怎么还不回来?”她看着钉在壁上的,他自己用浓墨勾的那个影子。”这张影画很像他吧?你看这……”她不由从心坎里笑出来。    
    “是的,怎么还不回来。”他喃喃地说,手在袋中摸着那封信和照片,但没有勇气拿出来。他想:“这里有更像的呢!唉,老人家还在做梦!儿子早已在海上了,远离他的慈母了,永离他的慈母了,可怜的老人家!”    
    于是各怀心事似的,两个人全不响了。虽则表面上似乎很平安,很沉默,各人的心却都在感着不耐烦。展俊更在焦躁以外,加着不安。他不明白自己怎么没勇气拿出那信来,又没勇气走,只抬着头傻在这里。    
    “他可到什么地方去了吧?你来的时候,他真的在校里吗?”这位慈祥的母亲竟忍不住了。    
    “真的,在那儿踢球。”他惭愧地说着违心话。“我出来时还问他为什么不走,我还叫他立刻就回来,在这儿等他一同吃了饭去看影戏呢。”    
    “怎么还不回来?”她看着壁上的挂钟。“不要在学校里吃饭了吧?不,不会的,每次总是十二点半跑进来了,嚷着要吃饭的。……展俊,学校里餐食很难下咽不是?他回来时总拼命地吃!”    
    他不响。他有什么话可说呢?他的话,他的勇气早给慈母的爱打了回去!他只想哭;他心里难受。“啊,雄霄,竟舍得他的妈,这样爱他的妈。多厉害的一个刺激!”他想。    
    “今天下午哪儿影戏好?吃了饭你们一同去吧。要先去买票不?我想光陆可不坏吧?”她想起儿子回来时的亲亲热热的几声妈,就悄悄地在心里乐着。雄儿可真爱看影戏,每次吃了饭,坐了一会,总说一声:“妈,我看影戏去,就回来的,”就站起身走。    
    “不是吗?他可真爱看影戏!只是……”他偷偷地回过头去滴了两滴泪。    
    她并不曾留意,一心想着她的爱儿。    
    “怎么!一点钟了,还没回来?”她有些焦躁了。    
    这回她看见他眼中的余泪了!    
    “怎么?雄儿没有什么吧?”她吃了一惊。    
    “不,我身体有些不爽,我先走了。”他再也不能坐下去了。    
    “慢些,让我叫人送你回去。”    
    他摸着袋里的信和照片,踌躇了一下。    
    “老人家放心吧,雄霄也许会回来的。”他终于没有拿出来。    
    他走到马路上茫然地,凄然地立着。    
    “老人家还在做梦!儿子早已远离她了,永离慈母的怀抱了!可怜的老人家!”他想,拖着沉重的脚步到邮局里把那封信挂号寄了。    
    那封信到雄霄的妈的手中,她只拿着照片愣着。一句话也不说,泪也没有。陈妈走进来,只见她的脸泛着灰白,渐渐地眼一阖,倒在床上,晕厥过去了。陈妈手里捧着的茶盘顿时丢在地上,惊呼一声,冲上去把她的人中扣住了。    
    “太太!怎么了?去不得的!去不得的哟!湄官还小着呀!……快醒来,太太!……太太!……”她发急地喊,许多别的女佣全跑了进来。“快拿开水来!……开水!……”    
    就有人拿开水,有人请医生,有人打电话。    
    雄霄的爸爸接了电话,连忙赶回来。他踏进那起居室的房门时,她已悠悠地醒转。    
    “什么事?”他看着她的凄白的脸,疯狂了似的,呆滞的眼光。“怎么……怎么会这样的?怎不请医生?怎……怎不早些打电话给我?”他不由着急了。    
    湄侯背着书包跳进来。    
    泪突然从她的眼中迸出,她惊喜地紧抱着湄侯。    
    “啊,雄儿,你回来了吗?我知道你是忘不了妈妈的!……雄儿,你怎么能走?怎么能走?你有妈妈呀!妈妈爱你呀!……雄儿,你不怕妈妈悲伤吗?不怕妈妈会疯狂吗?……啊,雄儿,你又回来了!你果然回来了!你是你的妈妈的儿子呀!你可能舍弃你的妈妈?你可能不顾你的妈妈?……”她显然疯狂了。    
    “啊,雄儿怎么了?”雄霄的爸想,把丢在床上的信拿了起来。    
    “妈妈,我是湄儿,不是哥哥!”湄儿睁大着眼惊讶着。    
    “雄儿,别谎我,我知道你是我的雄儿!……唉,你怎么能去从军呢?……回来了,啊,你回来了!……你的弟弟还小呢!……妈妈爱你呢!爱你呢!……”她的双眼射着疯狂的光辉。    
    他已看完了信,也不由愣住了。    
    “雄儿,妈妈多么爱你呢?十九年的心血呀……妈妈只爱你一个呢!……你的为难,妈妈都能为你想法;为什么要离家!……现在该悔了吧?……所以又回来了不是?……”她把湄儿当做真的雄儿了。“说,雄儿,尽说,有什么不依心的?有谁欺侮你?……雄儿,你要是去了,我饶得过谁?……说,尽说,雄儿……妈妈爱你呢!只爱你一个呢?”    
    这些话全透进了他的经过数十年的经验和理智的,陶冶的,铁般坚强的心中。    
    “妈,我是湄儿,不是哥哥!”    
    “这怎么着?”    
    两行清泪不由地从他的垂老的衰颊上挂下!也不知道医生是几时来的。——可是他的不轻易感动的情绪,今日却忍不住凄然了!


交流交流(11)

    十三    
    广州市中某酒店里,今晚全是英俊飒爽的、穿呢军服的青年军官;因为黄埔的某期毕业生明晨要上前线去,要把他们的碧血做自由的旗帜下的贡献了。    
    黄仲怀和几个别的在后方工作的同志也在那儿饯别雄霄。    
    这富丽的舞厅,摆了许多圆桌,坐着雄挺的军人们,密密的铜纽扣,长长的军刀在烁亮的电灯下耀着神辉,更亮的是人们的眼:女的耀着妖媚,男的耀着英勇。那些,除了在电影里,在中国不是看得到的。    
    左角一只桌子围了十来个军官。一位歌娘抱着琵琶俯首弹着,无限的愁思从她的纤纤的手指上向别人心上播传;像夜雨潇湘,像风扫落花,……一缕幽咽的歌声从琵琶半掩着的唇中吐出来,凄凄地,惨惨地,冷冷地,切切地。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    
    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咽不下玉粒金波噎满喉,    
    照不尽菱花镜里形容瘦,    
    展不开的眉头,    
    挨不明的更漏——    
    呀,恰便是遮不住的青山隐隐,    
    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她的眼波向坐在中央的那个最英俊秀雅的年轻军官一瞟,却见他也正在看她,她又低下头去。啊,又是眼睫下闪着泪珠!这不正是霞玉!那年轻的军官惶然了,但幽咽的歌声又从她的朱唇中传出:    
    诉不尽相思衷曲,    
    弹不完马上琵琶声咽抑,    
    喝不了葡萄美酒,    
    醉卧沙场看残月!    
    沙场残月伤心色,    
    照将军横剑挥泪把侬别,    
    把侬别,赴前敌,    
    饮胡虏血,    
    踏破贺兰山阙!——    
    呀,俊将军,    
    你可忘得了阿侬也不?    
    那年青军官突然跳了起来,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抬起头来呀,珠江的舞娘!”两道深挚的眼光从他的灵魂的深处射出,正如他看霞玉一般。    
    她的头慢慢抬了起来,他们的眼光接触了,融合了。呀,恰便是忘不了的,眼睫下闪着泪珠的冤家!不是冤家不聚头,她可引起了他的新愁旧恨。她淫荡地,她娇媚地笑了!她看见他的浓眉的尖梢一蹙浓,接着又重重地压在眼眶上,电似的,明月似的眼光射了出来,紧紧地看入她的泪光蔽着的眼中。在这一刹那,无限的悲愤与抑郁,不可医治的心创,刻骨铭心的深仇,阴鸷的,狞然的憎恶,满怀的恨毒,久经压抑的热爱,全部赤裸着,倾泻着。他的天赋的英俊,热情,秀雅与天真便趁机在眼中,在脸上,在按着她的肩头的手上显露。不好意思似的,她的眼皮微低,手指拨着琵琶的弦索,像流泉的呜咽的,挑动人的幽歌又从她口中溢出来:    
    俊将军,    
    你这是假惺惺?    
    是千真万真?    
    你这百般温存,    
    明日儿却上马就行,    
    也不顾侬倚遍栏杆,    
    揉碎了一片蜜意柔情!    
    这马蹄儿踏破千里月影,    
    这刀儿冲开刀山雪明,    
    却不道蹂躏薄了侬的命,    
    刺痛了侬的柔心!    
    俊将军,    
    你回不回来?    
    你可知道阿侬在这儿痴痴地等!    
    别负了你的心呀,俊将军;    
    你可知道阿侬在这儿痴痴地等!    
    他那有力的手抬起了她的头。他便贴近些,矗立在她的前面,紧紧地看入她眼波。另一只手按在她的发上。他们的脸是近近地正对着;他们的灵魂全悸动着。    
    “你这媚慧而温柔的明眸呀!”    
    “俊将军,你的血为谁流?”    
    “为这闪着泪珠的眼波!”    
    她侧着首一笑,那眼波娇俏地一瞥。啊,这冤家,怎么这么地像霞玉!    
    黄仲怀静静地坐着,看着雄霄想:他在旧情中陶醉。他立了起来,拿起酒杯道:    
    “为雄霄从今天起往前线去奋力杀敌,我们喝一杯!”    
    雄霄懂得他的用意,并不睬他,只眈眈地看着那舞娘。    
    全桌十来个人全立了起来,笑着喊道:“雄霄,别忘了你的使命,别尽做俊将军!你要的是血,你要的是铁!喝一杯,我们为俊将军从今天起往前线去奋力杀敌喝一杯!”    
    “是呀,别忘了你的使命;你要的是血,你要的是铁!我们为雄霄喝一杯!”酒店里穿呢制服的军官全站起来,许多玻璃杯里的葡萄酒耀着血的艳光。军刀拖地的响声和马靴互撞的声音融成一片慷慨的激昂。    
    酒杯全高举在空中了。血的艳光和铁的声音在交流着。年轻的军官们全仰起了首,酒全给喝了下去。雄霄霍地回过身来。    
    “不,我要的是媚,慧而温柔的眼波!我爱的是眼波下闪着的泪珠!为这泪珠,我才要铁,我才要血!来呀!来三杯呀!来!第一杯解决一切的铁!”他举起酒杯来,昂然地饮了。    
    “是呀,第一杯为解决一切的铁!”军官们全举起酒杯来,昂然地喝。    
    “第二杯为扫荡一切的血!”    
    金戈铁马似的马赛军歌在奏乐台开始往外飞扬。    
    “是呀,第二杯为扫荡一切的血!”    
    “最后一杯为在眼睫下闪着的泪珠!”他喝下这杯酒,也辨不清心里是甜是苦,但旧人旧事却确乎电也似的在他的脑中闪过。    
    一阵激昂慷慨的军号,整齐的步伐声,悲壮地在外面冷冷的静街上响。先锋队伍高唱着军歌在深夜里出发了!在嘈杂中,仿佛军旗给北风吹刮着的声音也听得见。    
    “第三杯为现在出发着的同志们!”    
    雄霄有些感觉孤独,但他也有些骄傲。这泪珠是他一人的,只他爱的!可不是?只该是他的,只该是他爱的!他又接连为着这眼睫下闪着的泪珠喝了几杯。那舞娘过来坐在他的身旁,瞅着他,淫荡地,娇媚地微笑。    
    军官们已同声地,悲壮地,激烈地和着乐队唱了起来,与街上渐渐远去的军号相应和。他们的手举着酒杯往嘴里送,他们的手臂抑扬顿挫地挥,他们的眼蕴着热泪,他们的军刀耀着光辉!    
    街上军队一队队地开过。他们知道自己也就要出发了,就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