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处女的感情
他凝视了他半晌。
“我知道你又在想铁和血了!”
“总有一天,总得有一天,我要把金钱和势力踏在脚下,我要把剥夺别人幸福,摧残人间之花的,戴假面具的礼教的护法踏在脚下,那时我有的是铁,他们要俯伏着乞命,那时,”他猛然一睁眼。“我将说,够了,够了!”他把手里的酒杯一捏,酒杯顿时粉碎,玻璃把他的手划得全是血,但他仿佛不觉得。“我要看他们是不是人类,我要看他们的血是不是红的,我要看他们有没有人类的赤心!”
“喝杯酒吧,你太兴奋了。”
“是啊,我该喝。这是火焰,我得吞下去。”他捧着那瓶威士忌直灌。
那天晚上,他跑到盈盈那儿,满脸是快乐的辉映。
“有什么乐意的?”盈盈看着他重创后的灰白的脸泛着微红。
“我杀了人!”
“天啊!你开玩笑吧?”她吓得站了起来。
“第二是遇着了一位老友,而且以后能同在一块了!”他对于她的惊惶毫不介意。“好妹妹,你哥哥不过杀几个人;是什么重大事,也够得你这样骇惶!”
“杀了谁?你为什么要杀他?”她也觉得自己的惊慌未免有些夸大的意味,杀几个人本不成一回事!
“我杀了三个人,好痛快!两个是保镖,那旧势力的护法的护法——”
“还有一个是谁?”
“是狗!这里的巨贾许怀义,那眼睫下闪着泪珠的摧残者!……好妹妹,我告诉你,这是我的假复仇,还有真的在后面呢。哈哈!”他的长细的凤眼猛然一睁,这却使得盈盈更爱他了,她坐下来看着他,并不注意他底下的话:“真痛快!想不到;谁想得到?……他们的血也是红的!做狗干的事的人的血也是红的!他们也是人类,也有人类的血!告诉你,我还剖出他的心来看呢!我把刺刀往他胸上刺去,接着我的手跟了进去,——你看!”他伸出红的右手来。“拿出他的心来,还在跳动!原来狗也有心的,也有人类的赤心的!好妹妹,那是金钱在作怪啊!有了金钱,人就变狗,人血变狗血,人心变狗心!其实这一类的人哪里够得上比狗,狗还比他强得多呢!然而这一类的人世上却不少!……好妹妹,你哥哥就是这样一个残忍的东西!你怕吗?”
“不,我不怕;只要有哥哥,我就不怕,我就爱!是哥哥做的事,我总原谅,总以为不错!”她爱娇地说。
“眼睫下闪着泪珠的呀!我替你复了仇了!”他突然静了下去,对着窗外出神。
她也默然坐着,望着挺立着的雄霄出神了。
黄仲怀撞开门进来,两人全吓了一跳。
“什么地方没找到,却在这里站着做傻瓜!”他指着他俩大笑。
“好,你来得真好!我替你介绍一位我的——”
“用不着你介绍,我们在第一军里是同事,早就认识的了。”他坐下来,拿出纸烟来抽着。“雄霄你报了仇吧?我却奔波死了!许怀义和两个保镖被杀的消息传了出来,我就知道是你干的。别人干不了,也不会干。这种事得傻瓜才愿意干,——本来,我们人类历史上的伟人天才全是傻瓜。”
“你来找我干吗的?”
“江西军事发动了。今天下午七时接到的命令,第一军半夜三时全体人员出发赴潮汕。要在后天正午以前赶到。我来知照你一声。”
“第一军要打到上海去吧?哈,我要回去了,回去时我有了铁了!哈哈!……”这两声笑里又含着兽性的意味了,他狞然静默了一会。他看了看手表,说道:“现在还只一点钟,这多余的两小时让我们消费在闲谈里吧。”他坐了下来。“盈盈,你讲些关于上海的事吧。”
“你怎又恋恋于上海了?”黄仲怀从嘴角浮出一圈圈的白烟来,从烟的迷茫里观察着他的脸。
“你叫我怎么能忘得了上海呢?讲,好妹妹,剑哥现在怎样了?”
“剑君吗?我们打到福州时,就是他的恋爱完成的时候。”她窥察他的眼,想偷觑他的灵魂的扰动。
“还有霞玉呢?”他提起霞玉就心里难受,但脸上却换了冷冷的沉凝,在那上面你看出他内心的变化。
“她吗?你总忘不了她!”她又有些不高兴了。
“你叫他怎么能忘得了她呢?”黄仲怀冷冷地抽着纸烟,利刀似的插一句。
雄霄看着她的丰腴的,给丝袜紧裹着显着异样的精致的,光艳的腿;眼光不由沿着她坐的身子的曲线移到她的胸前的两座像雕刻的极适宜优美的小阜上去,那时静静地,隐约地耸峙着。他想:“她也是很可爱的,可是让她爱别人吧,我可不能爱她。这小冤家!”
“讲!”他命令似的说。
她看了他脸上的毅鸷,颇有些凛然,但嫉妒却使她勇敢了。
“我不愿讲!”她侧过首去,眼光却溜了过去,看见雄霄仍冷酷地坐着。“生气了吗?雄哥……”她姗姗的走过去,搭着他的肩。“我求你别这样冷酷地对我。”她觉得一种热力在冲动着,很想说下去,可是她瞥了他一眼,她咽住了。
“那么你讲,霞玉近来怎样?”他笑了。
“雄哥,我不讲是为你啊。你去了之后,她时常迎风洒泪呢。剑君时常安慰她,可是有什么用?唉,她太懦弱了,要是我,不是自杀,就跟你来……”在这里她对雄霄娇媚地笑了一下。“可怜她连自杀的勇气也没有,只会哭!她的青春在泪中葬送了!”
“你忍心说她没有勇气自杀吗?”他挺然地说。“我以为一个人因悲愤而能自杀,还是他不幸中的大幸,一个人连自杀的勇气都给剥夺去了,那个人可真可怜极了!她是给旧礼教,旧制度,旧习惯束缚了的,给旧势力蹂躏了的!在种种的压迫虐待之下,她还是不得不挣扎着,用着她的微弱的喘息挣扎着,虽然她早已烛见,她的前途只有黑暗,一线光明也没有,还是不得不活下去,不得不挣扎下去!她只能硬着头皮去预备受苦,她的一生就如此作为万恶的旧势力的赠品了,不,胜利品了。她牺牲了,她牺牲了,没有人知道她,没有人援救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牺牲了,一些也不作反抗!但你忍心说她没有勇气吗?没有勇气反抗或自杀吗?唉,可怜,薄命花!”他颓然退了两步,沉在椅中,但又突然立了起来,“流血!只有血洗扫得了这些!”他愤愤的捏紧着拳头。
“你不怕吓死人吗?”她对他媚笑。
“你太兴奋了,抽枝烟吧。”黄仲怀掷了枝烟给他,仍泰然地坐着抽烟,仿佛烟雾中另有世界似的。
她娉婷地走到他的椅旁。
“你怕我,为什么要到我身旁来?”他狠狠地抽了口烟,向她脸上喷去,从浓烟里往外瞧,只见血也似的一点红唇,两只妖冶的眼在对他笑,他也微笑了。
“我怕刚才的你。”她柔声地说。“不怕现在的你,你现在是多么的温柔啊。”
他只大声笑着。
“你笑?等你打到上海时,霞玉怕已到牢狱里去了! 我来的时候,男家已在那儿催呢。”她说了这话仿佛报了仇似的。“我要你哭,你哭啊!”
“哦!”他像受了一击,但随即不介意似的狠狠地抽了一口烟,说:“好妹妹,你恨我吗?这算是报仇吗?无用的女性,哈!要报复得流血,你要把刀刺我,那才痛快。哈哈!”他放纵似地,无聊地大笑,烟从他的口角漏出来。
她惘然坐在椅上不响了。
“失恋了,悲哀了,惆怅了,这就是现代中国的青年!”怪先生想,他的脸在烟雾的包围中显得隐士似的。
他们都沉默着。
号角响了!
雄霄想站起来,但盈盈已迅速地过来按住他了。
“雄哥,只要你说一声;像爱霞玉那么的爱我,不,只要一半那么爱我!”
“好,盈盈,我爱你,像妹妹那么爱你!”
“不!”她坚决地说。
“不!”他也坚决地说。“我只能像爱妹妹那么爱你。”
她放了手,惘然的立着。
雄霄和黄仲怀走到门口,只见她在后面喊:
“慢些走!我不干这里的事了!让我跟你去!雄哥,让你做我的哥哥吧!”
“好!妹妹,跟我来,我们携着手往前走。”
这时又是一阵呜咽悲凉的号角响了!
交流交流(14)
十六
一九二七年三月,国民军由龙华直冲进上海,那时雄霄已做团长。当他换上了维也纳的军服时,上海也由一月余的扰攘中恢复了奴化的,平静的生活。除了青天白日旗外,再也看不到真的有什么光明照临着腐化的上海。只是新嫁娘却随着天气的温暖而增加!
在这一日里,他时常对着英租界怅望。他的妈妈可在哪儿啊!
晚上,帐顶上总幻出许多景象来;虽则他如今过的极舒适的生活,但他却感着异常的空虚,他宁愿回到炮火血肉的刺激的生活去。物质的享受哪医得好良心的枯燥呢!
他也时常在静安寺路上徘徊,姑母家前踯躅。在他,就是那一道红墙,那倒垂墙外的树,门前的柏油路,和那两座洋房的每扇窗子,都能使他留恋,都含着缠绵的情味。他希望霞玉会从窗口望出来,但窗口上一发现了人时,却避开了。
虽说这样,他却不愿进去,他只要徘徊一会就够了。无论是谁,剑君,旧友,或是霞玉,他全不愿再见。
只从盈盈那儿,他得到些剑君和霞玉的消息:剑君和媚莺的恋爱早已完成了,已由情人而进为夫妇了,在无量的幸福中,上帝仍替他加些上去;霞玉还是时常流泪!
有一次盈盈对他说,剑君们要来看他。他脸上浮着凄笑,毅然地说:“为什么要见呢?只增加些痛苦吧!”那天晚上,他就惘然的独自对灯坐了半夜。
第二天盈盈又对他说,他们定要见他,他到他们那儿去,或是他们到他这儿来,或是在影戏馆里会面都好。他仍然回绝说:“不!”
“不?那你会后悔啊!”她踌躇了一下,接下去说:“霞玉后天要出嫁了,非见你一面不可。”
“哦!”他失了知觉。
半晌,他才清醒过来。
“不,你对他们说,我的血快到流尽的日子了,我们用不着再见,只告诉剑哥,这朵薄命花,不能让她在俗夫手里憔悴,既不能保护她,还是让她的天使折了吧。”他仍毅然地拒绝,但他的压抑着的内在的热情却逼得他心酸了,可是他不曾流泪,只忿然地咽了下去,让它在里面扰动。
“哥哥,听我的话。霞玉在出嫁之前总得见你一面。你不爱她了吗?”她说这句话时,颇有些欣喜,但看见他那冷鸷的伤感,便觉得自己太不应该。“你不怕她生气吗?”
“不!”
她低首挨出去了。
他坐着直到天黑,又闻着了血腥气。
霞玉出嫁的前夜,他整晚没曾睡,眉又重重的压在眼眶上。凌晨当号兵站在晓风中吹起身号时,他已在房中踯躅。下午,他带了卫兵,藏了手枪出去了。
在爱文义路的俞公馆里,俞天福戴顶西瓜皮帽,穿着绸马褂,那似乎太大了些,和他的身配不大相称,再配了一个红帽结子,在挂灯结彩的礼堂中,成了一种异样的,不可信的滑稽。
雄霄让卫兵分布在门口,走了进去。
他的几个老友,除了黄仲怀全在那儿。宾客倒也不少,可是要想找一个不是便便大腹的却难!他认识一个上海的商界名人也在里面,那正是国民军认为劣绅之流的。他们看见一个漂亮的,年青的,穿着维也纳军服的军官进来,——在他们的脑中,凡是军人都是乞丐似的,如今看见这样一个轩昂的军官,自然惊奇和骇异交并了!他们的目光随着他的英挺的,有节奏的步趾移动着,互相切切地私问这是谁。
他的脸上全没有一丝憎恨或是忧郁。浓眉斜斜地挺着,眼放着异彩,但注意他的人总觉得他特别,浑身显着一种不详。
招待员刚想走上去,左展俊已喊了出来。
“雄霄,是你吗?啊,是吗!”他欢然上去握手。“你看老怯,一副正经的坐着,居然做新郎了!”他说到新郎,只见他脸上像夏日似的掠过一阵阴霾,他懂得这话触着他的伤痕了,他知道今天定有非常的事发生了。
“你回来了!”雄霄的四周顿时围上了许多人,他的老友。
“是的,我回来了,我在今天回来了!”他看见俞天福怯怯地站在别人背后,仿佛是怕弄脏了新衣服,又像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