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处女的感情





    “你回来了!”雄霄的四周顿时围上了许多人,他的老友。    
    “是的,我回来了,我在今天回来了!”他看见俞天福怯怯地站在别人背后,仿佛是怕弄脏了新衣服,又像是怕他。    
    大家觉得他这话含些毒味,不由慑然,虽说这还是他们的雄霄。    
    “哈哈!”他的笑像死神。“天福,原来我们是亲戚,那好极了!”他挤出人群,拍了他一下肩,他一震;他受不起这位军官的用力的一拍。肩上觉得痛,但也只怯怯的一笑,仿佛今天做了新郎,讲一句怯怯的客套话也不能了。    
    “好极了,你是我的妹夫啊!可是人还没变,我们一年不见,你倒还是这副模样。”这里的“鬼”字给他强压了下去,换了个“模”字。    
    他看见一个很肥的,脱了顶的人,背叉着手,谄媚地站在一旁对他笑;似乎想插着说话,在那里等机会。他的秃了的头顶,给强烈的灯光照着,反射着卑鄙的光彩,正如金钱的铜臭气一样的龌龊。    
    左展俊觉得他的话像箭似的放射,正是不幸的预兆,非常的事将要发生现象。他想,只要提起他的妈才压得下去。“雄霄,你走了,你妈几乎疯了呢!”    
    这话果然发生了效力;他说:“妈怕在女家——陆家吧!……”可是那个秃顶的人看见他对他一瞥,以为是机会来了,忙未开口先笑地抢着说道:“这位也是少爷的同学吧?啊,好英俊,我活了这一把子年纪还没遇见过呢!”其实他还不到五十岁,却偏喜欢倚老卖老地说这一把子年纪,而他几十年的卖弄心机也使他显得年老了,看起来也似乎是年高德重之流。    
    “这位尊姓?”他看着那么卑鄙的神情觉得讨厌,但他胸前的一朵与他不相称的大鲜花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想:“也许就是谢老儿那狗东西吧?可惜这朵鲜花却佩在狗身上!”    
    这时楼上的女客听见说楼下来了一位年青的英俊的军官,全下来看,嘻嘻哈哈地;既不是羞涩的可爱,又不是大方,只是偷偷掩掩的讨人厌。    
    “哈哈!”那秃顶的硬在喉咙里笑了一声,在嘴角上皱了一阵——这是他的看家本领,别人以为是慈蔼和善的。“真是老悖了,连尊姓也没请教!敝姓谢。尊姓?”    
    “敝姓项。这位原来是大媒吧?久仰,久仰!”他重重地拍了他一下肩。“你做得好亲事;连我也受着你的大惠啊!我也跟着高攀了。”    
    “不敢!”谢老儿讶异他的话来得古怪,但仍满堆着笑。“请坐!”他让他到礼堂上的椅子的上首坐了。“喝茶吧!”他自己陪在下首,恭敬地奉茶。    
    “别客气!……今日一见,真是三生有幸了!哈哈!”他大声笑着,笑声充满了礼堂,像洪钟,像非洲土人猎得俘虏时的长啸。    
    听见了那笑声,谢老儿不由毛发耸然,但仍硬找话来说——本来无论遇见了谁,他总能找出一套话来应付,而且能使你满心乐意。他猎狗似的,很机警的观察了他的颜色一下,但摸不着什么头绪,他还是那么一张温和英俊的脸。他心中一转,就想到调换话头的方法了。    
    “项君现在是在军队里做事吧?”    
    “是啊,我是在军队里做事!谢先生,军队过的是杀人的生活,我如今也变成了酷嗜流血的魔王了!”    
    谢老儿觉得现在他是裁判者,今天是最后的一个判决的日期。他高坐在宝座上,俯视着那些匍匐在脚下的狗东西;他要它死,它立刻就得死,但他不愿痛快地解决一切的纠纷,痛快地要他的命;他要叫它慢慢地受罪,叫它明白血的可贵,叫它懂得什么事都是不能侥幸的,叫它知道金钱势力在世上也许能保护它,也许能做它侵略别人的工具,但在最后的一日,最有力的是铁,是血,是超绝一切的铁与血!    
    “项君,国民军的使命究竟是什么,我总弄不明白。有的说:三民主义就是共产主义,把富人的钱拿来大家用,没有妻子的人可以拿别人的妻子当自己的。不知这话可对?今天想必可以一聆名论,顿开茅塞了!哈哈!”这是卑鄙的,机警的谄媚的笑。    
    “我们的使命是流血!流血!流血!不但流我自己的,还要流别人的!我们到的地方,就是那里的最后的判决的日子。那时,薄命要不再薄命了,有金钱有势力的人也不能再跋扈了,不幸的人要不再不幸了,尤其是那牺牲别人的幸福来巩固自己的地位的人要在我们的面前听候死刑的宣告与执行!……”他的眉棱渐渐地斜起,像在对那秃顶的谢老儿暗示,这位青年的军官已在起杀心了。    
    “项君也是女家的亲戚吧?”谢老儿皱了皱眉,又换了一条路说话。    
    “是的,如今我也跟着高攀了!谢先生真是好媒人,我的表妹,我虽不敢恭维,但总还过得去,谢先生硬拉活扯的拿来和天福配成佳偶,天福又是那么能干,而且谢先生自己的饭碗也跟着成了百世之业,真是可喜可贺!我敬祝谢先生富贵寿考!”    
    谢老儿觉得自己仿佛是无可逃遁的刀俎上的鱼肉,心里未免惴惴;这位英俊的军官似乎太咄咄逼人了。但他突然的想起这里是英租界,自己是在外人庇护之下,这一线光明又使他胆壮了,可是他却没想到门口有雄霄预先分布好的卫队,有了什么变故,尽足以阻止一切人的进出呢。    
        “项君,这是什么话?”谢老儿声调硬了些,想把他压下去,脸却不敢贸然的板下来,然而笑容的确给恐惧赶去了。    
    “没有什么话;我是说:你这媒做得真好,拿两个配不拢的人生拉活扯地配上了,自己的饭碗问题也解决了,那真是诸葛重生,但诸葛不会这样无耻吧?”他的手已伸进袋里。当它捉住了手枪时,他大笑了:“哈哈!……”    
    谢老儿想,惟一的方法只有溜了。他把茶碗盖在茶上面刮了两下,把茶叶刮开了。就捧起来献给雄霄。    
    “失陪了,项君,我还有别的事情。”    
    他接了茶碗,放在几上,脸上很和平。谢老儿心里一宽,以为难关过了,抬起身想走。    
    “不准走!”    
    谢老儿很想拔脚就逃,但这一声命令似的,雷似的声音把他镇住了,他惴惴地坐了,怔着,心里却在想谄媚这位军官的方法。    
    “不敢,谢先生!我有一件事要请教。”    
    “请说!”谢老儿听见这一声以为转机来了,连忙把伪笑堆在脸上。    
    这时,旁人看见他们神情不对,正想上来劝解,听见了这一声,便停止了,站在一旁瞧。    
    “请教别人的一生的幸福和自己的饭碗是哪一样重要?”    
    “那自然是一生的幸福重要。”    
    “那么,为了自己的饭碗而牺牲别人的幸福的狗东西——”狗东西三字特别响,门口的卫队也听见了,就立刻把住了门。“——该怎么办?”    
    那兔似的狡猾,猎狗似的机警的谢老儿也给窘逼住了!    
    


交流交流(15)

    那些女客给吓得躲上楼去,俞天福怯怯地怔在椅上,识相的都避开了,雄霄的老友只痛快地围住了看。    
    谢老儿向四旁看了看,虽然他的乞命的眼光是那么地可怜,但没有一个人理他。他的脸渐渐地变成紫肝色,战懔着,看着那危坐着的裁判者,雄霄,几乎想跪下去了。他知道这是末日;他忏悔自己的罪恶,但还想侥幸。    
    他拿出手枪来,一把扯住谢老儿的马褂的胸襟。    
    谢老儿的战抖的手护住了自己的胸襟,见没有人来劝解,也没人来援救,便顾不得脸面,扑的跪下来。    
    “项……项君!饶我这……这一次!”谢老儿禁不住接连的磕了几个响头。    
    他痛快地大笑。    
    他的老友也替他快意。    
    “狗!你也要命吗?你作了几十年的恶,享了几十年的福,还不够吗?你可知道最后的裁判终于逃不掉的?……哈哈!……我的血流够了,今天要流你的血!惟有血才可以洗荡一切!惟有纯洁的血才能翦除卑鄙的血!懂吗?今天是我的报仇的日子,我要你的命,我要喝你的血!”他看着匍匐在地上叩头的,卑鄙的谢老儿,许多恨毒全聚在眼中。    
    手枪对着谢老儿的胸了!    
    在最后一刹那,谢老儿还希望有什么侥幸。他想也许他的心会软下来,也许突然地会有巡捕进来,也许天上会落下一位菩萨来,于是他就念着阿弥陀佛,暗暗地祝祷上苍。    
    但他的希望是徒然的,枪弹射进他的大腹了!    
    雄霄的满怀仇恨,年来忧郁都跟着那颗子弹发泄了,他把手在谢老儿淌着血的腹上一抹,把那舌头舐着吃了。    
    “原来你的血也是红的,原来你也是人类!哈哈!”他又大声笑着;他瞥了一下俞天福,他正战抖着,看见他瞥他,就抬起恐惧的,哀求的眼光,像要跪下去。“怯货!便宜了你吧。”    
    现在他觉得他的工作已完了,他的仇也报了,他的最后的一滴血也可以流了!就对着胸膛开了一枪,但厚阔的胸膛,暂时储藏一颗手枪的子弹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他并不倒下去。    
    “雄儿!”仿佛是妈在喊。    
    霞玉的脸又浮在他的面前,在血花中,他看见美丽的眼含着感谢的泪在向他微笑,他下意识地觉到自己的不愿死。    
    也不顾卫队,他昂然地在众人的惊异与骇讶中,穿越了辉煌的礼堂,走出去了。    
    他惘然的到了静安寺路,进了他的姑母家。    
    他看着满堂对他注视的,混杂着的男女宾客,便想到今天是她进鸟笼的日子了!    
    他第一个注意到的是给姑母揽在怀里哭泣着的羡俊。    
    “姊姊总要出嫁的,傻孩子,这有什么哭的,过几天又要回来和你玩了。”姑母这样抚慰着,也禁不住拿手帕去揩自己眼角的泪,——霞玉差不多是她的亲生女儿。    
    这些话像针似的刺着他的心。    
    他已在海潮般的宾客中用迅速的,锐利的眼光,鹰似的找到了剑君和盈盈;他们也看见了他。    
    “怎么你也来了?”她看见他脸上的伤感中透着的喜色觉得奇怪。    
    “啊,雄弟回来了。”    
    剑君疯了似的冲过去,握住他的手。    
    “是的,我回来了,我在今天回来了,在她出嫁的一天回来了!”他在久别乍逢的欢欣中透着凄惶。    
    他们紧握着的手,仿佛给这声音震松了似的,软了下来,终于垂着了。    
    羡俊从姑母的怀里挣脱了跑来要他跑。他刚把他抱在手臂中,却见妈妈在欢笑中含着泪,伸着双手,战抖着过来。她年来哭儿的眼泪使她显得老了,憔悴了!    
    他觉得自己不该在年轻有为的时代死了,何况又有这许多舍不了他的人!    
    “雄哥哥,你原来做官去了,扔下我,可怪寂寞呢。”羡俊的泪收了进去,换了天真的笑声。他又抱着雄霄的颈儿,悄悄地说道:“姊姊从你去了以后整天流泪呢!”他又凄然的流出两行儿童的悲哀的象征的两行泪来。“姊姊今天要出嫁了!”他捧着他的脸。“雄哥哥,我不爱那个姊夫,我喜欢你;你本来是我的姊夫,为什么现在不做了?”    
    这些话像剑似的刺过他的有重创的心,使他的旧伤重新发痛。他无语,轻轻地吻了他一下,向年来哭他的慈母迎去。羡俊玩着他军服上的铜钮扣,在他的天真的童心中,以为失了姊姊,又得了雄哥哥,也足够安慰自己的悲痛的了——但哪知道雄哥哥已听得了死神的号角,也不是他的呢!    
    他的妈上来,一把抱住了他,悲喜交并的热泪从颊上垂下来;默默无语地对抱着,因为最重要的话已在灵魂中交流了。    
    他的爸爸也已认出了他,站在一旁,难得的眼泪在他的颊上挂着,——严父的泪比谁都悲痛!欢容也从泪光中尊严地映现出来。在人家的欢乐的新婚的礼堂做背景中,几个久别的亲人又遇见了,而在儿子的胸膛中已有一颗子弹存在里面,血正在维也纳的军服上渗出来;作妈妈的和做爸爸的还不知道刚在抱的爱儿又要在他们的怀中消逝,又要在刚会面的一刹那间永久的死离;天下最悲伤的事怕尽萃于此了,怕莫过于此了!而做大人的还在祝祷上帝的慈悲,庆贺这该崇拜的偶然,而在脸上显现着欢乐的笑,在将要昏花的老眼中饱蕴惊爱的泪笑!在旁的人,除了剑君,也不由掩面啜泣了。哭得最伤心的是他的二婶,那大半是为她的爱女要像礼物般送给一个富商的儿子,她的不中意的女婿了。    
    百忙里,盈盈收了泪进去喊霞玉。    
    雄霄觉得创口一阵痛,知道枪伤在里面发作了,不由痛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