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处女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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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淀了三十八年的腻思忽然浮荡起来,谢医师狼狈地吸了口烟,把烟斗拿开了嘴道:    
    “可是时常有寒热?”    
    “倒不十分清楚,没留意。”    
    (那么随便的人!)    
    “晚上睡醒的时候,有没有冷汗?”    
    “最近好像是有一点。”    
    “多不多?”    
    “嗳……不像十分多。”    
    “记忆力不十分好?”    
    “对了。本来我的记忆力是顶顶好的,在中西念书的时候,每次考书,总在考书以前两个钟头里边才看书,没一次不考八十分以上的……”喘不过气来似的停了一停。    
    “先给你听一听肺部吧。”    
    她很老练地把胸襟解了开来,里边是黑色的亵裙,两条绣带娇慵地攀在没有血色的肩膀上面。    
    他用中指在她胸脯上面敲了一阵子,再把金属的听筒按上去的时候,只觉得左边的腮帮儿麻木起来,嘴唇抖着,手指僵直着,莫名其妙地只听得她的心脏,那颗陌生的,诡秘的心脏跳着。过了一会,才听见自己在说:    
    “吸气!深深地吸!”    
    一个没有骨头的黑色的胸脯在眼珠子前面慢慢儿地膨胀着,两条绣带也跟着伸了个懒腰。    
    又听得自己在说:“吸气!深深地吸!”    
    又瞧见一个没有骨头的黑色的胸脯在眼珠子前面慢慢儿地膨胀着,两条绣带也跟着伸了个懒腰。    
    一个诡秘的心剧烈地跳着,陌生地又熟悉地。听着听着,简直摸不准在跳动的是自己的心,还是她的心了。    
    他叹了口气,竖起身子来。    
    “你这病是没成熟的肺痨。我也劝你去旅行一次。顶好是到乡下去——”    
    “去休养一年?”她一边钮上扣子,一边瞧着他,没感觉似的眼光在他脸上搜求着。“好多朋友,好多医生全那么劝我,可是我丈夫抛不了在上海的那家地产公司,又离不了我。他是个孩子,离了我就不能生活的。就为了不情愿离开上海……”身子往前凑了一点:“你能替我诊好的,谢先生,我是那么地信仰着你啊!”——这么恳求着。    
    “诊是自然有方法替你诊,可是……现在还有些对你病状有关系的话,请你告诉我。你今年几岁?”    
    “二十四。”    
    “几岁起行经的?”    
    “十四岁不到。”    
    (早熟!)    
    “经期可准确?”    
    “在十六岁的时候,时常两个月一次,或是一月来几次,结了婚,流产了一次,以后经期就难得能准。”    
    “来的时候,量方面多不多?”    
    “不一定。”    
    “几岁结婚的?”    
    “二十一。”    
    “丈夫是不是健康的人?”    
    “一个运动家,非常强壮的人。”    
    在他前面的这第七位女客像浸透了的连史纸似的,瞧着马上会一片片地碎了的。谢医师不再说话,尽瞧着她,沉思地,可是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会儿,他说道:    
    “你应该和他分床,要不然,你的病就讨厌。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点了点脑袋,一丝狡黠的羞意静静地在她的眼珠子里闪了一下便没了。    
    “你这病还要你自己肯保养才好;每天上这儿来照一次太阳灯,多吃牛油,别多费心思,睡得早起得早,有空的时候,上郊外或是公园里去坐一两个钟头,明白吗?”    
    她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没听见他的话似的;望着他,又像在望着他后边儿的窗。    
    “我先开一张药方你去吃。你尊姓?”    
    “我丈夫姓朱。”    
    (性欲过度亢进,虚弱,月经失调!初期肺痨,谜似的女性应该给她吃些什么药呢?)    
    把开药方的纸铺在前面,低下脑袋去沉思的谢医师瞧见歪在桌脚旁边的,在上好的网袜里的一对脆弱的,马上会给压碎了似的脚踝,觉得一股懒洋洋的流液从心房里喷出来,流到全身的每一条动脉里边,每一条微血管里边,连静脉也古怪地痒起来。    
    (十多年来诊过的女性也不少了,在学校里边的时候就常在实验室里和各式各样的女性的裸体接触着的,看到裸着的女人也老是透过了皮肤层,透过了脂肪性的线条直看到她内部的脏腑和骨骼里边去的;怎么今天这位女客人的诱惑性就骨蛆似的钻到我思想里来呢?谜——给她吃些什么药呢……)    
    开好了药方,抬起脑袋来,却见她正静静地瞧着他,那淡漠的眼光里像升发着她的从下部直蒸腾上来的热情似的,觉得自己脑门那儿冷汗尽渗出来。    
    “这药粉每饭后服一次,每服一包,明白吗?现在我给你照一照太阳灯吧。紫光线特别地对你的贫血症的肌肤是有益的。”    
    他站起来往里边那间手术室里走去,她跟在后边儿。    
    是一间白色的小屋子,有几只白色的玻璃橱,里边放了些发亮的解剖刀,钳子等类的金属物,还有一些白色的洗手盆,痰盂,中间是一只蜘蛛似的伸着许多细腿的解剖床。    
    “把衣服脱下来吧。”    
    “全脱了吗?”    
    谢医师听见自己发抖的声音说:“全脱了。”    
    她的淡淡的眼光注视着他,没有感觉似的。他觉得自己身上每一块肌肉全麻痹起来,低下脑袋去。茫然地瞧着解剖床的细腿。    
    “袜子也脱了吗?”    
    他脑袋里边回答着:“袜子不一定要脱了的。”可是亵裙还要脱了,袜子就永远在白金色的腿上织着蚕丝的梦吗?他的嘴便说着:“也脱。”    
    暗绿的旗袍和绣了边的亵裙无力地萎谢到白漆的椅背上面;袜子蛛网似的盘在椅上。    
    “全脱了。”    
    谢医师抬起脑袋来:    
    把消瘦的脚踝做底盘,一条腿垂直着,一条腿倾斜着,站着一个白金的人体塑像,一个没有羞惭,没有道德观念,也没有人类的欲望似的,无机的人体塑像。金属性的,流线感的,视线在那躯体的线条上面一滑就滑了过去似的。这个没有感觉,也没有感情的塑像站在那儿等着他的命令。    
    他说:“请你仰天躺到床上去吧!”    
    (床!仰天!)    
    “请你仰天躺到床上去吧!”像有一个洪大的回声在他耳朵旁边响着似的,谢医师被剥削了一切经验教养似的慌张起来;手抖着,把太阳灯移到床边,通了电,把灯头移到离她身子十寸的距离上面,对准了她的全身。    
    她仰天躺着,闭上了眼珠子,在幽微的光线下面,她的皮肤反映着金属的光,一朵萎谢了的花似的在太阳光底下呈着残艳的,肺病质的姿态。慢慢儿地呼吸匀细起来,白桦树似的身子安逸地搁在床上,胸前攀着两颗烂熟的葡萄,在呼吸的微风里颤着。    
    (屋子里没第三个人那么瑰艳的白金的塑像啊“倒不十分清楚留意”很随便的人性欲的过度亢进朦胧的语音淡淡的眼光诡秘地没有感觉似的放射着升发了的热情那么失去了一切障碍物一切抵抗能力地躺在那儿呢——)    
    谢医师觉得这屋子里气闷得厉害,差一点喘不过气来。他听见自己的心脏要跳到喉咙外面来似的震荡着,一股原始的热从下面煎上来。白漆的玻璃橱发着闪光,解剖床发着闪光,解剖刀也发着闪光,他的脑神经纤维组织也发着闪光。脑袋涨得厉害。    
    “没有第三个人!”这么个思想像整个宇宙崩溃下来似的压到身上,压扁了他。    
    谢医师浑身发着抖,觉得自己的腿是在一寸寸地往前移动,自己的手是在一寸寸地往前伸着。    
    (主救我白金的塑像啊主救我白金的塑像啊主救我白金的塑像啊主救我白金的塑像啊主救我白金的塑像啊主救我……)    
    白桦似的肢体在紫外光线底下慢慢儿地红起来,一朵枯了的花在太阳光里边重新又活了回来似的。    
    (第一度红斑已经出现了!够了,可以把太阳灯关了。)    
    一边却麻痹了似的站在那儿,那原始的热尽煎上来,忽然,谢医师失了重心似的往前一冲,猛地又觉得自己的整个的灵魂跳了一下,害了疟疾似的打了个寒噤,却见她睁开了眼来。    
    谢医师咽口黏涎子,关了电流道:    
    “穿了衣服出来吧。”    
    把她送到门口,说了声明天会,回到里边,解松了领带和脖子那儿的衬衫扣子,拿手帕抹了抹脸,一面按着第八位病人的脉,问着病症,心却像铁钉打了一下似的痛楚着。    
    三    
    四点钟,谢医师回到家里。他的露台在等着他,他的咖啡壶在等着他,他的图书室在等着他,他的园子在等着他,他的罗倍在等着他。    
    他坐在露台上面,一边喝着浓得发黑的巴西咖啡,一边随随便便地看着一本探险小说。罗倍躺在他脚下,他的咖啡壶在桌上,他的熄了火的烟斗在嘴边。    
    树木的轮廓一点点地柔和起来。在枝叶间织上一层朦胧的,薄暮的季节梦。空气中浮着幽渺的花香。咖啡壶里的水蒸气和烟斗里的烟一同地往园子里彳亍着走去,一对缠脚的老妇人似的,在花瓣间消逝了婆娑的姿态。    
    他把那本小说放到桌上,喝了口咖啡,把脑袋搁在椅背上,喷着烟,白天的那股原始的热还在他身子里边蒸腾着。    
    “白金的人体塑像!一个没有血色,没有人性的女体,异味呢。不能知道她的感情,不能知道她的生理构造,有着人的形态却没有人的性质和气味的一九三三年新的性欲对象啊!”    
    他忽然觉得寂寞起来。他觉得他缺少个孩子,缺少一个坐在身旁织绒线的女人;他觉得他需要一只阔的床,一只梳妆台,一些香水,粉和胭脂。    
    吃晚饭的时候,谢医师破例地去应酬一个朋友的宴会,而且在筵席上破例地向一位青年的孀妇献起殷勤来。    
    四    
    第二个月    
    八点:谢医师醒了。    
    八点至八点三十分:谢医师睁着眼躺在床上,听谢太太在浴室里放水的声音。    
    八点三十分:一位下巴刮得很光滑的,打了条红领带的中年绅士和他的太太一同地从楼上走下来。他有一张丰满的脸,一对愉快的眼珠子,一个五尺九寸高一百四十九磅重的身子。    
    八点四十分:谢医师坐在客厅外面的露台上抽他的第一支纸烟(因为烟斗已经叫太太给扔到壁炉里边去了),和太太商量今天午餐的餐单。    
    九点廿分,从整洁的棕色西装里边挥发着酒精,咖啡,碳化酸和古龙香水的混合气体的谢医师驾着一九三三年的Soudebaker轿车把太太送到永安公司门口,再往四川路五十五号的诊所里驶去。    
    (选自《白金的女体塑像》,上海现代书局1934年7月初版)


PIERROTPIERROT(1)

    ——寄呈望舒    
    “面向着你,女神,女神,水的女神啊,我来这百静中献呈我无端的泪点。”    
    (录自梁译樊乐希水仙辞句)    
    一    
    笼罩着薄雾的秋巷。    
    在那路灯的,潮润的,朦胧的光幕底下,迈着午夜那么沉静的步趾,悄悄地来了潘鹤龄先生,戴着深灰色的毡帽,在胁下挟了本精装的阿佐林文粹,低低地吹着:    
    “Traumerei”②——那紫色的调子,疲倦和梦幻的调子。    
    陶醉在自己的口笛里边,半闭着浸透了黄昏的轻愁的眼珠子,潘鹤龄先生,拖着瘦长的影子,萧索地走着,望着街树上的死叶,一个梦游者似的。    
    从一些给葡萄藤遮蔽了的窗里,滤过了绛纱的窗帏,散落着一些零星的灯火。不知哪一间屋子里的钢琴上在流转着Minuet in G①;这中古味的舞曲的寂寥地掉到水面上去的落花似的旋律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