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子·五弦琴
清素哼了一声,说:“你知道什么?我一看你就是个蛮子。”
文子君又想了一想,她不大清楚蛮子的意思,但她从对面女孩儿的眼睛里看出了不屑。文子君大声说:“我不是……蛮子。”
清素飞快地说:“别看你穿得很漂亮,但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个蛮子!”
没等文子君说话,清素紧接着说:“你知道莲子的意思吗?你知道桐花的意思吗?你会唱《子夜歌》吗?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哭。所以你还是走远点吧!”
清素用力推文子君,文子君任她推了几步,突然有点奇怪。为什么一个软弱无力的女孩子能够将她一直向后推呢?她看不出她有多大力气。想到这文子君站稳了脚跟,清素半点也推她不动。然后清素不再哭了,她咬紧牙用尽气力去推这个怀抱桐琴的女孩子。文子君知道这时她只要向后一退清素就会摔趴在地上,但是文子君一动不动。
文子君很认真地问:“什么叫《子夜歌》?什么是桐花?”
清素说:“我不告诉你!”
文子君说:“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哭?”
清素说:“我就不告诉你!”
文子君说:“要不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清素说:“不!”
文子君掰住清素的手,突然把她抱进怀里。
这是她们的第一次拥抱。
清素“啊”地叫了一声,用力咬住文子君的手背。
这是清素第一次咬文子君。
文子君被她咬得很疼,可是文子君没有放开手。
她抱她更紧,说:“你叫什么名字?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不放手!”
清素像小狼一样挣扎起来,但是文子君天生力气就比她大。
文子君很喜欢自己的力气比清素大,她也比清素长得高,她想这都是上天安排好的。
清素终于说:“我叫清素你放开我!”
文子君说:“怎么写的,这两个字?
清素说:“告诉你你也不晓得,你根本就不认识字!”
文子君受到了莫名的侮辱,心里很不服,她大声说:“我认识字!我非但认识字,我还会写诗!”
“切……”清素不相信地嗤笑了声。
文子君大声说:“夕斜日迟迟,北雁重飞旋。弹剑纵长歌,挥手卧美人。”
清素说:“流氓!”
文子君承认她确实是个流氓。她想她在第一次见到清素时就喜欢上了她。所以她没有用琴砸她,也没有因为被推被咬而生气。她对清素从来都没有法子生气。
第一次见面清素始终没有告诉文子君她为什么哭。
当诸葛亮天下扬名时,文子君了解到她和清素见面的时候,正是诸葛亮离开荆楚,挥师成都之时。而她与清素见面的地点,就在荆州。原来清素是在为诸葛亮哭,她哭的是离别,哭的是爱情。多可笑的爱情啊,难道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会有什么爱情吗?对个三十多岁的、已婚男子的、一厢情愿的爱情?文子君想起这个就会笑得前俯后仰,笑得流出眼泪来。
上天安排好她和清素的相遇,又为什么同时安排好了清素的相思?
十九岁重见清素时文子君一眼就认出她来。文子君想要告诉她那一天她在竹林里找来找去找不到的琴,原来就在她二人眼前。原来师父是要她剖竹为琴。文子君想告诉清素她在十五岁时就熟谙竹琴,她给琴起了个名字叫“清素”。文子君还想告诉她如今她最拿手的曲子是江南的《子夜歌》,她想问问清素是否愿意安安静静地、听一曲她的“四时歌”。
“自从别欢后,叹声不绝响。黄檗向春生,苦心随日长。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扬。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但到最后文子君一个字也没有说。
只因清素问她:“你是曹魏的将军吗?”
文子君当时刚当上副将,她很高兴地回答:“是的,我是曹魏的将军!”
清素说:“那我们就是敌人!”
文子君心道她一定在开玩笑,上前想拉住她的手。
可是清素飞快地避开文子君,清素说:“我是蜀人。”清素不是蜀人,清素这么说是因为诸葛亮当上了蜀汉的丞相。
其实,文子君一直将自己埋在记忆里,苟延残喘。很多事情,被她想过太多次之后,真实和虚构就混乱成一团,像蛋清、蛋黄被打散了、再也分不清楚。她总是恍恍惚惚地觉得她早就要过了清素,但她又记得她完整地保留了清素的身子将她推到诸葛亮的床上。
如果没有我,清素不可能成为诸葛亮的妾、小妾!
将药膏抹到脸上时,文子君狠狠地想。一想到这,她就批自己的耳光,她就忍不住要哭。文子君哭了,一边哭,一边命令自己不许哭。她说你哭你就是小狗,她还说你再哭你就是老鼠,她又说你他妈的再敢多哭一声就咒你被乱枪扎死,结果她还是哭个不停,眼泪把衣裳弄得一塌糊涂。
文子君的眼泪将药膏稀释了,她想早知如此她就不调水了。文子君非常害怕在脸上留下伤口,尤其是当她发现五十四岁的诸葛亮仍旧很好看的时候,她更加战战兢兢地想要维持她的美丽。她相信一个六十四岁的男人绝不会比一个四十二岁的女人好看,她希望到时候三十九岁的清素能休夫。
第五部分 五弦琴之广陵用死亡证明爱情
文子君照旧在蜀营中招摇过市。
她右脸上一寸的伤口到死都没有消除。
她没有用任何装饰去掩盖伤痕,只要有人好奇地多看她一眼,文子君的目光便会立即跟上。她巧笑地扬起眉目,那被她看见的,往往便低下头去。
蜀将们都知道文子君是诸葛亮请来的客人。
蜀将们都有幸听见文子君的琴声。
虽然文子君的手受过伤,虽然它们握过太长时间的刀枪,还常常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疼痛而抖个不停,但是文子君的琴声仍旧悠扬。
清素的悠扬不同于别的琴。
清素是干净和哀伤的。
同时又相当热烈。
文子君在清晨时演奏最悲伤的曲子,《上留田》或者《薤露》,仿佛黑夜仍旧漫长,清素仍被埋葬在坟墓里面;到了中午她演奏最正统的曲子,比如《安世歌》、《文王思士》什么的,据说典丽的宫廷音乐有助食欲;下午她演奏欢快的调子,人们都说这时候文子君心情就会变好,她的琴声使人想要唱歌;傍晚文子君开始演奏战争,叫人怀疑她的琴弦将要绷断了,怀疑清素是一案铁琴,也怀疑文子君是否还好端端地活着。
文子君傍晚奏毕,会伏在琴边休息好一会儿,长发流散,像夜色笼罩住琴面。她用冰凉的嘴唇亲吻五弦,她不想使别人看见她这副模样,因为她不愿有人为她心碎。
文子君想:除了清素,没有人有为她心碎的资格。
而她也不愿清素为她心碎,她舍不得清素难过。
诸葛亮一直请求文子君演奏《广陵》。
文子君在来之前,以为自己能从容地为他抚弄一曲,可来了后她发现这是件相当困难的事。她对诸葛亮说《广陵》需要彻底的真诚和坦率,她说生活在蜀营中令她有所牵挂,她不想亵渎《广陵》。诸葛亮没有问她牵挂的是什么,诸葛亮只告诉她说五丈原气候不佳,说有一场热感正在流行。诸葛亮还说清素的身体也不大好,她发烧了。
文子君吃了一惊,问是几时烧起来的。
诸葛亮说大概是你与魏延切磋的那天吧。
文子君强迫自己不要想那个夜晚,但她还是想到了。
她想了很久,突然问:“你要她了?”
诸葛亮微微一怔:“你说什么?”
文子君有些烦躁地大声说:“那天晚上你要她了?!”
诸葛亮又一怔,他说:“哦。”
文子君觉得她非杀了诸葛亮不可。
秦朝有个叫高渐离的,将铅块藏在乐器“筑”中袭击秦始皇。但他失败了,因为那时候他被挖去了双眼,根本看不见始皇帝坐在哪里。
文子君不会击筑,她不知筑的发声会否受到铅块的影响,但显而易见琴里不能藏东西,尤其是竹琴,尤其是清素。所以文子君说,要杀诸葛亮的话她会选择毒药或者匕首。
使用毒药稍微难些,虽然她可以将它下到诸葛亮日常的药剂中,但那些药往往由军医先尝;就算她在药物入营后下毒,清素喂诸葛亮吃药时,有时也会尝一尝,看看丈夫吃的究竟是什么。文子君想她不能冒这个险,除非有一天是由她亲自侍奉诸葛亮吃药。可是那一天,要等到什么时候?
倘若用匕首,文子君相信她能顺利将匕首夹带进中军帐,但接下来呢?诸葛亮是个如此警觉的人,要抽出匕首就够困难的了,更何况还要行刺!文子君不会忘记九年前诸葛亮如何硬生生地将她的手掌钉入壁内,她不以为九年之后诸葛亮的剑法会有退步。
想杀诸葛亮,着实不大容易。
文子君沉默了很久,诸葛亮站在一边守候着她的沉默。
诸葛亮发现他越来越喜欢这个谜般的女子,他居然猜不到她心里在想什么。诸葛亮低头看见她水一样的头发,淡淡的香味飘散在空气里,叫人沉醉。
文子君慢慢地说:“她烧得厉害吗?”
诸葛亮回答说:“只是低烧。”
文子君提醒说:“低烧不是好事,长久了会损害身体。”
诸葛亮笑了笑,说:“并非严重的症状,军医会好好下药。”
文子君低声问:“为什么你不给她开个方子?我记得你熟知医理。”
诸葛亮哑然失笑,说:“人各有专攻,医药不是我的长处。”
文子君“嗯”了声,又犹豫着问:“她会乖乖吃药么?”
诸葛亮觉得文子君问得太多了。在他印象里无论文将军还是文先生都不是个这么爱说话的人。 这时,文子君忽然笑了,她将手指移到诸葛亮手背上,轻轻掠了条弧线。
诸葛亮没有动,只是笑着。
“如果她不肯吃药,你怎么办?”文子君问,“养这么个笨丫头,会不会很辛苦?”
诸葛亮说:“不,清素不是怕苦的人,她总是将药喝得很干净。”
原来他没有喂她药。
文子君心下一落。
文子君记得清素不是个能吃苦的人,早些年,她就是病了也很少吃药。清素喜欢令寒风灌入身躯,她喜欢在夜晚策马驰骋,她说病中的昏迷会叫她心里好受些,如果她能时常地病着她就没有太多力气去思念那个男子。清素还说她有时会想到死,假若一病不起、客死他乡,却不知他会否知道她死了,倘若他知道,又会否有一些懊恼和伤感。
用死亡证明爱情,清素是个笨蛋。
一个患上了妄想症的笨蛋。
自从十九岁的文子君强留下清素,她再不允许清素不吃药。开始时清素会偷偷将药吐掉,被文子君发现后,文子君扳住她的脸把药灌了下去。后来她们的关系亲近了些,就时常由文子君喂清素。假若是特别苦的药文子君就会将药含在唇中,唇对唇地喂清素。清素苦得不行想要把药吐出来时,由于嘴唇被文子君恶狠狠地封住了,总是不能如愿。特别苦的汁水在她们唇中来回流动,直到不那么苦了,清素才勉强吞下它。文子君喜欢清素可爱的、为难的表情,所以有时她会偷偷吩咐医生在药剂里多加一些无害的、偏苦的原料。
想了那么多,文子君不由得笑出声来。
诸葛亮有个好处就是他从来不问文子君为什么发笑。
刚一笑文子君就注意到诸葛亮还在她身边,她连忙令笑声变得有点妩媚,一面抬起眼来看住诸葛亮,说:“是不是因为你要她?你要她令到她发烧?你个狠心的男人!”
诸葛亮笑着说:“我想不是。她一开始就有点烧。”
文子君轻笑道:“她发烧你还要她,你个贪婪的男人!”
诸葛亮笑着说:“我并不知道她真的发烧了。”
文子君“咯咯”地笑起来:“你要她居然不知道她在发烧,你个迟钝的男人!”
诸葛亮不说话了,诸葛亮微笑着。
文子君说:“让我来照顾她吧,你们男人根本不懂如何照料女子!”
诸葛亮说:“如果清素愿意的话。然而她不喜欢麻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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