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子·五弦琴
板着面孔埋怨你没有早些抱住她,没有爱惜地亲吻她,但即使她板起脸来,你仍觉得她似喜似嗔,真有那说不出的风流情致……”
少年们听得心神荡漾,却又怅然若失。
“先生,难道真有这么个女子吗?”
“自然是有的。”
“她叫什么?先生叫她什么?”
“她叫竹影,我叫她竹影。”
“……”
我又笑:“而她叫我文先生,或者子君。”
“先生在开玩笑。”
“嗯?”
“哈哈哈哈!先生顶能开玩笑了,说故事竟像是真的一样。”
“呵呵,你怎知我在玩笑呢?”
“唉,精魂这种东西,和鬼一样,都是不存在的啊。就像王充先生所说,如果鬼真的存在,那鬼是穿着衣裳的还是没有穿衣裳的呢?如果鬼也穿了衣裳,那莫非是生前的衣裳也都变成了鬼衣吗?哈哈!”
“是吗?不存在吗?”
“唉,先生,我倒宁可相信你的话,可惜你说的,全部是玩笑啊。”
“对,我说的,全部是玩笑。”
夜里我独身走入竹林。
忽然被人自身后蒙住了眼睛。
“来,猜猜我是谁?” C
清澈如泉水的声音在我耳边柔柔地萦绕。
我佯装思忖,说:“嗯,嗯……你是谁呢?是哪一位客人呢?”
她“咯咯”地在我身后笑,一面说:“快猜快猜,猜不中的话,我便不与你玩了。”
我猜了六七个不相干的人后,猛一转身,反手将她抱起来,笑眯眯地说:“我可猜不中啦!得了,竹影,让我看看你是谁!”
这个身着浅绿色衣裳的女人,在我的怀里像晚雾一样生长着,轻轻笑着,轻轻颤动,一面扬手拍打我的肩,说:“放下我!打打打……”
我抱住她腰,兀自走向房里,口里笑应着:“打就打,我会怕了你吗?去罢,我们且去风流快活!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纤细的身子又一次扭动起来,拼命摇头说:“不许不许不许!”
我笑着,吮住了她唇,说:“不许啊?那就请翘起尊臀,让我一打为快!”
她的唇,好像流水一样缠绵着我的嘴唇。
她在我唇上轻轻辗转,抱住我的脖子,将身子挂在我身上,用了那曼妙的竹声道:“你色……”
“我本来就色。竹影,又有人说我在说笑呢。”我大笑,大步将她抱进房中,抛在床上,将我的身躯,伏压上去,亲吻着她的耳垂,絮絮笑语,“他们都不信我的话,呵呵,竹影,你让我好好亲一亲,让我用嘴唇看看,这世上究竟有没有竹子的精魂……”
竹影在我唇下,芬芳四溢。
第一部分 黑白子之黑琉璃层层波涛(1)
某种细密和暧昧的声音,宛若妖红色的呻吟,轻萦于斗室之内。若有行人深夜经过我的屋子,他们会因为这种声音而心神荡漾,几难自持。
没有人敢偷偷向屋内张望,不知何时有了种说法,说那些见过夜里的文先生的人,必会在三日内死于非命。又有人说死者胸前都有北斗般的伤痕,好像七枚黑子深深嵌入肌肉。所幸流言传播得并不猖狂,荆襄名士们多是无神论的辩手,是以无论那说法何等的玄怪,也未对我的生活造成太大影响。少年公子将这怪谈当了笑话说与我听时,我也只是一笑了之,照旧在黑白子上摧枯拉朽。
然而我的屋子后面,的确有一根特别的竹子,这是竹影隐秘的住所。白日里,竹影就在这会开花的竹子里休息。我若无事走近它,便能听见里面轻轻起伏着我爱人的呼吸。
竹影每见此竹新开花,精神便会特别的好一些。她吊在我身上,低低地笑着,咬着我耳朵说:“子君,瞧!这竹花多好看,像一滴血入了水,又化开啦!”
确实是好看的。可惜有她在我身上时,再好看的东西也无法勾起我的兴趣。我将她向了榻上摔去,口里说:“嗯!嗯!好看,好看,比你好看多了。”我一层层解开她的衣裳,她洁白的身体玲珑有致地映在月光下。为了难我,竹影总是花费很多心思,将衣带打成最复杂的鸳鸯结、同心结、青鸾结,但是我的手指,在碰上她衣带的时候,比我拿起黑子时更加稳定和灵活。
“子君,你让我执黑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嘛?”
“因为黑子是坏人拿的。”
“哼,你哄我。”
我微笑无声,只把装了白子的棋盒推给她。
“那你得让我!”
“你要我让你多少?”
“十个子?”
“好。”
我一枚枚取过棋子,将它放进了她的手心。
她看着棋盘又一次闪烁眸光,说:“不行,再多拿五个来。”
“好。”我复取五子,道,“你可抓牢了,当心它们又跑回去。”
她欢喜地笑起来,紧紧攒着棋子,将握着的手向我嬉笑着晃一晃。
我的心也随她的面容轻轻晃动。
原来上天给我安排的姻缘,乃是一枝会开花的竹子。
我在荆襄住久了,发现于此处的安静之外,又有了一个“外面”。
从“外面”回来的少年,会神采飞扬地向大家诉说些古怪和剧烈的见闻。他们说那里有个美丽绝伦的女人,又有位了不得的将军因为她杀了另一个大大的奸臣。而那个将军现在也很困顿,某个大英雄正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上。我从他们的言谈中记得了一些名字,比如曹操、吕布、刘备,但我始终不能记下那些复杂的官称,无论他们重复了多少遍,我还是记不得。
“文先生天生就是下棋的!”少年们大声喧笑,“只要当黑白子上的常胜将军也就够了。”
“那你们还想当了什么呢?”我笑着敲打棋盘,问。
马家的少年抢先说:“辅明君,安天下!”
黄家的少年紧接着说:“立规矩,清政治!”
习家的少年有些讷讷,思索了一下才回答:“相信可以做到郡守吧?”
庞家的少年,往往不说什么话,直待大家再三追问,才笑着说:“很想当德公一样悠闲的人啊,但德公的持重稳健,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效仿的。有明君圣主、成万世基业固然很好,但如果没有,就宁可尽量独善其身。”
他们兴致勃勃的话语令我心里又生着奇妙的冲动,我悄悄跑去后院,拍打着竹干问: “竹影,你能离开这里吗?”
“你说什么,子君?”
“我是问你,如果有一天,我要走了,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别的地方呢?”
“嗯、嗯……我也不知道。”
“你竹子是有根的吗?那个根,是否动不得的?”
“这个,我也不知道!人家又没有动过啦!”
“……傻丫头!”
“哼!你就会说我是傻的。”
“喜欢你才说你么。好,让你骂还我?你倒说我是傻的看看呢?”
“不。”
“怎么了?”
“就不。”她探出头来,向我做了个鬼脸。
我笑笑地看着她洁白的面孔:“你要再说不,我可就要亲亲你了。”
“就不就不就不!”
她的嘴唇,有竹子的香味。
她说我的嘴唇,常常有琉璃的味道。
我说你说错了,我的嘴唇啊,那是黑色琉璃的味道。
我与她下棋,总是不多不少赢她半目。
赢多了她便会不开心;倘若不赢,她想必会笑我。
第一部分 黑白子之黑琉璃层层波涛(2)
另外值得一说的是,庞家还有个少年,叫庞统的,字士元,据说住在稍远些的地方,他很少到我这里来,但一来便会停留大半天。与别人相比,他年纪大些,话更少,形容笨拙,衣着朴素,然而大家见到他,都会流露出尊敬的神色。我与他下过三两次棋,庞统起局极稳,然而未至中局,气势上便趋向凌厉,至于下半局时,锐气往往轻泄,因为不能持久而落败。败棋后他拱手道谢,也不与我多说话,只独自坐在棋盘面前,沉思良久,直至哑然失笑。
“我想他已知道败局的原因了。”我坐在一旁,向身边的少年说。
少年一面往嘴里塞果脯,一面喝茶,一面又嘻嘻对我笑道:“庞士元啊,早些时候我们都将他当了愚笨的人。就连德公,也很少夸赞他呢。”
“他自然是不笨的。”我说,“只怕他比你们都要聪明。”
另一个少年挤过来,颇为狭促地说:“太聪明的人容易早夭。”
我笑着一把推开他,说:“瞧你说的什么话。”
应了我的笑,三四个少年群聚上来,人人推他一下,说:“瞧你说的什么话!当心司马先生说你是个癞蛤蟆!”于是一道滚翻在地,哈哈大笑。
唯有一个马姓的、白眉毛的少年,并没有和他们闹成一堆,他正襟危坐,继续与我说话:“司马先生是很看好士元兄的。听说司马先生曾与士元兄长谈……”
我笑笑地插嘴说:“司马在树上采桑,庞统坐于树下,二人一下一上地谈了一下午,就是那次么?”
马姓少年点点头:“嗯。那以后,司马先生极赞士元兄才华横溢,为他起了个雅号叫‘凤雏’。”因为怕我听不真切,这少年将手指蘸了茶水,往小几上一笔一画地将“凤雏”二字写与我看。
司马颇喜品鉴人物,人称他为“水镜先生”,取的就是他眼力极准,品评又非常公道之意。荆襄一带,凡能得司马赏鉴的,三个月中必然名声鹊起。
我转头看看还在复盘的庞统,又看看面前样貌温和的少年,笑问:“凤雏的意思,是还没成长起来的小凤凰吗?”
少年踌躇了一下,说:“既然是凤凰,就一定可以声鸣九天。”
我为少年满斟茶杯,低声笑道:“可我觉得他不够漂亮,他还没有你漂亮。”
他的面孔腾地红了,垂下头去,细声说:“文先生又开玩笑了,先生总喜欢取笑人。”
我“嘿嘿”地笑起来,心里洋溢了一种捉弄人的快乐。
我又问:“你呢?司马有没有给你起什么雅号?”
少年面上仍有余红,说:“不,我并没有那样的才华和福气。”
“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马良。”
他又一次蘸了茶水,正欲往几上写下他的名字,我挥手阻止了他。
我说:“马良么,良好的良么?‘马氏五常,白眉最良。’你在乡间已有如此赞誉,又何必在意司马是否夸奖于你呢?”
少年一愣,正欲说什么,忽听得庞统一声轻啸。
庞统走到我身前,深施一礼,问:“文先生能教我棋吗?”
我摇头说:“不能。”
“为什么?”庞统惊讶地扬起眉,没想到我会这么简单地拒绝他。
我举起手指,向着阳光说:“庞统,我的手指,好看么?”
庞统怔怔地看着我的手指,点头说:“很好看。”
我说:“这是荆襄最贵的手指。所以它不会用来教人,在它依旧这么贵的时候,它的用途是搜罗胜利。”
我话说完,庞统和马良都蹙起了眉头。
不过很快地,庞统将眉目舒展开来,再次施礼说:“谨受教。”
我说:“没什么。”
马良依旧困惑地看着我们,我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这不关你什么事,来,我们来喝茶。”
茶香竹香,混合一处。
我与竹影,也常学世人风雅,要品评这些少年人了。我总以为,像她这样灵异的精魂,自然别有一番眼光。
“竹影,依你看,隆中的少年人,谁会比较有成就?”我问她。
“自然是庞统啦。”
她流顺的黑发舒淌在我的衣襟前,我抱住她的肩膀说我要你。
“为什么会觉得是他?”
“我看他很老道嘛。真正做起事来,又是很矫健的。”
“他只是凤雏。”
“嗯?凤雏已经很不错了。司马那个老头儿,可不会轻易赞扬人呀。”
“我在想,司马既然说出了凤凰,那龙在哪里呢?”
“龙?”
“对啊,龙在哪里?”我慢慢地说,“就像黑白子上,最有力的行阵,便是龙。龙行九天,云雷因而大变。人间若有了龙,就能呼唤风雨。”
“你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