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子·五弦琴





敲打,这个时候,我就想把很多藏在心里的话,都一古脑儿倒出来,讲给什么人知道。     
    “诸葛亮,你听说过棋诀么?”     
    “我听说过一些残章,文先生有何见教?”     
    我其实没能上天,只是带醉扶住小几,微斜了眼睛笑笑地看着诸葛亮。最清醇的梨花酒,醉了我啦,令诸葛亮的微笑,看入我眼里,也渐渐含混起来。     
    诸葛亮说他从不喝酒,我说你以后也会喝的,到时候你就会发现酒一件多么好的东西,它可以增进友谊,还能帮你摆脱困境。     
    “那就是以后的事了。”诸葛亮含笑想来扶我,我挥手阻止了他。他又一次向我抱歉地一笑,后退半步,只把醒酒汤移向我。     
    


第二部分 黑白子之白琉璃上飞将军(2)

    我将醒酒汤慢慢地倒入一边的小唾壶。     
    “如果醉后要用这种东西来令人清醒,酒醉又有什么意义?”我颤抖地笑着,遥指他说,“略观围棋兮,法于用兵;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这棋诀你听过么?”     
    他坐直身子,摇头说:“不,没有。”     
    “想不想听啊?”我斜觑他,“想听就叫我三声好姐姐。”     
    我“咯咯”地笑起来,将中指放在了唇边。梨花酒的颜色,是清黄的,而当我喝下去太多时,我的嘴唇就被它熏染比梨花儿更娇羞。     
    诸葛亮微笑不语。     
    我更大声些地催促他:“喂,你叫是不叫?”     
    诸葛亮说:“文先生醉得不轻。”     
    “我的年纪呢,原本比你大些。”说话时,口腔忽地冒上酒气来,令我觉得自己是一条酒中的鱼,用黑琉璃的鳃呼吸着,“我的品性,也不算低劣罢?就叫我句好姐姐,又怎会亏了你?”     
    诸葛亮依旧不说话,只用纯黑的眼看着我,看进了我摇晃的心里。     
    我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摆摆手:“得了得了,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好……姐姐……”他忽然低声说。     
    我一怔,旋即大笑。我说你说什么?说大声一点我没有听清楚。     
    “好姐姐,好姐姐。”他也大笑起来。     
    他的我的笑好像被释放出魔瓶的精灵,在屋里放肆地飞舞、盘旋。我们一面笑一面紧紧地看着对方,我见他前俯后仰,全不似寻常模样。他黑色的年轻的发丝,也在我眼里轻飘飘地飞扬起来,我揉了揉眼睛,才又看见他那头发是头发,面孔是面孔,美好的眼睛和鼻子,也都在原来的地方。     
    “略观围棋兮,法于用兵;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陈聚士卒兮,两敌相当;拙者无功兮,弱者先亡。”     
    我手执玉箸,轻击云纹琉璃碗,边吟边笑。我在我的声音里看见了一个垂髫的女孩儿,当年她重复着这些话,从来不问为什么。她学围棋只为了不饿死,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己生来就为了在黑白子上斩将夺关。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跟着我念,诸葛亮?”我猛地停下来。     
    诸葛亮笑着说:“并没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     
    “到现在为止,似乎还没有什么意义。”他轻声笑道,“我正在等待呢。”     
    “你在等什么?”我厉声问,有些清醒。     
    “兵书、政书、棋书甚至诏书,全是一个样子。若不先说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决不会打开局面。那些道理,换彼为此,不会有差别。《兵法》十三篇,开首一句‘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这也是废话。”他笑着说,“如今既是先生吟与我听,我自没有略过的权力,所以我在等待。”     
    “等待不是废话的话?”突然我更放肆地笑起来。     
    “正是。”他微笑颔首。     
    “则罢!”我一扬广袖站起身,“我少年时,实在未有如此见的!你既想听,我便说与你听!”我向他笑,走向他,险些一个踉跄跌倒,他上前想要扶住我,我推开他时却更引发了身躯的颠簸,径直摔入他臂中。他垂下脸来看我,这一瞬我看见了他眼睛里有个我。我大笑,用力地,再一次将他推开,颤着身子说:“看看,看看,像什么样子呀。刚刚还叫我好姐姐呢!莫非现下却要我叫了你好哥哥么?诸葛亮呀……只怕我这中指,早晚得断送在你手里!”     
    他想说什么,我阻止了他。     
    这是我的家,就像在棋局上摆布一切的,应当是我的手指一样。     
    我若不要他说话,他就应该乖顺无言。     
    “诸葛亮,你好好听我说!”     
    我的袖子飞舞起来,我的身躯也成了梦想中纷纷飘落的樱花,竟像要以了那妖娆散漫的姿势,一点点地碎开了:“先据四道兮,保角依旁。缘边遮列兮,往往相望。离离马首兮,连连雁行。踔度间置兮,徘徊中央……”     
    运用间跳与盘旋,向中腹攻击或者防守。     
    或消极地组织、或积极地出击,都要灵活自如。     
    道路狭窄,敌子众多,情形不适于远行。     
    连续不断以求自我保护,先后左右相互连接。     
    抓住时机,挽弱为强。     
    贪婪无度,会导致更大的失败。     
    狂乱地救援,只能先后一同被吞灭。     
    丢弃三子,分散敌人的注意,便可以得到七子。     
    ………     
    我只能当了黑白子上飞将军。     
    诸葛亮和我不一样。     
    很快我就发现他与我很不一样。     
    因为他给棋子起上了名字,他叫它们曹操或者孙策。    
    


第二部分 黑白子之白琉璃七孔玉炉

    时间如沉香屑一般,渐积在七孔玉炉里。     
    我偶然捻起细灰,只见庞统和马良的面上,都多出了风霜的痕迹。柔软的胡须好像春天的新草,突破了他们的皮肤。也许少年一夜间就能成为青年,我连眼睛也没有眨,慵到他们一个个地窜高了。     
    他们照旧常来我这里,照旧为我采摘菊花,喝我精心烹煮的茶水,携带各种酒料,烘在小炉上。他们也照旧叫我先生,尽管我过度纤细的面容,分明不能承受了这样恭敬的称呼。不同的是,他们不再缠着想要我与他们下棋,相互间也不再翻滚打闹。每有合适的人聚在一起时,便都围坐一处,央我做了监茶官,顺次开口,高谈阔论。那言不及意、反应迟钝的,就去厨下烧火,预备着煮新茶、温新酒,或干脆拿了诸葛亮种出的新米做饭。说来有趣,到我这来的子弟,每个人都品尝过诸葛亮汗滴入土后,生成的粮食。     
    马良始终是温和的,每次聚会他都会提早到,协助我做好准备,快要开席时,一个活泼泼的的少年常在门边探头探脑,待到人都来齐了,才笑嘻嘻地蹭进屋,占个角落坐下。我见他面生得很,马良也不招呼他。直到有一次少年在张望时被庞统见了,庞统笑斥一声:“马谡你又在捣什么鬼?”我才知道,原来他叫马谡,是马良嫡亲的弟弟。     
    我对马良说:“日后你若为官,必然公正无私。”     
    马良低头笑笑:“公正是应当的,大家都会很公正。”     
    我微笑地瞧着他,又说:“有朝一日,我若求你帮我办些事,你会拒绝么?”     
    马良一愣,旋即说:“文先生要做的事情,自然是正当的。”     
    “如果并非正当,却是奸滑宵小的作为呢?”我有意戏他,强问道。     
    他又怔了怔,微笑着、很认真地说:“先生,士元兄日后一定比我发达,到时候你不如去求他呀。”     
    “哈哈哈!”我大笑起来,一面笑,一面说:“原来你不但公正,而且聪明。”     
    自从被庞统斥后,马谡不再偷偷摸摸了。他很少与马良一道来,总会来得晚些,来了便往我身边挤。无论讨论什么,马谡的反应都很快,他思维清晰而有条理,虽然失之粗率,但也算不得大过。兼之他说起话来声音顿挫,语气激昂,大家都很乐意听他折辩。     
    马谡说完后,通常由习家几兄弟逐一辩驳、诠释,再是庞家子弟来评判,说说两面的优劣短长。马良很少单独发言,只时不时地补充些意见。觉得差不多了,庞统会慢吞吞地开口,这种缓慢丝毫不能影响了他尖锐的思维,他一说话,人人手心都捏着把汗,因了他常要将每个人的漏洞都揭发了。庞统说完,众人在一阵的沉默后,十之八九会有更剧烈的争吵,这争吵也将逐渐淘汰掉不称职的辩手,将他们遣发至庖厨之所。     
    最先出局的大多是庞家儿郎,他们在口舌上缺乏伶俐和敏捷,不过庞家子弟大多以“澹泊闲散”要求自己,出局了也只是笑笑而已;接着是习家的一些男子,他们思维散漫,经不得庞统等人的一下猛击;再然后就是马谡,几乎每一次都由马良亲自将他挑下阵去,这时马谡就跺着脚埋怨做兄长的“薄情寡义”,而马良会叫他乖乖留在我身边,自己去厨中代替了马谡该做的活计;然后我看见剩余的各姓子弟纷纷在庞统慢悠悠的声音里面带羞色、一败涂地,能坚持得长久些的,是唇舌凌厉的孟建和几乎不与庞统正面交锋的崔州平。到最后,还坐在厅里的,只剩下庞统与诸葛亮。     
    严格地说,诸葛亮不是个正经辩手,他几乎每次都迟到,其时厅里已是人头济济,诸葛亮只好懒洋洋地偎在门边,或者抱膝席地而坐。又因为他每次选的位置都不巧,以至于有人下场时,他与下场人的座位偏偏隔了太远,不能翻越众人去坐,只得依旧站着或是直接坐在地上。大家唇枪舌剑时,他也是不大开口,或者会说一些话,却只是为了引一引大家的话题,只一二句,便又缄默不语了。     
    直到厅上只剩下三四人时,诸葛亮才会稍微活跃一些。但他开口,说不了几句,便要犹豫了、迟疑了、含混了,说:“啊,这个出处么,大抵是在郑玄注《易》本中……这个呀,应该是古《春申书》内卷三,或者内卷五吧?”     
    最初大家听他这么说,总要他讲个明白,不可藏私;后来却都知道,他并非不说,实在是记不得了。慢慢地,他也不愿多说出处,只用了个“古人有云”便一概抹倒。众人因他说的话常常新鲜有趣,不落人窠臼,便也不多强求他。我听着他的“古人有云”,常要扑哧一笑,心想他口里“古人”,或许就是他自己。     
    诸葛亮看的书,原是极多和杂的。这与庞统大不相同。     
    有传言说庞统和诸葛亮同往司马家借书。诸葛亮呆了两个时辰便走了,带走三卷本;庞统路远些,坐了整整一天,临行前也择其精要,借去三卷本。过了两天,诸葛亮又往司马家借书,同时还清了日前的卷数;及至庞统半个月后再来,他看到诸葛亮已越过了第一排书箱。     
    又有人传出后话,说司马见庞统、诸葛的借书方式,大觉有趣,便问他们读出些什么。庞统向来敬重司马,一一详说,用了大半天才说完,于本意之外,又有非常独到的见地,令司马赞叹不已;待问到诸葛亮时,他翻阅着新的文卷,兀自沉吟,先说了几句某本某本多有迂腐之见,又说了几句某本某本大概讲了什么,便再无话。司马等到急时,忍不住发声相问,诸葛亮倒吃了一惊,说:“就那几句,没了。”     
    传话人到最后又补充了句:司马先生之所以看重诸葛,恐怕只是因为诸葛亮仪表堂堂吧?因司马每以“颇善相面”自诩,那传话人的话,似也有三分根据。     
    然而我对这类传言,也只当了茶余的消遣,并不往心里去。我不关心诸葛亮看书的方式,甚至也不关心诸葛亮和庞统的唇舌相争。虽然他二人在一处,机锋频起,极有趣味:庞统求胜,神色严肃;诸葛亮则是笑脸吟吟。一时语塞,庞统会垂首蹙眉,不多说话,诸葛亮却呼儿传酒,轻飘飘地将话题转到自己擅长的角度。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众人插不上嘴,只低声窃窃。此时我在意的,倒是那炉上的茶酒,匆忙跑去厨下照看,见厨房里,有个马良还在。     
    茶酒照例是不给诸葛亮的。     
    我说你若想分一杯饮,就须早些来。诸葛亮摇头说,家里的事情太多,分不得身。之后我听人说起,原来他还有个小六岁的弟弟,叫诸葛均。我说你不妨带弟弟一道来,他笑一笑:“均还小,来了只有闹事,也惹人笑。”     
    一些性情活泼的子弟,会故意拿了茶酒在诸葛亮眼前晃来晃去。诸葛亮也不恼,只问:“先生,可以借棋一用吗?”我点点头。他便自顾将棋盘摆开,左手持白,右手持黑,自己与自己下将起来。黑白子上的纵横,就此袅袅在众人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