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学校长自白





    在两年时间里,我没有星期日,没有节假日,没有娱乐活动。工作就是我的一切,办公室就成了我的家。    
    与此对应的是,生活条件是很差的。教育部的食堂,主要是面向吃了早餐来上班,下班回家这个群体的,所以早餐晚餐特别差。每天早餐一碗玉米粥,二两馒头或窝窝头,两分钱的咸菜。中午的菜谱品种多、品质高,但是我多因为开会而不能按时下班,所以很少能吃上好菜。有时党组开会,经常开到晚上七八点钟,那些部长们坐上专车回家吃小灶,但可苦了我们几个住办公室的单身汉。食堂关了门,只能上街找餐馆,西单“迎春饺子铺”和二龙路“便民饭店”就是我经常的去处。挨饿也是常有的事,在计划经济条件下,如果食堂、饭馆和副食店都关了门,而又没有成家开伙的话,那肯定是要饿肚皮的。在吃了苦头以后,就买点饼干放在办公室,以备充饥,但是这怎么能长而久之呢?    
    由于我长期紧张工作,劳逸不均,营养失调,1978年10月初,我最终还是病倒了。我病得不轻,高烧40度,连续3天粒米未进,我被送进了北京医学院附属人民医院。经检查,认为我除患感冒以外,血样的抗O是阳性,这是肺结核的象征。据主治医生说,像我这样劳累过度,营养不良,患肺结核的可能性很大。于是,按肺结核治疗,注射链霉素和服用抗结核药“雷咪丰”。但是,经过一段时间治疗,除体温略有下降外,病情没有一丝的好转,X射线显示左肺上端鸭蛋大的阴影依然存在。这时,我的学生赵险峰,通过他在北京医院工作的妻子李民众,把我转入北京医院干部病房。正好,我与北京大学西语系教授闻家驷先生住在一个病房,他是闻一多的胞弟,我们同是湖北人,所以相处得十分融洽。    
    我的主治医生是王连连,她是一位很有经验的主任医生。经诊断,她否定了肺结核的结论,认为肺炎的可能性很大。于是,又按照肺炎治疗,使用了各种抗炎药,既有西药也有中药。经过一个疗程的医治,X光片复查,肺上阴影岿然不动,治疗陷入了困境,主治医生不得不重新考虑病症的性质了。    
    远在武汉的妻子,得知我生病住院后,心急如焚,她听说我病得不轻,到底是什么病?治疗得怎么样?她实在放心不下,而且怕有什么隐情瞒着她。她太矛盾了,到北京来探望吧,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儿子要管,还担负着教学任务,离不开呀。那时通讯很落后,打电话也十分不便,只能靠写信,但是太慢了,来回一次需要一个星期的时间,所以我们彼此得到的信息都是滞后的,特别是她对我的病情变化的了解。    
    一天晚上,护士送来了一个取痰的容器,嘱咐我次日清晨要留下吐出的痰。病人都是敏感的,鉴于前后按照肺结核和肺炎治疗无效的情况下,现在王医生肯定是在作肺癌怀疑了。那个年代,还是谈癌色变,我心想:我会得癌吧?我身边没有亲人照顾,也没有人与我谈心,教育部的领导像用牛一样用人,我病得如此严重,除了高教司的同事外,居然没有一个领导来探视,我对教育部领导的薄情寡义甚至比我的病还要痛心!


第五章 拨乱反正当为先因劳成疾,是坏事也是好事(2)

    面对着疾病的痛苦,我不敢把肺癌的怀疑告诉妻子,怕她心里负担太重,于是千斤重担我一个人顶住。晚上,我一个人到医院的小院里散步,绕着林间小道一圈又一圈地转着。一个问题怎么也不能从我的头脑中抹掉:“我会得肺癌吗?”如果说不怕吧,那是假的;如果真是得上此症,怕又有何用呢?我反复地想着,想着,答案终于浮现于脑海:我不会得肺癌,我与肺癌无缘!我自圆其说地解释,一是我烟酒不沾;二是我性格开朗,不忧不躁;三是我的饮食起居基本有规律,无任何不良嗜好。对此,我充满信心,自言自语地说:“对,我绝不会得肺癌!”    
    到了化验后的第三天,王医生带着化验单来查房,她说:“你的痰样经反复培养是阴性,一个怀疑解除了,你也应当宽心了。”    
    问题又回到了原来的诊断上,并且新的治疗方案形成了。王医生对我说:“现在看来,你左肺上大面积的阴影还是肺炎所致,之所以用药消炎无效,这可能与你抗药性的体质有关。现在,我改用物理方法消炎,具体地说,是将发炎部位置于10万高斯的强磁场下,接受辐射,一个疗程照射10次,从明天开始。”    
    我按照医生的治疗方法,与治疗室的医生密切配合,每次照射后都有一种舒心的感觉。结果不出王医生所料,在照射第六次以后,奇迹真的出现了,经X光透视证明:左上肺的大面积阴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是肺纹理稍粗,尚需时日慢慢吸收。于是,我停止了辐射,休息两日后,于11月6日出院了。    
    这次生病,是劳累过度所致,是坏事但也是好事,这促使我下决心离开教育部。    
    这时,一个最终离开教育部的计划形成了:第一步请假回武汉休息,这是名正言顺的;第二步待开春以后,递上一纸辞职报告,来个“先斩后奏”,既成事实,决不再回头。    
    于是,11月7日,也就是出院的第二天,我写了一个请假报告:    
    西尧同志并党组各同志:    
    我这次患肺炎住院,经过治疗已基本吸收,但左肺纹理较重,恢复尚需时日。鉴于我目前住在办公室里,饮食、休息都十分困难,无法调养、恢复与巩固。因此,拟请假一段时间,回武汉继续治疗和休息,恳请予以批准。”    
    刘西尧的批示:    
    同意回武汉休养一段时间,休养好后,连亲属一起搬京。送党组传阅。    
    11月7日。    
    党组阅后,均表示同意。    
    于是,我于11月12日,带上我来京时的全部行装,离开了教育部。虽然还没挑明一去不复返的心意,但我是已经铁了心的。再见了,酸、甜、苦、辣的两年“临时工”的生活!    
    1979年春节以后,教育部的领导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刘西尧调任四川省委第三书记,原高教部部长蒋南翔又重新回到教育部主持工作,他原来的搭档,也陆续地调了回来;而刘西尧班底中的一些副部长,也先后离开了。这种形势,对于我离开教育部,绝对是有利的,因为听说蒋南翔用人有一个原则:非清(指清华大学)不用。    
    机不可失,4月初,我给蒋南翔部长写了一份辞职报告:    
    南翔部长亲鉴:    
    欣悉你重新主持教育工作,谨致祝贺!    
    我于1977年4月,被借调到教育部,筹备全国教育工作会议。随后,蒙上错爱,被委任为教育部党组成员、高教司司长,本意欲不从,但时值拨乱反正之际,恐碍大局,只得勉为其难。任内,虽能力不及,但未敢懈怠,终未辱使命。    
    不料,去秋染病,住院月余,现仍在恢复之中。    
    两年实践证明,我既不适应部里工作,又不习惯北京气候,实难继续履职。因此,特提出辞呈,恳请准予回校从教。如蒙恩准,不胜感谢。    
    我的辞职报告是4月2日寄出的,所幸的是,4月8日我接到郝秘书电话:“蒋部长同意你的辞职报告,请择日来部办理手续。”    
    事不宜迟,4月15日,也就是我借调至京两周年的日子,我到教育部,拜访了蒋南翔部长,作了很愉快的交谈。他十分客气,在民族饭店的宴会厅摆了两桌酒席为我饯行,所有的副部长和党组成员都参加了。他在祝酒时说:“道玉同志受命于危难之际,他为教育战线上的拨乱反正,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功不可没。由于身体不适应北京气候,我们同意其辞职的请求,回武大工作。好在武大和教育部是一家人,希望常来常往,为办好武汉大学多作贡献!”    
    我作了致谢词,向各位表示了感谢!    
    次日,我办理了回校手续,正式结束了“临时工”的生活!


第六章 改革大潮涛头立最年轻的大学校长(1)

    在中国的当代历史上,“改革”二字正式出现在官方的文件中,是在1979年4月中共中央的工作会议上。那时,它只是作为实行国民经济“八字”(调整、改革、整顿、提高)方针的一项措施提出来的,而且还是强调以调整为中心。    
    改革春潮滚滚而来,荡涤着一切陈腐的污泥浊水,到处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景象!    
    1980年2月,胡耀邦被选举为中共中央总书记。在他的领导下,改革的地位不断地提升,旋即成了一切工作和国民政治生活的主旋律。他提出一句名言:“允许改革犯错误,但不允许不改革。”这话显示一个革命家的卓识和魄力,反映了时代的精神,表达了人民的意志,激励了亿万人民的改革的热情。    
    我就是被这改革的浪潮推到了潮头,出任了武汉大学的校长,充当了一名改革的弄潮儿。我笃信改革,真心实意拥护改革,身体力行地实践改革,也品尝了改革的酸、甜、苦、辣。    
    改革是要付出代价的。对此,应当如何对待呢?王安石被列宁称为“中国11世纪的改革家”,他的一句肺腑之言可作为一切改革者的勉励:“尽吾志而不至者,可以无悔矣!”    
    1981年8月22日,《人民日报》头版报道了国务院对武汉大学校长的任命:    
    “新华社北京8月21日电    
    经中央批准,48岁的刘道玉,被任命为武汉大学校长。    
    他是我国解放后自己培养的大学生中第一个担任大学校长的人,也是全国重点大学中最年轻的校长。”    
    “有关部门认为,任命48岁的刘道玉担任全国重点大学的校长,这对于在人才济济的高等学校中,打破论资排辈的现象,大胆提拔优秀中青年干部到主要领导岗位上来,将会产生积极的影响。”    
    时值盛夏酷暑,各种媒体以火辣的调子报道了这一消息。好在学校尚处在假期中,绝大多数的学生尚未返校,教职工也还没有上班,这一任命没有形成冲击波。    
    不过,消息见报以后,还是有不少朋友向我口头上或以打电话的方式表示了祝贺。我向他们表示了感谢,同时也真诚地对他们说:“这是赶着鸭子上架。‘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啊!”    
    对于这次任命,我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事前,组织部门既没有征询过我意见,在见报之前,也无人给我吹风。过去的传统做法是,思想工作在先,而组织任命在后,然后宣传报道。可是,对我的任命却是反向操作的,首先是新闻披露出去的,然后湖北省委文教办公室和省委组织部才找我谈话,最后才召开大会宣布。    
    他们为什么采用这种做法呢?我心想,也许这是有意安排的,目的是造成强大的舆论,形成既成事实,使得我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就这样,在舆论与组织纪律的双重压力下,我不情愿地被套上辕了,只好硬着头皮使着牛劲往前走了。    
    说实话,在接受这一任命时,我心里是忐忑不安的。我在想,武汉大学是名牌老校,前14任校长,不是学术贤达就是政界名流,他们要么有雄厚的学术资本,要么有坚强的靠山。然而,这一切我都没有,论年龄我尚不到“知天命”之年,论级别我是个21级干部(月薪65元人民币),论职称,由于评定职称停止了20多年,我还是一个小小的讲师。这一切表明,由我来领导这所老校,是一种“倒置型”的领导模式。面对着这样一座藏龙卧虎、学派林立的老校,特别是很多人是我的前辈师长,我能领导他们吗?    
    再看一看,像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复旦大学、南开大学等重点大学,他们的校长都是留学归国的博士,是一级教授、科学院的学部委员。与他们相比,我更感到自己相形见绌。外界怎么看呢?是武汉大学没有高学术水平的校长人选吗?如果以大学校长的学术地位来衡量学校的地位,武汉大学会不会吃亏呢?每思及此,我总有一种惶恐不安的感觉,甚至我的信心有些动摇。    
    但是,既然被历史的误会推上了这个位置,光想不利的条件,又有什么用呢?应当用一分为二的观点,在看到自己不足的同时,也要看到自己的长处,这是正确认识自己,进而实现自我、超越自我的必要条件。    
    如果不太谦虚的话,我当然也有自己的优势。首先,我出生在农村,从小吃过苦,崇尚勤奋刻苦的精神,因此不怕吃苦,不怕困难,能像拓荒牛那样埋头干活。    
    其次,我不想当官,也不怕丢官,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