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格格–琼瑶





答答的滚落。她 一哭,珞琳就跟著哭了。老夫人趁此机会,也含著泪说:“新月,努达海,你们忍心让我 在垂暮之年,来忍受骨肉分离之痛吗?如果你们还住在望月小筑,我好歹可以随时来看看 你们,如果你们搬走了,我要怎么办呢?努达海,你是我的独子啊!”新月抬头看努达海 ,哽咽著说: 

  “努达海……我们就照额娘的意思去做吧!” 

  努达海沉吟不语。新月双膝一软,就要对努达海跪下去,努达海一把拉起了她,不禁 长长的,长长的叹了口气: 

  “新月!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了,你别再跪我了!全照额娘的意思办吧!”就这样,新 月又在望月小筑住下来了。再一次,把自己隔绝在那座庭院里。说也奇怪,这望月小筑, 三番两次,都成为她的“禁园”。经过了这样一闹,新月的家庭地位,反而提高了。老夫 人对雁姬是这样说的:“想开一点吧!堂堂一个大妇,何必去和一个侍妾争风吃醋呢?你 这个女主人的位子是一辈子坐定的,跑不掉的,你怕什么呢?说句不中听的话,到你这个 年纪,不必想丈夫了,还是多想想儿女才实在。只要儿子成器,你下辈子的尊荣,不胜过 这些风花雪月吗?”雁姬打了个冷战,寒意从她的心底窜起,一直冷到了四肢百骸。她终 于明白,自己和新月的这场战争,是输得一败涂地了。

12 

  时间静静的消逝,春天过去,夏天来了。将军府中,尽管暗地里依旧暗潮汹涌,表面 上却维持了一段时间的平静。 

  在这段时间里,莽古泰和云娃,在新月和努达海的主持下,行了个小小的婚礼,成为 夫妻了。克善好高兴,一直绕著这对新人喊:“现在,你们是我的嬷嬷妈和嬷嬷爹了!” 

  云娃的那份满足,就不用提了,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和自己的心上人,结成了夫妻, 回忆从荆州之役以来的种种,真是不胜唏嘘。难得新月这个主子,对自己如此了解,又如 此体恤。新月成全了她的梦,而新月的那个梦,她却帮不了忙,虽然努达海对新月是情深 似海,她总是感到新月的处境危危险险,战战兢兢。生怕新月捧在手里的幸福,会捧不牢 。 

  这段时期的雁姬,已经失去了当初的作战精神,变得十分的消沉。不止是消沉,她还 有些神经质。有时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有时又脂粉不施。有时自怨自艾,有时又怨天 尤人。常常站在窗口,对著望月小筑一看就是好几个时辰。至于终夜徘徊,迎风洒泪,更 是每夜每夜的故事。她像一座蠢蠢欲动,随时会爆炸的火山,偶尔会地震,常常在冒烟。 

  至于骥远,他的日子过得好苦好苦。他从没有尝过失恋的滋味,不知道这滋味是如此 的苦涩。如果他的情敌,是一个和他年龄相当的王孙公子,他或者会好受很多。偏偏这个 情敌竟是自己的父亲!他不能骂他,他不能揍他,他不能和他明争,也不能和他暗斗,他 只能恨他!恨他夺去了自己的爱,也恨他对母亲的背叛。事实上,他认为努达海对他也是 一种背叛,因为努达海自始至终,就知道他对新月的心意。如果一个父亲,真正疼爱他的 子女,怎么舍得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子女的痛苦上?怎么舍得去掠夺儿子的心上人?这样 想来想去,他就越来越恨努达海。可是,他却没有办法恨新月。 

  他对新月的感觉是非常复杂的,以前的爱,始终都不曾停止。每次看到新月,都会引 起椎心刺骨的痛。她居然不选择他,而去选择比他年老二十岁,有妻子儿女的努达海。这 对他真是一种莫大的挫折,使他对自我的评价一落千丈,完全失去了自信。他不住的懊恼 ,恨自己的无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好一个“近水楼台先得月”!同样的“近水”, “得月”的却不是他!对骥远来说,最大的痛苦还不是失恋,而是失恋之后,还得面对这 个女子是父亲姨太太的这个事实,这太难堪了!这太过分了!真教他情何以堪?除此以外 ,他还有一种无法对任何人透露的痛苦,那就是他对新月的爱!当初就那样一头栽进去深 深的爱上了,现在,居然不知道怎样去停止它!家,成为他好恐惧的地方,雁姬的失魂落 魄,老夫人的左右为难,珞琳的愁眉苦脸,努达海的闪躲逃避……还有那个深居简出,像 个隐形人似的新月!这种种种种,都撕裂了他的心。于是,他常常醉酒,也常常逗留在外 ,弄到半夜三更才回来。 

  珞琳依然是全家的慰藉,她不住奔走于雁姬房和骥远房,试图以她有限的力量,唤回 两颗失意的心。但是,她的力量毕竟太小了!雁姬消沉如故,骥远颓废如故。珞琳担心极 了,幸好此时,骥远奉旨完婚。这个家庭里的大事,更是骥远切身的大事,使全家都振奋 了。有好长一段时间,全家都忙忙乱乱的筹备著婚事。努达海更把父子和解的希望,放在 这个即将到来的小新娘身上。只有骥远,更加闷闷不乐了,他不要什么塞雅格格,他的心 里,仍然只有新月格格! 

  七月初十,骥远和塞雅格格完婚了。 

  塞雅格格是敬王府的第三个女儿,今年才刚满十七。长得浓眉大眼,唇红齿白,非常 美丽,是个标准的北方姑娘。在家里也是被娇宠著,呵护著长大的,从不知人间忧愁。个 性也是十足的“北方”,不拘小节,心无城府,憨憨厚厚,大而化之。婚礼是非常隆重的 ,鼓乐队和仪仗队蜿蜒了好几里路。新娘进门的时候,全家的人都在院子里迎接。新月是 努达海的二夫人,当然必须出席。这是新月好久以来,第一次出现在大家面前。她穿著她 最喜欢的红色衣裳,戴著新月项链,头上簪著翡翠珍珠簪,耳下垂著翡翠珍珠坠,盛装之 下,更显得美丽。雁姬虽然也是珠围翠绕,雍容华贵,但是,毕竟少了新月的青春,站在 那儿,她就觉得自己已经黯淡无光了。 

  骥远这天非常帅气,白马红衣,英气逼人。骑在马上,他一路引著花轿进门。鞭炮声 ,鼓乐声,贺喜声,鼓掌声同时大作,震耳欲聋。努达海家中,挤满了宾客,都争先恐后 的要看新娘下轿。真是热闹极了。 

  按照旗人规矩,新郎要射箭,驱除邪祟。新娘要过火,家旺人旺。两个福禄双全的喜 娘扶著轿子,等著搀扶新娘下轿。新娘的手中,一路上都要各握一个苹果,象征“平安如 意”。这位塞雅格格也很有趣,在路上,就闹个小笑话。当队伍正在吹吹打打的行进当中 ,她不知怎的,居然让手中的苹果,滚了一个到地上去,害得整个队伍停下来捡苹果。喜 娘把苹果给她送回花轿里去时,这位新娘挺不好意思的对喜娘掩口一笑。这会儿,轿子进 了将军府的大门,停在院子里了。司仪高声喊著:“新娘下轿!”塞雅被两个喜娘扶出了 轿子。 

  “新娘过火,兴兴旺旺!” 

  早有家丁们捧来一个烧得好旺的火炉,塞雅低垂著头,看到那么旺的火,不禁吓了一 跳。她穿著一件描金绣凤的百褶长裙,跨越炉火时,生怕裙摆拖进火里,就有些儿手忙脚 乱。一时间,她又忘了手中的苹果,竟伸手去拉裙子,这一伸手,那个苹果就又掉到地下 ,骨碌碌的滚走了。 

  “哎呀!”塞雅脱口惊呼,也忘了新娘不可开口的习俗。“又掉了!”两个喜娘又忙 著追苹果,这苹果滚呀滚的,刚好滚到新月的脚边。新月又惊又喜,觉得这个新娘真是可 爱极了。她立刻俯身拾了苹果,送到花轿前去,喜娘忙接了过来,递给塞雅。并在她耳边 悄悄叮嘱著:“这次,你可给握牢了,别再掉了。” 

  骥远忍不住看过来,在纳闷之余,也感到一丝兴味。这是整个婚礼过程中,他比较觉 得有趣的事了。 

  新月捡完了苹果,退回到人群中的时候,雁姬轻悄的走到她身边,不著痕迹的,轻声 细语的说: 

  “我们家办喜事,用不著你来插手!苹果象征平安,你怎敢伸手去拿?不让咱们家平 安的,不就是你吗?难道,你还要让新婚夫妇不得安宁吗?” 

  新月大大的一震,不敢相信的看著雁姬,点了点头说: 

  “我懂了!我会待在望月小筑里,恕我不参加骥远的婚礼了!”她低俯著头,匆匆的 走了。 

  站在一边的努达海,愤愤的看著雁姬,真是恨之入骨。奈何在这样的场合,发作不得 。 

  那天晚上,府中大宴宾客,流水席开了一桌又一桌。鞭炮丝竹,终宵不断。戏班子彻 夜唱著戏,以娱佳宾。努达海、雁姬、和老夫人,周旋于众宾客间,忙得头昏脑胀。即使 如此之忙乱,努达海仍然抽了一个空,回到望月小筑去看新月。握著新月的手,他难过的 说: 

  “又让你受委屈了!”新月却挺高兴的看著努达海,发自肺腑的说: 

  “我有一个预感,这个婚礼会给骥远带来全新的幸福!不要为我的一些小事不高兴了 ,让我们为骥远祝福吧!我今天拾起了塞雅的苹果,不管雁姬怎么解释,我却认为,我是 拾起了骥远和塞雅的平安,只要他们两个平安,就是全家的幸福了!”“是!”努达海鼻 子里酸酸的:“他的幸福,是我们最大最大的期望了!”“快走吧!”新月推著他。“等 会儿雁姬找不著你,又会生出许多事情来!快走快走吧!” 

  努达海依依不舍的看了她一眼,即使只是短暂的离开,依旧有心痛的感觉。因为,整 个大厅中是衣香鬓影,笑语喧哗,而这些笑容中独缺新月的笑,他就那么遗憾,那么寥落 起来。这种感情,真是他一生不曾经历过的,这样的牵肠挂肚和割舍不下,他自己都感到 困惑和不解,怎么世间竟有如此强烈的感情呢?这样的感情怎会发生在他努达海的身上呢 ?难怪雁姬他们不了解,他自己也无法了解! 

  这晚,在新房中,骥远掀开了塞雅的头盖。塞雅那张年轻的,清丽的面庞就出现在他 眼前了。塞雅应该是羞答答的,不能抬头的,可是那塞雅太好奇了,居然抬眼去偷看骥远 ,这一看,心中的一块石头就落了地,感到喜欢,竟又忍不住掩口一笑。这一笑不打紧, 旁边的喜娘丫头全都跟著笑开了。骥远怔怔的看著塞雅,心里就有点儿朦朦胧胧的喜悦。 怎有这么纯真无邪的姑娘!接著,一大堆的繁文缛节,两人并排坐在床沿上,被大家折腾 。喝交杯酒,吃子孙饽饽,倒宝瓶,撒帐……终于,喜娘们在骥远和塞雅身上,又动了些 手脚,这才纷纷鞠躬离去。一个个笑嘻嘻的说著: 

  “请新郎新娘早点安歇!” 

  总算总算,房间里只剩下骥远和塞雅了。骥远想站起身来,一站,就差点摔了一大跤 ,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下摆,和塞雅的衣服下摆,打了一个结。塞雅忍不住伸手去拉骥 远,张嘴说:“小心……”才开口,就想起新娘子不可说话,要含蓄。她张著嘴,就愣在 那儿。骥远慌忙去解那衣摆,偏偏解来解去解不开,闹了个手忙脚乱,他站起身来,干脆 跳了跳,衣摆仍然缠在一块儿,骥远十分狼狈的说: 

  “这……怎么搞的?”塞雅又一个忍不住,再一次的笑了。 

  骥远对这个婚事,其实一直是非常排斥的。奉旨成亲,完全是被动的,不得已的。但 是,被这个塞雅格格左一次笑,右一次笑,竟笑得怦然心动了。怪不得唐伯虎因三笑而点 秋香。骥远也因塞雅的几笑而圆了房。 

  婚礼的第二天,照例有个“见面礼”,是由新娘来拜见新郎家的每一份子。也是这个 见面礼上,新月才第一次见到了塞雅的庐山真面目。塞雅照著规矩,由乌苏嬷嬷一个个的 介绍,她就一摔帕子,蹲下身去行礼,嘴里说著:

  “奶奶吉祥!阿玛吉祥!额娘吉祥!小姑吉祥……” 

  这样子都轮过了,才轮到新月。乌苏嬷嬷一句: 

  “这是新月姨太!”那塞雅立刻眼睛发光的对新月看过来,丝毫都不掩饰眼里的好奇 和崇拜。她特地往新月面前走了两步,喜悦的冲口而出:“你就是新月格格?你的故事我 都听说过了……”“嗯哼!”雁姬重重的咳了一声,面罩寒霜,毫不留情的说:“塞雅, 让我提醒你,她不是什么新月格格,她是新月姨太!以后不要乱了称呼!” 

  塞雅愣了愣,一脸的尴尬。新月已经习以为常,只是虚弱的笑了笑。努达海皱著眉头 ,竭力容忍。而骥远,脸上少有的一线阳光,又都一扫而空了。 

  塞雅是个非常单纯的姑娘,个性率直,这一点,倒和珞琳很像。但,珞琳是个小精豆 子,聪明解人,很会察言观色,举一反三。塞雅不同,肠子是一根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