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格格–琼瑶






  骥远见努达海这样说,就有些急了,连忙对皇上躬身行礼,接口说:“臣虽然不曾打 过仗,并不表示臣不会打仗,何况臣自幼习武,饱读兵书,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上战场 !家父为国尽力,已征战无数,请将这次机会,给身为人子的骥远,免去家父驰骋疆场, 戎马倥偬的操劳!” 

  “臣斗胆直言,”努达海立即说道:“臣今年才四十二岁,正是壮年,有身经百战的 经验,有戴罪立功的决心,何况对那巫山的地形,早已十分了解,实在没有不派遣臣去, 而派遣骥远去的道理……”皇上看著这父子二人,真是感动极了。 

  “好了,好了,你们父子二人,争先恐后的要为朝廷效命,实在让我感动。不过,努 达海说的很有道理,这夔东十三家军,不是寻常的军队,除非是沙场老将,不足以担当大 任,所以,朕决定以努达海为靖寇大将军,统帅三万人马,即日出发!”努达海立刻大声 说:“臣遵旨!”“皇上!”骥远著急的喊:“臣不在乎挂不挂帅,也不在乎功名利禄, 只想出去打仗,做点有志气,有意义的事!请皇上恩准,让臣跟在阿玛旗下,一同前去歼 敌!官职头衔都不要!”努达海一阵震动,深深的看了骥远一眼,急在心里,不得不又接 口:“皇上,骥远是臣的独子,臣尚有老母在堂,不敢让家中没有男丁……”“独子就必 须在脂粉堆中打转,在金丝笼中豢养吗?人说虎父无犬子,又说强将手下无弱兵,阿玛身 为朝廷武将,难道不知道奔驰沙场,奋勇杀敌,才是一个男子汉应有的志向吗?”皇上一 拍御座的扶手,龙心大悦。称赞著说: 

  “好极了!倘若我大清朝众卿,人人像你们父子一般,早就是天下太平了!好!果然 是虎父无犬子,朕就命你为副将军,随父出征吧!骥远,你好好的给朕出一口气!” 

  “喳!”骥远大声应著:“臣谨遵圣谕!” 

  努达海至此,已无话可说,看著豪气干云的骥远,他忽然觉得,骥远终于脱茧而出了 。他心里十分明白,骥远的请缨杀敌,和自己的自告奋勇,有相同的原因,这场家庭的战 争,已经使两人都心力交瘁了。不如把那个小战场,挪到大战场上去。不如让这个不知何 去何从的自己,去面对一场真正的厮杀!看著骥远那张稚气未除的脸孔,想到战场上的刀 剑无情,他的内心隐隐作痛,在一种舍不得的情绪里,也有一份刮目相看的骄傲。此时此 刻,对骥远的愤怒,已经变得虚无缥缈了。这天晚上,整个的将军府,陷入前所未有的紧 张和混乱里。大厅中,除了新月以外,全家都聚集在一块儿,人人激动,个个伤心。老夫 人惶惶然的看看骥远,又看看努达海,再去看看骥远,又再去看看努达海,眼光就在父子 二人的脸上梭巡,完全不能相信这个事实,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她不住口的问:“这事 已经定案了吗?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如果我去求太后,可不可能收回圣命?”她的眼光 停在努达海脸上了:“你怎么不试图阻止?骥远还是个孩子呀!他又刚刚成亲不久,怎么 能上战场?何况又是那个十三家军!又要上巫山……” 

  “奶奶!”骥远喊:“您老人家别去破坏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是我一再请命, 皇上才恩准我去的!”“你一再请命?”塞雅脸色灰败,语气不稳:“你为什么要请命呢 ?你从没有打过仗,皇上怎么会让你去呢?” 

  “你们不要大难临头似的好不好?凡事都有个第一次,阿玛不也是从第一次开始的吗 ?身为将门之子,迟早要上战场,这应该是你们大家都有心理准备的事!事实上,我等这 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终于等到了,我兴奋得很,你们大家,也该为我高兴才对!”“骥 远说的很对!”努达海开了口:“这是迟早要开始的事,与其让他跟著别人,不如让他跟 著我!” 

  “这道理我是懂得的,”老夫人的声音微微颤抖著:“可是,父子二人共赴沙场,怎 不教人加倍担心呢?” 

  “阿玛!骥远!”珞琳知道,圣命已下,是不可能再改变的了。父子同上战场,已成 定局。就奔了过去,一手拉著努达海,一手拉著骥远,用发自内心的,充满感动的声调嚷 著:“我真为你们两个而骄傲,真希望我也是男儿身,可以和你们一起去打仗!将帅同门 ,父子联手,这是咱们家最大的荣光啊!可是,你们两个,一定一定……”她加强了语气 ,重复的说:“一定一定要为了我们,保护自己,毫发无伤的回来啊!” 

  这样一篇话,激动了老夫人,含泪向前,也把两个人的手握住了。“珞琳说进了我的 心坎里!真的,我的儿子,我的孙子呀,你们两个,要彼此照顾,彼此帮忙,父子一心, 联手歼敌才是!去打一个漂漂亮亮的胜仗回来,家里的恩恩怨怨就一起抛开了吧!”“额 娘,”努达海正色的,诚恳的说:“您放心!我们父子两个,会如您金口所说,打一个漂 漂亮亮的胜仗回来!” 

  “是!”骥远此时,已雄心万丈了。“奶奶,额娘,珞琳,塞雅……你们都不用担心 ,我们一定会打赢这一仗,等我们凯旋归来的时候,我保证,会给你们一个崭新的骥远! ” 

  “我已经看到这个崭新的骥远了!”珞琳说。 

  塞雅见到骥远神采飞扬的样子,真不知道是悲是喜,是哀是怨?是该高兴还是该忧伤 ?是觉得骄傲还是觉得失落?心情真是复杂极了。比塞雅的心情更加复杂的是雁姬,在这 全家聚集的大厅里,大家都有共同的爱与不舍,她呢?站在那儿,她凝视著骥远,这十月 怀胎,二十年朝夕相处的儿子,即将远别,对她而言,岂是“不舍”二字能够涵盖?她的 心,根本就碎了。当了二十年将军之妻,她早已尝尽了等待和提心吊胆的滋味。现在,眼 看丈夫和儿子将一起远去,她只觉得,自己整颗心都被掏空了。站在那儿的自己,只剩下 了一副躯壳,这副躯壳中什么都没有了,薄得像是一片蝉翼,风吹一吹就会随风而去。没 有心的躯壳是不会思想的,薄如蝉翼的躯壳是不会痛楚的。但是,她的思想仍然纷至沓来 ,每个思维中都是父子二人交迭的面孔。她的心仍然撕裂般的痛楚著,每一下的痛楚里都 燃烧著恐惧。她将失去他们两个了!这样的家,终于逼走他们两个了!就在这凄凄然又茫 茫然的时刻里,努达海走到了她的面前,深深的凝视著她,哑声的说: 

  “我和骥远,把整个的家,托付给你了!每次我出门征战,你都为我刻苦持家,让我 没有后顾之忧,你不知道我多么感激,再一次,我把家交给你了!另外,我把新月和克善 ,也交给你了!”雁姬胸中“咚”的一声巨响,那颗失落的心像是陡然间又装回到躯体里 去了。她张大了眼睛,愕然的瞪视著努达海,嗫嚅的说:“你……你?”她说不出口的是 一句:“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他沉稳的说,答复了她内心的问话。“至于骥远,你就把他交给我吧 !” 

  泪水,顿时间冲破了所有的防线,从雁姬眼中,滚落了下来。当努达海回到望月小筑 的时候,新月已经知道一切了。和全家的紧张相比,她显得平静而忙碌。她正忙著在整理 行装,把努达海的贴身衣物,都收拾出来,一一折叠,准备打包。她也给自己准备了一些 衣物,都是些粗布衣裳。那些绫罗绸缎,都已经用不著了,铜环首饰,也都用不著了。除 了胸前仍然佩戴著那条新月项链,她把其他的首饰都交给了云娃。握著云娃的手,她郑重 的托付: 

  “克善就交给你和莽古泰了!你们是他的嬷嬷爹和嬷嬷妈,事实上,也和亲爹亲妈没 什么不同了。我走了以后,你们可以信任珞琳和塞雅,有什么事,去找她们,她们一定会 帮忙的。万一这儿住不下去的时候,就进宫去见太后。克善是个亲王,迟早要独立门户的 !你们两个好好跟著他!” 

  听到新月的语气,颇有交代后事的味道,云娃急得心都碎了。“格格,你这次可不可 以不去了?”她问。“你说呢?”新月不答,却反问了一句。

  云娃思前想后,答不出话来了。 

  “那么,和上次一样,让莽古泰陪你去,我留在这儿照顾克善!”“不!上次我是单 身去找努达海,所以让莽古泰随行,这次我是和努达海一起走,有整个大军和我在一起, 不需要莽古泰了!克善比我更需要你们!假若你们心中有我,就为我好好照顾克善吧!” 正讨论著,努达海进来了,一看到室内的行装,和正在生气的克善,努达海已经了解新月 的决心了。示意云娃把克善带了出去,他关上房门,转过身子来,面对著新月。 

  “新月,听我说,我不能带你去!” 

  新月走到他的面前,用双手揽住了他的脖子,注视著他的眼睛,静静的说:“天涯海 角,我都随你去!” 

  他用力拉下了她的胳臂,也注视著她的眼睛,严肃的说: 

  “只要不是去打仗,天涯海角,我都带你去!可是,现在是去打仗,我不能让你分我 的心,也不能不给弟兄们做个表率,我不能带你去!如果你爱我,就在家里等我回来!” 

  “我试过一次等待的滋味,我不会再试第二次!”她依旧平平静静的说:“荆州之役 以后,我曾经跟著你行军三个月。巫山之役,我又跟著你的军队,走了一个月才回到北京 。对我来说,行军一点也不陌生。在你的军队里,一直有军眷随行,做一些杂役的工作, 我去参加她们,一路上为你们服务,你会看到一个全新的我,绝不哭哭啼啼,绝不娘娘腔 ,绝不拖泥带水!我不会是你的负担,我会是你的定心丸!如果我留在这里,你才会牵肠 挂肚,不知道我好不好,会不会和雁姬又闹得天下大乱,也不知道我会不会熬不住这股相 思,又翻山越岭的追了你去!那样,才会分你的心!”她对他肯定的点点头:“相信我, 我说的一定有道理!绝不会错!” 

  他盯著她,仍然摇头。 

  “你说的很有道理,可是,我还是不能让你去!那些军中雇佣的妇女,都是些膘悍的 女子,她们骑马奔驰,有时比男人都强悍。你怎能和她们相提并论?” 

  “你忘了我是端亲王的女儿了?你忘了我的马上功夫,是多么高强了?你甚至忘了, 我们来自关外,是大清朝的儿女,都是在马背上翻翻滚滚长大的了?” 

  他仍然摇头。“我不能让你吃这种苦,也不能把你放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你 已经下定决心,就是不要带我去了,是不是?”她问。 

  “是!”“好!”她简单的说:“那么,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巫山这条路,你很熟 ,我也很熟!” 

  “新月,”他用双手扳起了她的脸孔:“你要不要讲道理?” 

  “道理,我已经跟你讲了一大堆了。我现在不跟你讲道理了。我只要告诉你,你允许 我跟你一起去,我就跟你一起去,你不允许我跟你一起去,我还是会跟著你!我这一生, 再也不要和你分开,跟你是跟定了!无论你说什么,无论你用软的硬的,你反正赶不走我 !” 

  他凝视著她。她仰著脸,坚定的,果断的回视著他。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闪耀著光华 。整个脸孔,都发著光,绽放出一种无比美丽的光彩。他投降了。把她拉入怀中,他紧紧 的抱住了她,低叹著说:“好了,我投降了,我带你去!我想明白了,你是这样牵系著我 的心,我们两个,谁都逃不开谁了!如果不带著你,说不定我没有被敌人打死,先被思念 给杀死了!” 

  新月将跟随努达海一起去战场,这件事,再度震动了将军府,震动了府中的每一个人 。但是,大家仔细寻思,想到上次新月情奔巫山的故事,就对这件事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 。在惊怔之余,都不能不对新月的勇气和决心,生出一种惊叹的情绪来。连日来,大家都 忙忙乱乱的,准备著父子二人的行装,也忙忙乱乱的,整理著临别前的思绪。到了别离时 候,时间就过得特别的快,转眼间,已是临别前夕。塞雅看著即将起程的骥远,实在是愁 肠百折,难过极了。她心里藏著一个小秘密,一直到了这临别前夕,都不知道是该说还是 不该说。骥远看到塞雅一直泪汪汪的,欲言又止。想到自己婚后,实在有诸多不是,委屈 了塞雅,心里就生出一种怜惜来。伸手握住了塞雅的手,他诚挚的说: 

  “塞雅,请原谅我不好的地方,记住我好的地方。这次远行,对我意义非凡,我觉得 ,它会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