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生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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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你真做得好!”    
    四傩说了,对我笑。我是高兴那称赞我以外的笑容的。


第四部分 说故事人的故事第18节 喽喽(2)

    三傩正从后坡下到庙里来,两肘平平的捧了大堆杂货东西,满头满脸全是汗。四傩从他哥手上抢了一只大乌梨,扔到我脚边。    
    “这是大哥叫拿来的,四傩!”    
    “那要什么紧?”    
    我见到这样,恐怕三傩发他弟的气,就想起身退他那只梨。四傩拥着他的哥的背,“快走吧,告大哥,二少爷吃了一只梨子算那样事?”    
    “四傩,我不渴,退他吧。”我跟上去。谁知这一来,三傩倒说要四傩再拿一只梨,且抓一些枣。    
    “……我这抱兜里有枣,你就为少爷抓点。”三傩是两手无空不能活动的。四傩听他哥的话,就又从三傩肚子前大皮抱兜里抓出一大捧枣来。    
    我把木头放下,我们一同来吃枣。天气热,太阳晒得狗发喘,我们一同坐到梧桐下让风吹,满地是枣核。吃了枣子又是梨,梨子酸得我们打牙战,谁说不是顶好消夏方法呢?    
    “少爷,你的手艺真是了不得,你是可以雕观音菩萨的。”    
    我就始终不明白,人这东西究竟为什么,一听到同他相好的声音就心中发痒!传说普通雕匠各样佛能雕,惟有观音菩萨的法相,那是选人的。不单是这人得虔心,就是雕匠的平素为人也就有关系。雕过观音的人死后升天不算数,就是生前这人不得好妻也得养出好看女儿的。这是观音菩萨的报酬。但我心想我即雕观音,能得一个好妻就会比四傩长得更好看么?是不敢信的。    
    我想到另外去了,便说错话,我说:    
    “四傩,我可以为你雕一个,你保佑我好吧。”    
    “我能保佑你么?”四傩微微的笑我已感觉到他保佑我能得到他的永久友谊了。    
    “你能的,四傩。你保佑我以后能得一个妻,象——”    
    “象陪到观音菩萨站立的龙女。”他见我不说下去,就为我补足。    
    错了,我不是这个意思。“龙女配善才”,是有主儿的。我想要四傩保佑我将来能得一个同他一样好的妻,我怕说,不说了。    
    我们从雕像移到梨子上头去。四傩说了个故事。    
    他说梨,比这酸的也还有。过去不久大王同到他三哥到一个地方去请客(变一个说法是捉羊),到大路旁摘了一个梨,差点把牙齿酸掉。大王一发气,拔出刀来把那梨子砍剁得稀烂,还叫他三哥上树去摇落这一树梨子,免得后来又害人。    
    四傩说了四傩自己笑,我可不。    
    有什么可笑?四傩的话声音象唱歌。一个人,尤其是近来,我觉得一个年青的喽,会有这样天赋的良善的美的一切,我不笑,一点都不笑,当时就是这么的,我为这天工的巧妙分配与奇怪的装置,我真要哭了。    
    我说:“四傩,喽这事业对你真不合,你怎不去学唱戏?”    
    “这比唱戏好多了。”    
    “将来你莫要做大王吧?”    
    “我哥一做头子我就变成二大王——但喊是应喊四大王。”    
    “我可不是那样想。我想读书去做官。”    
    “做官比做土匪找钱容易点,是不是?”    
    我答应他是。当真是做官比做山上大王容易找钱点么?这是一定的。因为山寨里,大王同喽,得来财物纵不是平均瓜分,也得算清数目按功劳分派,大王独吞可是办不到的事。至于官,则从中国有官起,到如今,钱是手下人去找,享用归一人,是又不单止找钱有法律保障不怕人说了。但我当时说做官,可不想到找钱事上去。住在城中的孩子,他的人生观,做官比做大王方便一点是真的。若是我是个喽,一定也是只想升大王,做喽头子去。    
    麻衣相法我是从小就留心,运用到来观察四傩的将来,长的鼻子配上宽的额,是个翰林相。    
    “四傩,你若是读书,将来怕要点翰林,中状元哪。”    
    “靠不住。”    
    “靠得住。我会看相的。你是个翰苑相。”    
    他不懂“翰苑”,但知道是上京去做文官的。他说他要考武举,中武状元。只要是状元,武也好,文也好,又有什么分别呢?我就赞成他的喽生活了。(过了两年,我去做官家的喽了,危险是一样,长年随同城里大王到处跑,钱可还不及四傩一半多。这只好说是我的相就不如四傩。)    
    这我得补说两句话,是关于我的性格的。因为爱逃学,逃到城外大河钓鱼我才被人捉上山来当肥羊。这一来,初初自然是不惯,哭哭闹闹要回家。到后看到在山比起住到家中时的自由,完全是两样,我在拘束中的放肆简直同一匹小马。对于玩感到比饮食还重要的我,就怪自然怪舒服的打住下来了。不是家中来赎我,纵让我逃走,我也不高兴去做的。地狱的名字,我看来,就是形容私塾那东西,倘若孩子们也有地狱在的话。我是被先生发气青起个脸嗾我自己搬凳子过去打屁股的刑罚吓够了的人,直到十五岁以后,遇到做梦还有时要哭,未必不就是过去的威严刻在我心上的结果!到山后,书是不必读,玩,各样的野蛮粗糙的玩法,随意都可做,且有一个内行的又合式的伴,我是在我自己世界中也成了一个大王了。除了用心去找新奇一点的玩法以外一点事不做,又不怕谁个管教。人家完全把我当个客,对我很客气,按照我的生活分派算一个总账,那一时,真是一段好运气。直到如今我还是有些地方露着野马的性格,这便是那五个月自然教育的影响。只可惜是时间太短了,竟使我成一个有野性而缺少那更要紧一点的呆气力的人,不然这时真去落草也并不算迟!    
    三傩的脸孔是个田字形,情形又象不曾耕过的山田,随意长了些头发同胡子,身体壮,田里长的东西也比别人格外粗,按时除草也象不中用啊。四傩呢,简直是个可以在打大醮迎故事时装观音的模样。那样终日怯怯的略带病样的印象,永远没法把它从我的脑中消灭!    
    大王那木像,雕成后,送把大王,我就不再过问了。只有四傩的像,是雕在我的心上的,我将带它在身边,到老死。    
    一九二七年九月作完


第四部分 说故事人的故事第19节 卒伍(1)

    不是为任何希望,我就离开了家中的一切人了。    
    照规矩——我还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的这个地方有这种规矩。照这地方规矩,我小学毕业以后,要到军队上当兵,也不是打仗须人,也不是别的,只是地方人全象那么办。一面自然为的是自己太不象是可以读书成器的人,所以在七月十五我母亲和邻居一次谈话,我的命运就决定了。    
    六月间毕业考在第三,方高兴到了不得,每次见到阿姨她要为我作媒,谁知到中元节以后,我就离开了家中,从此是世界上的人,不再是家中的人了。    
    想起来当然不免有些难受,我出门的年纪太小。比大哥,比六弟,还都小。照我的十四岁半的年龄论来,有些人出门到别处吃酒,还要奶妈引带,但我却穿上不相称的又长又大的灰布衣服,束了一条极阔的生皮带子,跟随我们家乡中的叔叔伯伯到外面来猎食了。    
    日子是七月十六,那一天动的身。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的。大清早落了点小雨,直到如今一落小雨我就能记起那第一次出门的一切!    
    十四那天,给人约下来第二天到河里去洗澡,就已答应下来。    
    洗澡,可不是任何人想得到的有趣!从早上吃过饭以后,一直洗到下午三点,这是成了很平常的事情的。把身子泡到水中厌了,几个人又光身到浅水滩上摸鱼。可并不是一定要摸一斤两斤鱼。即或把鱼摸得许多,谁也不敢拿回家去。把鱼摸来,那运气顶坏的鱼一到了我们手中,就在滩头上挖一小池,把鱼放到池子里去,用手为鱼运一些新鲜河水,回头又常常忘记释放这鱼,于是泰然的在估定应当回去的时候回去,鱼是谁也不再理会,终于成了涸鲋了。洗澡呢,互相比赛这泅过河的速度,互相比赛打氽子谁能潜在水中久一点,又互相比赛浇水。人是天真烂漫那么十个八个年龄相同的人,侥天幸在水中可从不闻淹坏一个。    
    一个热天把身子每天浸泡到水中,泅水是特别显著有了进步,可料想不到,正因如此,却在这一件事上决定了我的此后命运了。    
    “又到洗澡了,不准吃饭!”娘或者大姐,见到回家时我的神气就明白了。    
    于是就分辩。这分辩明知无用,显然的是皮肤为水泡成焦黑,而且脸上为日头炙成酱色了,就说不吃饭也成。然而回头自然而然就又有那作好人的外婆和我那姐姐送饭来空房中吃。    
    大哥在家时,那是有点害怕的。遇到在河中正高兴玩着各样把戏,大哥忽然远远的来了,就忙把功夫显出来,一个氽子打到河中间去,近视眼的大哥就不会见到了。或者一个两个把身子翻睡到水中,只剩一个头盖鼻孔在水面,远远看去正象一些小瓢;那是纵留心在岸上细心检察,也不能知道水中究竟是谁的。然而有时大哥可以找到我们藏衣服的地方,事情可就不容易轻易过去,结果必定是用手拈了我耳朵,一直拈到家,又得罚跪。可是这个顶大的“仇人”已出门有一年了,除了大哥,我谁都不怕。    
    打,还是要人受的。挨得太多了,反而就当成一种习惯,一切不在意了。家中又不能把我关在一间房子里,我总有方法出去。只要莫洗澡,省得家中担心我为水淹死,也许我还可以勉强再在家中呆一两年罢。可是这一种禁令比任何处罚还使人难受。水就是我的生命,除开是河中水过大,恐怕气力太小,管不住浪头和漩涡,在这样大热天,我和我的同学,谁不愿有一天不把身子跳到潭里去过回瘾。    
    每早上,常常把买菜的钱输到一些赌摊上去,不敢回家,是常事,我是在洗澡以外又有这门武艺的。把钱输尽又悄悄的返到家中来同外祖母打麻烦,要她设法,也成了屡见不鲜的事了。我真奇怪我竟有这样一段放荡的过去。我也不明白这趣味究竟怎么养成,又怎么消灭到无影无踪。    
    总之,我的行为在本地人说来已象个候补的小痞子,完全的,一件不缺的,痞到太不成形,给家中的气愤太多,家中把我赶出来了。    
    到目下,我非常怕与水狎了。赌博和我也好象无缘。一切跳荡的事也好象与我无缘。因了昔日的我形成今日的我,我是已经又为人称为“老成”了。从某些有前途的人看来,可又太拘迂怕事了。    
    十五,那一天,是我“洗礼”的最末一次。大早上照规矩如家中所命定下的日课,把一张黄竹连纸马马虎虎写了一遍《灵飞经》,又潦潦草草写了十六个大字,把饭一吃,家中就不见到我的影子了。我到了我们所约定的学校操场,几个人正爬在树上等我。    
    “还有四个不来呀!”    
    听他们所说的话,显然是不必忙到河里去,我于是也爬到一株杨柳树上去了。    
    在树上的同伴一共八个人,各人据在最高枝,那么把身子摇着荡着,胆子大一点的且敢用手扳着细条,好让身下垂到空中。又来互相交换着昨天晚上分手回家以后的话,又互相来讨论到今天应当如何,来消磨这一个整天。说话说到第三者,不拘是教员校长,总不忘在话前面加上一点早成习惯的助语。一些蝉,无知无识的飞来,停到这操场周围任何一株杨柳上。这杨柳若无人占据,则大家就追到这蝉叫声所在,争爬到那树上去把蝉吓走。这工作,是我们所能在这大毒秋日下唯一的工作!各人能把身体训练得好好的,也许这也不无用处罢。    
    大家既是那么耽下来,约好的几个人慢慢的全到齐了。    
    每一个人都会爬树,因此后来的人总也不肯落后,即或见到我们正预备下树,仍然得爬上去一趟。爬到上面后,或使劲在树身上翻一次倒挂金钩,或从顶高地方跳下,意思并不一定是让人看,就是自己一个人在此,似乎也有这样需要,为的?